這是一個有關認真的故事,既然是關於認真的故事,那麽我首先要強調的就是這個故事的絕對真實性。在這個故事裏麵你就可以看出我這樣一個人是多麽的死心眼。我很想把這樣一件發生在我個人身上的故事講得輕鬆些,讓你得到一些教益,至少要讓你有像讀美國作家艾·巴·辛格或庫爾特·馮內古特的小說同樣的感受。他們都是講故事的高手,而且故事特別的精彩好笑,但事實上我卻不得不誠實地告訴你:它極有可能讓你失望,它一點也不風趣幽默。


    有個例子可以說明我這個人的無趣。無論別人講個什麽可樂的笑話,一群人都能笑倒了,笑得脹破肚子在地上打滾,而我卻笑不起來,一臉嚴肅,肌肉紋絲不動——我這樣子很煞風景。這是一個道德品質問題,講故事的人明明很努力,故事也很精彩,而我卻不笑,這就等於說不承認別人的勞動。好像我存心跟別人過不去。在這方麵我一直心存內疚。要知道在我心裏,沒有什麽品德比不承認別人勞動更下流卑劣的了。我努力想改變這一惡習,但老天偏懲罰我,讓我笑不起來——我倒是很想笑啊。沒有什麽笑話能聽得我動心。我缺少笑神經。還有一個純屬個人隱私方麵的內容,就是我的同居者,我的女朋友小談胳肢我,無論胳肢什麽地方我都笑不起來。她感覺掃興得不得了,她認為沒有第二個男人會像我這樣。


    以我這樣一個人,講故事注定好笑不起來。如此饒舌,你一定已經煩了,這也進一步證明了我的無趣。


    我過去的身份是個小職員,在某個部門裏工作,每天和文件打交道。在機關裏我幹了十多年,具體的職務是副主任科員。毫無疑問我從大學一畢業就開始在機關裏幹了,要是你經常和我們那個部門打交道,也許你會認識我。細長的個子,戴一副度數不淺的眼鏡,蒼白的瘦臉,手指也是蒼白的,細長得像雞爪子一樣。像我這樣身份的人都一樣,辦事說話都是非常小心謹慎,惟有這樣,才能在今後的仕途上保證能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階梯。行事的謹慎除了所處的環境逼使我這樣,另一方麵家教也很重要,我父親就是一個公務員,在區政府裏幹了一輩子,他是那種別人笑話裏形容的:走路都怕樹葉砸著腦袋的人。他平時做事的細致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很不幸,他幾十年裏一直沒有得過誌,直到退休也還是個小公務員。但他認為自己失敗的原因並不在於唯唯諾諾錯了,而是覺得自己做得還遠遠不夠,在很多小事上犯了最大的錯誤,所以他時刻教導我:機關無小事。


    讓父親感到一點欣慰的是他的兒子隻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就謀到了副主任科員的位置上,而他則用了幾十年。他遇到的時代不好,經常運動來運動去的。所以,他相信隻要我接受他的經驗教訓,將來的前途也還是不錯的。至於將來怎麽樣,我對自己還真的設有信心。我跟他不一樣。時代不同了。我在機關裏的一些所作所為,要是他知道,那他一定認為是犯了彌天大罪。但我願意讓他相信我有信心,因為我是他的兒子,這樣做也是我盡的一點孝道。


    這個故事應該是契訶夫式的,我想我盡量把它講得簡潔些。說起來它實在是一件小事:我有天撿到了一本通訊錄。那是一本小小的通訊錄,但裏麵卻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人名和電話號碼。它很精致,有半個煙盒那麽大,藍色封皮,居然還是羊皮的,燙金的“通訊錄”三個字還很新。它的確非常漂亮。


