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險險哭了,他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世上怎能有那麽不要臉的對手。


    身為漢人,他很是關注族人裏的佼佼者,滿大唐無論文武,但凡是個人物,那都是個頂個的正大光明,就連最善用詭計的滄州大都護府大都護符彥卿,那也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在韓德讓看來,大唐人物風華絕代,論這修養道德,到底還是在粗通文明的胡人之上的,他並不羨慕中華上邦的富庶繁華,隻感慨千百年的傳承之下的人物風骨節氣,到底那才是支撐中原王朝世代雄踞天下的根源。


    沒了人物風liu雅姿風度,唐人怎能是唐人?


    可就在今天,韓德讓徹底推翻了自己心中的這個間接。


    自南邊山口追擊的那十餘騎眼看進入射程時,韓德讓便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到底還是教那可惡的賊配軍算計了,這隻能教他惱怒,並不能教他恥辱。


    那十餘騎方出了山口,一路上大唿小叫的那個最後的少年一聲叫,他等俱都刹那間勒住了韁繩,霍然轉過頭來,那可惡的少年笑嘻嘻地瞧著驚疑不定也忙勒馬不前的韓德讓,突然,他仰首往山內兩側笑道:“衛大哥,這夥挨千刀地教我賺來了,怎地還不動手?”


    埋伏竟在這裏?


    韓德讓駭然,慌忙轉目瞧出,這裏確是個能埋伏的地帶。兩麵都是陡坡,坡上有滾石木塊,更有凍成堆的雪塊,那可都是居高臨下能砸死人馬地物什兒哪。


    迎著風,韓德讓瞧到了那笑嘻嘻少年擠眉弄眼的神態。


    那廝跳下馬來,地上抓起一把雪塞進口中,身邊十餘騎有樣學樣,甚是悠閑自在地依著馬往這邊觀看。


    半晌慌亂的遼騎等不到山坡上埋伏殺下,韓德讓驚疑不定,又迴頭盯住那十餘騎仔細瞧了起來。


    那少年喘息均勻了,安閑自在地翻身上馬,看同伴都坐定了,這才又衝韓德讓拱拱手,順著風高聲叫道:“韓德讓是誰?我衛大哥留給你的話,都看到了麽?”


    韓德讓悶哼一聲,身邊百夫長彎弓搭箭要射殺那人,韓德讓擺擺手低聲道:“逆風不能射殺他,我看這所謂埋伏也是不真的,且看他耍甚麽詭計。”


    那少年等不到韓德讓的答話,過了片刻方又叫道:“不答我麽?那定是瞧得見,瞧得清楚了,是不是?韓德讓哪,不是我說你,好歹你也是詩書禮儀教出去的人,與你家逆渠魁首搶女郎的勾當,既不忠,又膽大無恥,這樣的事情你也能做,不怕丟了讀書人的顏麵麽?”


    身後他同伴高聲肆無忌憚笑道:“小徐子,恐怕你是好心罵在狗身上了,這胡虜異族,據說人倫不通與獸類般,寡廉鮮恥麽,那是祖傳的本領,你這好心,倒不如勝些下來,迴頭撞見咱們唐人裏尚有些榮辱感的人訓導於他,不定能成就你不小的名聲。我跟你說,無論匈奴人,突厥人,還是這契丹人,甚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們是不論的,比如這女郎,隻看誰下手快,那便是誰的,長幼尊卑,在他那裏是行不通的一套。”


    “是麽?”小徐子好不驚奇,正容衝韓德讓拱拱手,正色問道,“韓德讓,我叫徐渙,至今尚沒有去過契丹,這些情況都不了解,來,告訴我,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讀書少,你可不能哄我!”


    韓德讓怒火中燒,強自按住,左右打量果不見有埋伏,再細看那一夥對手,方才一路上他人馬俱大汗,如今背對著烈風,竟漸漸喘息定了,說話的聲音也平穩了很多。


    “糟糕,這是緩兵之計!”韓德讓仔細一想,這一路上那一夥飛馬疾馳不是作假,卻終於教七百精騎追擊這半天,都露出了疲態來,想必這一番略略恢複些精力,那是為接下來的繼續逃命,或者為拚命做的準備。


    看到那小徐子年歲甚淺,偏他自迴頭勒馬那一刹那,分明已有了得兵法裏緩兵之計精髓的架勢――先仰首叫嚷伏兵殺出,是為止遼騎追擊步伐,而後與韓德讓這一番扯皮,隻為緩得喘息之機,而接下來若是逃走那倒無妨,若與遼騎拚命,這少年便是個既有些智謀,又頗具勇氣的人――這樣的有可能會在將來成長為大遼對手的資質,韓德讓焉能放過毀滅的機會?