    我不知道這個通訊錄為什麽舍讓我撿到,因為我是在商場裏撿到的,居然很多人沒有發現它。那天離過五一節隻有兩天時間,頭兒讓我和處裏另外兩位年輕同誌到新街口的一家商場去買些福利品。那是個下午,我們就一起去了。我們從一樓上到五樓,又從五樓轉到一樓,卻為究竟買什麽福利而犯愁。首先它的價格必須是昂貴的,——既然頭兒發活了,我們就不能讓自己的福利受到虧待,其次它還必須是高檔的。這兩個方麵我們三個都沒有問題,而在第三個問題上卻發生了分歧:男小趙希望買一隻進口微波爐,他正準備在中秋前後結婚,他的女朋友同他選商場時已經在他麵前提過好幾次想買這樣的東西了,它在將來過生活時是少不了的。這樣的話他當然沒說,他的借口是它對一個家庭是“經濟實用”。而女小李也同意買家庭實用的東西,但她卻看中了一套進口的跑步機,她說現在誰也不缺微波爐,同時它也不時興了,而現代人缺少的是身體鍛煉,有了跑步機,在家裏也能鍛煉身體了。我沒有去過女小李的家,但我知道她家裏一定已經有了微波爐,要是處裏再買上一個,那麽對於她來說就是浪費了。他們問我的意見,而我事實上既不喜歡微波爐,更不喜歡跑步機。我被四樓玩具櫃台裏的一件電動玩具迷住了,它是個西洋美女,但經過拆卸,可以變成飛機和多種形狀的坦克。我想買下它送給我一個朋友,但我知道這個提議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保持了緘默。


    那天商場裏人山人海,很多都是單位來人提貨的。就在我們在一樓準備重新再上二樓的時候,我在扶手電梯那裏,看到了它。它不起眼,躺在地上。很多人從上麵跨了過去。我彎腰拉了起來。小李說:什麽呀?我說:一本通訊錄。小張說:嗤!誰把它扔了,沒用了吧。我看了一下,說:不像扔掉的,它裏麵記了很多東西呢。我給他們看,就是一本漂亮的通訊錄,裏麵沒有支票,也沒有信用卡。他們看了一眼,就再沒說什麽。我相信這一本小小的東西,對於它的主人來說,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裏麵記錄了他或她所有的社會關係,失去它,就像一個人短暫的失明。我把它裝在了自己的口袋裏,我希望有機會能還給它的主人。


    由於一時的忙亂,我們當時都沒有想起來把它交給商場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事實上他們兩位就沒有想過,而我當時的注意力全在如何購買到稱心的福利品上,因為在我們三人中間,我進機關年齡最長,自然肩上就多了一點小小的責任。


    我把那個通訊錄帶迴了家,一路上它始終安靜地躺在我的口袋裏。我想自己可以不那麽介意,想忘掉它。它畢竟不是一張存折或支票。但事實上我卻忍不住總要想到它。它會是誰的?不論是誰的,它的重要性都不可懷疑。它記錄了他或她的所有社會關係,隱含了所有屬於個人的情感和隱私。它那麽漂亮精致,似乎暗示它主人的身份。那天晚上,我把它放在了明淨的玻璃茶幾上。我在屋裏走來走去的時候總是看見它。它就像一個陌生人坐在我的家裏。他不說話,卻那麽平靜地看著我,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如果他和我說話,就會讓我輕鬆。可是他卻是沉默的。沉默的力量是那樣巨大。你是誰?你是誰?!它卻麵無表情。我走近它,把它拿在手裏,就像捉住一個軟綿的寵物。它是那麽無力,它是那麽漂亮。可是它又是一個炸彈,一個隱患。它隨時可能會發火。因為,我不認識它。但它現在卻在我的家裏,而且是我自己把它帶進來的。它就像一個不速之客,一個闖入者。


    屋子裏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一種陰性的。柔媚的。我意識到它是屬於小談的。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想是我思念她的緣故。她和我同居已經很長時間了,但我們暫時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什麽時候結婚並不取決於我。在兩天前,她外出旅遊去了。她喜歡玩。在我的屋子裏,處處還留有她的蹤跡。在衛生間裏,留有她的香皂和浴巾,日本產口紅、眉筆、粉餅、卷毛器、安安嬌爽……在衣櫥裏,有她的內衣和外套,陽台上的壁櫥裏則有她的好幾雙不同顏色的款式的皮鞋。