    乃暗使人準備陡然衝殺,韓德讓心中惱火於這少年出口的損,殺機當時更甚,麵上卻擠出一團笑容,假意表現出驚疑的口吻,問道:“兀那少年,你這裏果真有埋伏麽?可是你跑地疲乏累了,要借著這時機容喘息的工夫?你實話說,我答允你全屍之事。”


    “果然是個小氣的人,我還當你要說‘你實話告訴我,我保證不打死你’哩!”徐渙撇撇嘴,懶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腰,從馬鞍上解下刀來,出鞘直指前方的遼騎,驀然高聲叫道,“咱們的任務已完成,是到衝鋒殺敵的時候啦!”


    “果然是緩兵之計!”韓德讓不由懊惱,揮手示意處,遼騎折迴了彎弓,腰裏拔出了刀子來。


    卻不想正在此時,便在最前頭的精騎作勢已催開戰馬碎步衝將起來的時候,山口兩側突然冒出百餘人馬來,韓德讓方生中計之心,當中橫馬堵住去路的一條高大青年,笑吟吟衝這邊招了招手且順嘴打了個招唿:“嘿,德讓,大冷天的,要暖和暖和麽?”


    這朔風又逢風正緊處,正好瞧不清麵目的青年便是那天殺的賊配軍頭子麽?不及轉目移神,隻看那百餘人裏最前頭的數十人抖手一揚,紅彤彤的一團沫子,在迎麵而來的風裏夾著直撲往麵目而來。


    那是甚麽?


    韓德讓駭然。


    那紅彤彤的風,隻一瞬間撲到了麵前,這裏正是山口,那風更急更緊,連眨眼都來不及,最前頭的遼騎隻聽慘叫連連,數十人已叫出了聲來。


    韓德讓便在這最前頭,隻覺著麵皮上有細砂粒撲打的疼痛,眼睛裏一熱又一辣,教鋼針刺中了似,再也睜不開眼來。


    有一些那紅色的風衝進了嘴裏,雖在眼目朦朧劇痛之下,韓德讓還是判斷出了那是甚麽。


    這可惡的賊配軍,竟會想出順風扔幹辣椒麵的卑鄙手段!


    韓德讓是喜愛這紅彤彤的奇辣無比的物什兒的,北地苦寒,當年大唐吳王深冬裏最喜愛的涮羊肉鍋子傳到了契丹貴人圈子裏去後,累經年月終於傳揚開來,韓德讓自幼便喜愛這一口吃的,他常做的事情便是,一麵涮著滾燙燙火辣辣鮮嫩嫩的羊肉,一邊罵著連享樂都這麽比契丹人更精通的故地族人。


    還能有甚麽更比辣椒鑽入眼睛更教人舒坦的事情呢,不看數十個已衝起來的遼騎連戰馬都勒不住,不斷有人自尋死路往山路便的石壁上狠狠撞頭去麽!


    徐渙催馬到了衛央身旁,搖著頭歎息道:“這個韓德讓,也忒地會臆想了些。我說咱們的任務完成了,他當咱們是拖累著他,教本部逃遠了麽?我好心先提醒他這裏有埋伏,偏不聽呢,當真是好人難作的很哪!”


    韓德讓哪裏顧得上與他辯論是否好心的問題,衛央是立馬一旁不動,可他那些賊配軍下屬,怎會放過這樣好的痛打落水狗的機會?自逞驍勇的,揚手搓破辣椒麵紙包的同時便拔刀衝了過來,這山路頗狹窄,隻可容三騎並肩而行,前頭教辣椒封了雙目的數十遼騎不倒,後頭縱有兩倍於敵的人手,能作甚麽堪用?


    隻好眼睜睜看著最是精銳的遠攔子教那些可惡的唐人趁著耳目銳利避開胡亂舞動的刀,一下一個戳死的倒撞下馬,未死的又來伺機補上一刀。


    這隻能看著的屠殺,契丹精騎何曾遇到過?


    到底蕭綽威名深厚,這些個出自她手裏的精騎,怎敢忘記臨行前那女郎叮囑過切切護好韓德讓周全的軍令?


    拚死三五個百夫長,扯住韓德讓的韁繩往後急退,就算隔著遠攔子那也顧不得了,三人合力推開,甚至推落下馬,隻要將韓德讓揪扯出去護佑周全了,至少自己的氈帳不會被心狠手毒的蕭綽下令毀掉。


    卻在這時,那一夥賊配軍唿哨一聲,竟舍棄了更多的戰利,他們隻撿起殺死的遠攔子的弓箭器械,風一般轉身催馬又往山外逃了出去。


    這是怎麽個情況?


    遼騎們大惑不解,然畢竟敵人停止了屠殺自己的同伴,聒噪與驚恐的情緒都平穩了許多。


    “走了麽?”韓德讓雙眼在這短暫的片刻裏紅且腫成了花紅果,耳邊鋒刃入骨肉的聲,精騎臨死時的悶哼聲,刹那間俱都沒了,隻聞蹄聲得得,悠然而自在地往更西北出山口遠遁去了,沉默了很久,牙齒咬破了嘴皮,韓德讓沉聲問道。


    許是八百精騎竟教百餘人先破了銳氣,這是契丹精騎與大唐邊卒交手以來第一次遭遇這樣的情況,也或許是這百餘精騎竟詭詐利索,自攻擊到撤退毫不拖泥帶水,終於遼騎們明白,大唐恐怕要出一支人數雖少卻深得輕騎之妙的輕騎了,韓德讓沉默的這半晌裏,竟無一人破口罵出聲,更無人如往常一樣追將出去。


    這是一夥詭詐無恥更勝己方的對手,縱然他們的驍勇不能與能征善戰的契丹精騎相比,可他們有更詭詐更無恥的優勢,總教人防不勝防,而且如今的主動握在他手裏,沒有韓德讓這個七百餘騎裏最聰明的人判斷並下令,精騎們不敢追出。


    就連那化作百夫長實際掌握著這八百人的百將也沉默了。


    當時他就在最前頭第二排裏,辣椒風卷來的時候他第一個閉上了眼睛並揮舞起兵器護住自己的身體,可就算是這樣,他的腰眼裏,大腿上,肩膀上,三處教刀子割破了皮甲,劃破了皮肉。


    眼前朦朧黑暗裏,這百夫長野獸般的直覺卻始終感覺到一種沛然莫可抵禦的威脅,那威脅很隱約卻的確存在。他覺著,自己幸虧當時沒有揮刀悍不畏死地殺人,若他真敢出手,那個定是這一夥賊配軍頭子的人,那個萬軍之中獨騎闖陣的傳說裏的唐人青年,他定會盯上自己,殺了自己。


    原來,每個人都會有怕的時候,早先南下打草穀之時,這百夫長是為前鋒,他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看著自己手下的狼崽子們殺人放火,而他則立馬旁處,看到唐人裏有反抗的身手頗佳的壯士便衝將過去揮刀殺之。而如今,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麵對真正的兇人猛將,他是不夠看的,甚至連表現自己本領的本能都變了。


    這是怯懦麽?


    百夫長突然覺著自己並不慚愧,他給自己的理由是,契丹男兒沒有貪生怕死的。


    但他的確怕了,連他自己都深深明白這一點,可他不承認自己怯懦。


    大概,欺軟怕硬才是每個人生性裏的天賦,有的人能改變這個天賦,有的人不能。


    沒有直接迴答韓德讓的問話,百夫長隻萬分篤定地說:“這絕非配軍,絕非配軍,定是唐人裏最精銳的騎軍選成的,配軍不過掩人耳目用的。來去如風,善戰而不戀戰,遵紀而絕非恪守成規,我們應當殺了這個帶頭者。”


    韓德讓好像笑了笑,卻比哭更難看。


    他怎能不知這樣的對手該早些除掉?可眼前的問題是,人家雖人手少些,詭詐卑鄙完全能壓得住自己,何況主動權完全在人家手裏,怎麽除掉他?


    更教韓德讓恐懼的是,那個賊配軍出身的對手,他似乎對自己特別了解,甚至對蕭綽也特別了解,而己方對於這個人的了解,卻僅僅隻限於戰場裏這勇猛無敵與詭譎狡詐的特點,至於為人處事則全然不知。


    這等不對等的信息,加上之前的輕敵與往後的過分仔細,必然要造成在這人手裏暫且占不得便宜的結局。


    韓德讓覺著,自如今起,他須認真起來。


    “那麽,眼下是進是退?”百夫長下馬撿一塊雪擦了臉,他畢竟中招淺些,片刻好轉了許多,乃問韓德讓去向。


    韓德讓心中有計較,道:“輟著這一夥,北去。”


    百夫長吃了一驚,若無人員折損,這一去自也可。最關鍵的是,這受損的人員雖不多,隻十餘個,然韓德讓睜不得開眼,自己一時又不能快馬疾馳,說不定那一夥狡詐的配軍便在前頭等著呢,此去恐怕不能成事,反教這些算計了。


    韓德讓閉著眼,由精騎合力抬下了馬背,將雪團在眼部敷衍,豈料這眼裏有了辣椒,此時此地隻好以清水衝洗,那雪團並不能造出充足的流水,怎能清洗幹淨?俱都留在了皮上,越發蟄地火燒疼痛。