    毫無疑問,她非常漂亮,年輕活潑。她有很好的工作,收入也好。她性情開放,修養很好,相當迷人。她有廣泛的社交圈。她是我的驕傲,暗暗的,在心裏。她和我同居卻並不長時間住我這裏,一個月也就幾次而已,但我很滿足,——她有自己的許多事情要做。


    而這本通訊錄就在她走後,占據了我的一部分生活空間。它影響了我的情緒。我後悔多事把它帶迴家來。我必須在小談迴來之前,迅速處理掉它,讓它盡快地迴到自己的主人的手裏。


    第二天我請了假,去了一趟商場。我按照指點來到了保衛部。保衛部的一位幹部接待了我,他在問明了我的來意後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則一臉的真誠。他接過了我遞過去的那本通訊錄,在手裏來來迴迴地翻動。但他的目光卻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掃得我有點受不了。半晌,他才用不屑而懷疑的口吻問我,你說你是在商場裏撿到的?我說,是的。他說,那麽,有誰來證明?我說,我那天是和我的兩個同事一起來的。他接著仍然用懶洋洋的聲音問,你撿到的就是一本通訊錄,而沒有別的東西?我的臉紅起來,天啦,他的話在暗示什麽?暗示我可能隱藏了通訊錄裏別的東西,支票或存折?這時屋裏又來了幾個人。到底是幾個人我沒有細看,隻是我站立在那裏用眼睛的餘光看見過來幾個人影,他們就站在我的身後或旁邊,從格局上像是把我包抄了起來。


    那位幹部側坐在沙發裏,他那魁梧的身軀把扶手都擠得有點趔趄了。我站在那裏,可感覺居高臨下的不是我,而是他。他說,你這種拾金不昧的精神很好嘛,上個月就有好幾位拉到了貴重的金銀手飾呀錢包呀手提袋呀,都送在我們保衛部。我站在那裏就有點不知所措。與別人相比,我的運氣可就太差了,僅僅撿了一本通訊錄。他的話讓我感到了一種慚愧。是啊,如果我撿到一隻錢包那就大不一樣了,可我僅僅撿到了一本通訊錄。”他說,你撿到了這本通訊錄,認為把它交到我們這裏是適合的?我說,我找不到失主,也許這對失主是非常有用的。他說,當然當然,但你就僅僅撿到的是這本通訊錄?我說,是的是的。


    他就把那本小小的非常精致漂亮的有著藍色羊皮封麵的通訊錄在辦公桌上敲來敲去,那聲音不大,可那囊囊囊囊的聲音就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他不說話,就那麽用小本本敲著,敲得我心裏發毛。我不知道他這樣對待我是什麽意思。我並不指望他們共賞我,我隻是為了那個失主的考慮,才把它送到這裏來的。我對他說。他咳了一聲,用威嚴的聲音說,當然,我們很清楚你的意思,但你執意要交的就是這個通訊錄了,嗯?


    我後來幾乎是逃出來的。他讓我在一本登記簿上留下我的姓名、工作單位、聯係電話。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罪犯。我沒有登記,結結巴巴地說,也許、也許,我自己……能、能找到失主,我、我記不清了,或許是在商場的門外撿的。


    出了商場我心裏多麽慶幸啊!


    我感覺自己是從陷阱裏逃出來的。到了班上後,我在心裏不停地自責,那種感覺就像一隻蟲子在心裏啃噬。我完全沒有必要去做這樣的事,自甘沒趣。我在心裏說,既然它是這樣麻煩,我幹脆扔掉它算了。那天,我在班上,精神一立集中不起來,總是想著那本通訊錄。


    把它扔掉!這是一個好辦法。


    一旦想到這個主意,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是的,把它扔掉,我就可以輕鬆了,從這個問題裏得到解脫。然而把它扔在什麽地方呢?一開始,我想把它扔在機關大樓過道盡頭的那個垃圾箱裏,可是馬上就意識到這非常不妥。它是我在商場裏撿到的,那我就應該把它還送迴去,這樣跟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從什麽地方來,還到什麽地方去。至於它是否還能到它真正的失主手裏,跟我就沒有關係啦,總會有人把它送到失主手上去的,但他肯定不是我了。我已經盡力啦,我想。


    第三天正是休息放假的日子,我懷著與眾不同的心情再次來到了那家商場。那天的人更多,商場裏簡直是人山人海。人們的購買欲望強得讓人懷疑。每個人都懷著一種購買的欲望,來看一看,逛一逛,而隻有我什麽也不想買,我隻想著那本通訊錄。我把手插在衣袋裏,而在衣袋裏緊攥著那本羊皮通訊錄。它已經被我攥得出汗了。我來到了自動扶手電梯那裏,剛想站住,後麵的人就把我擠上了電梯。迴頭看,後麵的人就像一條長龍。我上了二樓,停住。我裝模作樣地在二樓轉了一圈,又從樓梯那裏下來,再次來到了自動電梯那裏。還是那麽多人,擠得我都要站不住了。他們對我擋在那裏非常的不滿。我一臉的尷尬,像傻瓜一樣再次被擠了上去,——上去是我惟一的選擇,後麵都是要上樓的人,根本沒有迴頭的路。這年頭的人都瘋了,他們怎麽就會有這樣強烈的欲望?物質的繁榮與物質的匱乏一樣可怕。當我的腦袋像遊水員浮出水麵一樣地從上升的電梯浮出二樓層麵的時候,看到的還是五分鍾前看到的景象——相同的櫃台、相同的營業員、相同的購買者。這是一個高峰。我想。也許等些時候人就不這樣多了。


    我來到了五樓,那裏有個兒童樂園。在那裏,同樣也有數不清的人,而且充滿了嘈雜聲。我裝作像一個父親,坐在遊樂場外麵的長椅上,等待裏麵的孩子。無數的兒童在裏麵歡跳歡笑。城市把他們像動物一樣的圈養了。他們沒有田野,沒有河流,沒有草地,沒有一切自然的東西。從出生時起,他們感受的隻有水泥、金屬與工業化的所有物質。父母把他們帶到商場來,想讓他們玩得痛快,事實上卻一開始就讓他們接受了商業與欲望的等值交換。可憐的小東西們!我坐在那裏看著那裏麵的孩子。我看到了一個非常漂亮的穿著紅毛衣的男孩子正在裏麵坐滑梯,他大概四五歲的樣子,已經玩得一頭的汗了。在滑梯那裏有很多孩子在玩,一個個爭先恐後。與別的孩子相比,他有點膽怯。他努力從木架子上爬上去,動作有點慢,後麵的孩子卻在推他,叫他快點走。他沒有埋怨,也沒有反抗。當他到滑梯口的時候,他再次有點遲疑了。對他來說,那個滑梯顯然高了一些,他不知道滑下去會是怎樣的後果。前麵的孩子滑下去的動作非常漂亮,也很輕鬆。這一遊戲雖然充滿了刺激,好玩,但他卻忍不住有點緊張。然而同樣容不得他多遲疑,後麵的孩子又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於是他猝不及防一下就滑了下來。我看到他在猛地滑下來的一瞬,四肢緊張得都繃直了,一律衝前伸著,就像一隻小圓桌倒下時的四條腿。他的表情僵直,眼睛是圓的,小臉都白了。在那刹那間,他的唿吸都一定停止了。當然這個過程很短,他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停住了。他站了起來,很滿意自己的這一曆險。在心裏,我那一刻突然那麽地喜歡起這個孩子來。我開始用一種慈父一樣的眼光看著他,目光隨著他而移動。