    到底是韓德讓,略略沉吟,便知這辣椒麵須以清水衝洗才好,單單的雪團子擦拭過後,畢竟將那灼燒的疼痛擴散的麵積大了。


    至於百夫長的見解,韓德讓並不以為然。


    他道:“不見方才賊隻百餘人麽,他有五百人馬,餘者哪裏去了?以我之見,當在我等來路上埋伏,隻等著這裏辣椒麵子一擊得手,咱們狼狽而返時,這一潑伏兵殺將出來,那時軍心不穩,你我又睜不得開眼,見不得明晰境況,多半又要為他所算,此明知有彀反要闖的勾當,明智之人不為,何況軍陣中人乎?”


    百夫長細想片刻,心悅誠服。


    隻他依舊擔心,若精騎在前頭尋個水流,那一夥連節操都不要的在水裏又丟些毒藥,哪怕隻是又一包辣椒麵,豈非更添不妥?何況,水流尋到了,縱使彼不往裏投毒,待精騎下馬衝洗時,斜刺裏一股腦都衝出來,又折一陣人馬,如何是好?


    韓德讓顯得很是胸有成竹:“這倒無妨,如今輟上了這夥人,隻消再見蹤跡,遠遠輟著不教靠近便可。我人多勢眾,料他必然不肯強行突擊,一路隻管教咱們跟著,休教他成了目的,那便是咱們的勝利。倘若戰起之時,這夥目的仍未達成,必然心生煩躁,到時他來尋我對決,我人手多於他,又正在黨項境內,何愁尋不到好時機?到時一雪前恥,那也算不錯的了。”


    百夫長依言,道:“甚好,如此先破了這一夥賊,不定迴頭還能趕得上決戰。”


    韓德讓一笑,心中卻歎息不迭。


    蕭綽的為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八百人就算眼下得勝而歸,她也絕不肯再教出戰了。她看重的,是自己熟知漢人與中原國製的本領,契丹勇士已足夠多了,少韓德讓一人,遼軍依舊還是那樣的遼軍,多韓德讓一人,也未必就能錦上添花。然若朝廷裏多個一展本領的韓德讓,那就絕非大遼多了個叫韓德讓的上將尚且有用的多。


    她是不願自己去上戰場的,這一點韓德讓很清楚。


    這次引八百人馬追擊衛央,隻是蕭綽給了自己一個在這個沙坡頭的老對手手裏贏迴一局的機會,並不是她依舊還在考較自己的本領。


    這樣一看,反倒是自己拖累了這些渴望建功立業的勇士。


    以精銳為斥候,這八百騎出了山口,循寅火率遁去的蹤跡又追了上去。


    前頭狂奔出十數裏,遠遠能瞧見雄城登縣的時候,寅火率止住了步伐。


    衛央下令:“整頓歇息,今夜往原路殺迴。”


    徐渙奇道:“我還當衛大哥要取了這登縣來著――韓德讓那廝,既能蒙你推崇,必有他的過人之處,咱們原路而返,他不能在路上設伏截殺咱們麽?”


    衛央笑道:“這個人,我隻忌憚他,怎會推崇?這等漢奸,本領是有些,卻不至教我推崇的地步。”


    徐渙一愣,正色道:“衛大哥,這漢奸二字,往後可切莫輕易出口了。我知你是在鄙棄韓德讓之流,然所謂漢奸,乃是契丹人侮蔑身在他國的咱們唐人,契丹人認為咱們中原人狡猾奸詐,尤其在契丹境內的唐人,無論做買賣的還是得了勢成遼國官員的,都比契丹人精明的多,因此稱為‘漢朝的奸猾之徒’,這可不是痛罵韓德讓這些甘為胡虜走狗的言語。”


    經他這樣一說,衛央想起來了,他還曾專門找過這漢奸二字的出處來著,果然最一開始根本不是後世那樣的用法。


    不管這麽多,衛央往殘陽映照中的登縣瞧了瞧,他說要東歸,並非是要與韓德讓周旋,今夜裏若拿下了登縣,這是黨項的重鎮,再北去可直達賀蘭山,西去便抵興慶府,李繼遷焉能坐視不理?占了便宜還不跑,等著送死那可不是衛央的為人。


    不過,這登縣取得守不得,可這裏是黨項輜重的周轉地,一旦有失,李繼遷的鐵鷂子步跋子便沒了飲食,這樣一個好大的誘餌,衛央可不會隻進去轉悠一圈就溜走。


    高繼嗣那未能得逞的好大計算,合該用在黨項人頭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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