    “今天的人真多,”我聽見一個女士在跟我說話。我看到在我的身邊已經坐著一位年輕的母親,她懷裏抱著顯然是孩子的衣服。她也在等孩子。她的臉上有一種幸福的表情。我看到她很漂亮,衣著時髦,舉止出眾,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如果不是在遊樂場,我會認為她還是一位未婚姑娘。她一定是等孩子覺得太無聊,所以才會有現在這種說話的欲望。於是我趕忙討好說,是啊是啊。她用手掠了一下頭發,問,你孩子多大啦?我說,啊、啊,四五歲,啊,四歲,整四歲。她理解地笑了一下,說,噢,那跟我們孩子一樣大。我們孩子是三月份生的。那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該同她怎樣交流才好了,因為我事實上對生孩子毫無經驗可說。但我卻沒有權利中止和她說話,忽然我想要展現一下我的孩子,於是就指著剛才的那個男孩子說,呶,那就是我的孩子。我沒有看她。她問,你說的是那個穿紅衣服的男孩?我想她也一定被那個男孩吸引住啦,毫無疑問,那個男孩是這整個兒童樂園裏最好的孩子了。我用肯定的口氣說,對,是他。她聽了我的話就站了起來。我看見她的臉色很不好。小ming,小ming,她衝著那個紅衣服男孩喊起來。我看到那個漂亮的小男孩轉過臉來,看著他的媽媽。


    我是逃下樓的。我必須迅速逃離這個地方,他媽的,我在心裏說。當我來到一樓電梯,卻發現人仍然很多。我不顧一切地扔下了那個通訊錄,然而卻被人擠在那裏一時不能走開。我看見那個藍色的小東西正好被什麽東西(人?)擋了一下,躺在離我腳下不遠的地方。一個小姑娘彎腰把通訊錄撿起來,遞到我的手裏,說,叔叔,你把東西掉啦!我接過來,看到了顯然是女孩父親臉上的笑容,趕緊也陪笑,連聲說,謝謝!謝謝!在人群的簇擁下,我又來到了二樓!


    它像一個喜劇。可我卻不想當那個滑稽演員。我第四次迴到一樓電梯的時候,發覺周圍都是眼睛,它們像探照燈,聚焦在我身上。我隨時可能被燃燒起來。


    我失敗地迴到了家裏。


    它靜靜地躺在我床頭的櫃麵上。


    那天晚上我感受到了孤獨,我從來也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感受孤獨。小談不在,隻有我一個人。我似乎在被子上聞到了她的味道,這就更讓我想她。我從來也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想她。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住在我這裏了,也很難說她哪天再來。我把腦袋深埋在被子裏,卻發現裏麵並沒有她的氣息。但我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味道。我不知道它來自哪裏,可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這本漂亮精致的小通訊錄,它現在又跟我迴來了。我好像擺脫不掉它似的。可我不是它的主人哪。我如何處理掉它呢?居然扔不掉它。在那個商場,我還出了那樣的笑話,說出來,別人一定又會笑壞的。


    那天半夜的時候,我從床上爬起來,騎上了車子,順著自己家住的那個小區往新街口方向騎,在經過靠近雲南路的15路車站,我把它扔到了路邊的綠島上。路上還是一片燈火,行人已經不多,隻有一些車子來來往往。我特意停下來,看了一下,它被我扔在冬青樹叢裏啦,不易發現。很好啊,就這樣吧。我已經受夠了。我這樣想。騎上車子就迴家睡覺了。


    躺下去的時候,想,我總算把它了結啦!


    我以為我已經完結了那件事情,可事實上卻並不這樣簡單。扔掉它後的那幾天裏,我總在想,它被人撿起了嗎?還是仍然躺在那裏?如果它被人搶到了,是否去想辦法尋找失主,還是把它再扔掉?


    這樣簡單的一扔,是太不負責任了。我這樣評價自己。


    一個上午,我正在伏案在整理第二季度的材料,女小李忽然走過來問我,哎,你上次撿到的那本通訊簿找到失主沒有?我一時不知道怎麽說。她說,你應該想法找到。我說,是啊是啊,我正在努力,我已經想了很多辦法了。我不敢對她說已經扔掉了,或者對她撒謊說,已經找到了失主,因為那樣她會進一步問主人是什麽什麽樣的人哪,酬謝了我沒有等等等等。她聽了我關於努力的話,就同情而關切地對我說,其實很簡單,隻要我到報紙上登一則啟事就行了。


    她這樣的辦法當然是可行的。可是它是否還在那個地方呢?我那天在騎車往迴找的時候,一路上擔心的就是這個問題。謝天謝地,它還躺在那裏,看見它的那一刻,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慶幸。而且,它還一點損害沒有,就像是剛剛從我手裏扔出去的一樣。


    我迴來後向頭兒請了假,頭兒很支持我。我就去了市裏的晚報社,交了五十元錢。廣告部的人說,第三天就可以在中縫登出來。


    第三天,我果然就在報紙的中縫看到了,按照處裏同誌出的主意,我在那個詞上沒有說明撿到什麽東西。我把報紙給處裏的同誌看,女小李和男小趙都熱情地參與了進來,說馬上就會有電話進來,他們會幫我接的。


    說不清那些天我們一共接了多少電話,總有幾百個,我舉電話的手都酸疼了,小趙和小李說話嗓子也啞了。不停地有人說遺失了錢包或別的什麽貴重東西,就是沒有人說起通訊錄的事。


    女小李甚至還累病了。


    我心裏又多了一層不安和愧疚。


    這件事情還是我自己單獨處理吧。後來我這樣決定。不能再拖累別人。這樣一件小事,拖累別人很不道德。既然沒有其它線索,也許我可以直接從這本通訊錄裏找。我打開它,它給我的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我一邊驚訝於這內容的豐富,一邊又為自己進入別人的私生活而感到一點不安。不過,我並不是故意這樣的。我不得已才打開它的啊。


    這本通訊錄的所有者社會接觸麵非常大,活動廣泛。它就像一個社會檔案,裏麵記錄了各個階層的人物。有北京、上海、貴陽、重慶、深圳、廣州、香港、西藏拉薩、烏魯木齊的朋友,也有台灣或美國的,當然更多的還是本地朋友。在本地朋友裏,有政府幹部、電視台導演、私營公司的老板、大學教師、畫家、記者、工商人員,海關、民航、稅務的幹部,作家、軍人、電信局工程師……


    它記錄有序,所有的姓氏都是按照拚音字母來排列的。我發現僅在f欄裏,姓範的就有二十多位。毫無疑問,姓範的姓氏在我們生活中並不多見。l欄裏,姓李的有五十多位。


    我再翻到w欄,裏麵有:


    王早祥王林風王琳王建武王洪明王家選王軍王效中王義平王振亮王繼平王秀娟王秀婷王彪王書娟王大進王正梅王國華……


    我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馬軍。那是我的名字!這裏麵怎麽會有我的名字?辦公電話:4549633,住宅電話:6670118。是我,就是我!這個人認識我。那麽他是誰?我卻怎麽也想不起它會是我哪個熟悉的朋友的。


    它至少不是我熟悉的朋友的。我在想了很久之後得出這樣的結論。人的一輩子會認識多少人?這恐怕無法統計。很多隻是一麵之緣。由於我工作上的關係,我認識的人不少,但我真正記住的不多。也許我和這個人也僅僅是一麵之緣。它的主人記住了我,而我們交往卻很少。這是一種可能。


    在這本通訊錄裏,我隱約可以看出它的主人常用的幾個號碼,它們是;孫克實——辦公廳處長電話3393109手提1384590220葉如飛——總經理電話6780337手提139/6700103王大進——報社編輯電話4450313唿機128568324湯春珍電話5506804……我相信自己看到了自己不該看到的東西,因為我在裏麵還看到了我們一位副廳長的名字。看來,我們副廳長的號碼也是主人常用的。可見這個人的能量。那麽這個認識我又認識我們廳長的人到底是誰呢?在我的一些朋友裏麵,沒有誰和我們的這位副廳長有聯係。


    在經曆了厭惡、悔恨、想扔掉它的感覺後,我現在對它產生了好奇。我想我現在一定要把它交到它的主人手裏。於是,我就開始給那些我以為主人常用的號碼打電話。我要通過這種方式尋找它的主人。雖然這樣的工作量很大,但我覺得饒有興趣。我像在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刺探者。


    我:對不起,嗯,我撿到一個電話通訊錄。我找不到它的主人,但我在裏麵看到了您的名字,您能知道它是您哪位朋友丟的嗎?


    對方一:不知道。藍色的?羊皮的?不,沒有。我沒有這樣的朋友。啊?我說了,我怎麽知道!你有毛病嗎?(態度壞透了,他肯定氣壞了,也許在我打電話之前他的氣正很不順哩)我說了,我不認識這個人!真是笑話。


    對方二:不,……不認識。你照別的名單打打著吧。不用謝。


    對方三:你找不到它的主人?登報了?也許這是個外地人吧。我沒有這樣的朋友。(笑起來)你這人很認真嘛!(大笑)是個男的?女的?字跡應該能看出來。字很中性?當然,有的,有的。(更放聲大笑)有人的字的確是這樣。我們單位就有一個,男同誌,可把字寫得跟女人一樣,細裏細氣,像蜘蛛腳爬的一樣。啊……你再問問別人吧。你留下你的電話,我可以問問我的朋友,如果有誰丟了,我會讓他跟你聯係的。


    (對方四沒有人接)。


    對方五:(接話的是個孩子,奶產奶氣的)啊我爸爸不在家,他開會還沒有迴來,bye-bye、!


    對方六:你什麽事?電話簿?不,我怎麽知道。有我的名字也很正常,我們業務很廣泛。記不住。嗅,沒有。你登報了也不行?是的是的,我的朋友很多,男男女女,我倒是沒有聽說誰有這檔子事。你再試試別人吧,再見。


    對方七:……是的,我把手機關了。不知道,你試試別人吧。


    對方第十一:對,我是王大進……不知道。有我的名字?那如果我的名字出現在殺人犯的通訊錄裏,我就一定是有罪的人嗎?!笑話!我不認識。我是一個寫作小說的作家,當然有不少人認識我,可並不能要求我認識所有的人。沒有什麽,我隻是感到你這樣很奇怪。(沒等我道歉完,他就態度惡劣地很響地掛上了電話)


    我終於失去了耐心。


    最後一搏是在廳長那寬敞明亮並且豪華的辦公室裏。廳長剛從外地療養迴來,他看上去還和兩個多星期前一樣,隻是臉色稍有點黑。我是鼓了平生最大的勇氣去敲了他的門。他看著我,我立即就感到了他的成嚴。我幾乎在最後一刻喪失了陳述的勇氣。但那種半是好奇半是討好的情緒截流了我。我說得結結巴巴,他先是還像懷著一種有趣聽我說什麽,後來就慢慢組起了眉頭(他聽不明白?),再後來就非常嚴肅地看著我。


    我知道自己在那時候表現糟糕造了。


    我知道我說不清楚了,就拿出了那個小本本。我看見廳長的臉紅起來,他要發火了。


    我內心在那一刻要顫抖起來。他成嚴地咳了一聲,說:我不住你在說什麽!你拿來這樣的一個小本本要說明什麽?嗯?要是沒有事,你出去。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帶上我的門!


    迴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身上在冒汗。我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出的廳長的門。我的腦袋裏一片嗡嗡聲。我想到了我父親的教導,相信自己毀了自己在廳長麵前的形象,毀了自己的前程。


    我是怎樣的一個倒黴蛋啊!


    很久沒有那樣爽了,當我在她身上刹那噴射的一刻,我感覺自己一掃幾天前的心裏的陰霾。她的溫存好像比過去更多了一層。燈光下,我枕在她的玉臂上,看見她的臉龐非常柔美。她迴來了,出去了一趟身上多了不少風韻。我的小談,我的情人,我的同居者,我的至愛。我在心裏一千遍地說愛她。我拿起床頭櫃麵上的方巾擦汗。那本精致漂亮的羊皮封麵的小電話通訊錄就從方巾下麵露了出來。她一眼看見了,發出了驚喜的歡叫,——啊!它怎麽會在你這裏?這些天我都以為它丟了,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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