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5-05


    夜深了,中寨鎮守府中,文質彬彬麵容清矍的由貴放下了手裏的佩劍,將拭劍的布,揩去額頭上涔涔不斷往下落的汗珠。


    他才四十不到的年紀,身為文官做到了偏將,按說在這京西一地,此番正值平陽公主親征,隻消不是個廢物,怎地也能在戰後將他這官職往上加一加。一旦投入公主府,以素以柴榮為目標的由貴本領,文臣為武將的資曆,怎地也能落個長安城裏能走馬的人物。


    在事變之前,由貴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本是河北人,父輩正他年幼時為契丹所擄,後突然在他老父咽氣時安排他攜家帶口南歸,本心也是以唐人自傲,視胡虜如牛馬的道德人物,若非如此,怎會在唿延讚治下以文不能吟詩作畫,武無能持械上陣的本領步步升為偏將?


    為沙坡頭守將的數年十數年裏,由貴是稱職的,拔擢獵戶出身的侯化為校尉,抬舉山賊出身的鄉黨焦讚孟良為副尉,當年渭州大戰時沙坡頭終未失陷,平陽公主西征西域時沙坡頭屯重兵威脅偽魏蛾賊乃至黨項不敢阻擋道路,這都是他由貴的功勞。


    每念及此,由貴時常自得。


    這世間以中人之姿為國家出力,官至偏將屢受嘉獎的人能有幾個?


    他由貴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就在這一年,就在這雪落的季節,自北地契丹來的那個叫韓德讓的漢人,將由貴平順地安穩地將他的偏將做下去的希望一把揪斷了。


    韓德讓,祖上也是唐人,河北人,其祖韓知古時淪落契丹,這老兒也有些本領,以漢人身份,竟官至遼邦中書令。其父韓匡嗣,繼其祖誌願為契丹鎮守南疆,後拜節度使,成為遼邦裏一方諸侯。


    此人年歲不長,卻甚為遼人信賴,北地傳言,年僅過三旬的韓德讓已為遼虜拜為南院樞密副使,手中統管的職事,便有潛入大唐的遼國奸細一類。


    此人找上門來,想起與他的鄉黨身份,再想起這人的詭詐與權值,由貴當時心裏一個激靈,駭然要喝令綁起來送到平陽公主帳前時,這韓德讓笑容可掬地奉上一封摁著紅彤彤手印的效忠書。


    那是由貴的父親為遼國樞密院知南司所威逼利誘加入進去的憑書,書上寫的明白,一世為契丹密探,子子孫孫皆為密探,且當時由貴老父代已明曉事理卻不忘南歸正經作個唐人的由貴簽字畫押,將由貴的一生,就此斷送在了這單薄的一張紙上。


    由貴明白,若他在這韓德讓麵前反抗,一時這效忠書便傳遍了大唐,祖上蒙羞不說,他這一家老小恐怕既得罪契丹又為大唐唾棄,世間再無立足之地。


    正是這刹那間的猶豫,韓德讓當時奪了他的職權,以由貴鎮守將軍的名義下令反叛大唐,有壯士劉大勃然拔刀為韓德讓喝令殺死,徹底將由貴的後路斷了。


    至此,由貴不得不走上叛國的道路,且一發不可收拾。


    而後,隻好依從韓德讓吩咐的由貴,先殺侯化一家老小,又捕殺寨中壯士數十戶,自不得不從,成了今日為虎作倀的走狗。


    卻在這兩日,由貴時常莫名地焦躁,他瞧出來了,韓德讓這廝正是要將自己立成個榜樣引誘朝廷王師來剿,隻消達到了他的目的,自己的死活,這人決計不肯管。事已至此,又能怎麽辦?


    索性將寨中要務交付韓德讓,由貴終日在思忖,一旦平陽公主揮軍北上到了沙坡頭外,若韓德讓所言裏高繼嗣的那自己也不知的陰謀不能得逞,他有幾條命能逃過鋒利的龍雀追殺?


    本半推半就為契丹走狗,一時想到了這裏,求生的本能促使由貴不得不盡心盡力為韓德讓出力,他要封寨,那便封寨,他說寨裏須殺些人警示那些不知趣的,那便殺些,甚至由貴曾獻計韓德讓,不如由他親身犯險詐降平陽,待近身時以江湖裏的毒弩趁機射殺。


    這樣的計較,韓德讓自然也想過,然以平陽的仔細,由貴既已叛國,縱他口燦蓮花,恐怕也難得近身的機會,索性韓德讓假意提議教他自決家眷自斷臂膀再去行此計策,由貴哪裏能狠得下這心?


    遂此事方作罷。


    昨日,有唐軍斥候兩人,不再似往常的那些一樣輕來送死,反一反常態教韓德讓也摸不準頭腦,由貴自叛國後時常油然而生的恐懼達到了頂峰。


    他知道,他是衝著沙坡頭來的,也是衝著自己來的。


    想想平陽公主麾下猛將如雲死士如雨,如今那狡詐的兩個斥候已到了外頭,那些奉命來捉殺他這個頭號叛將的,能不就在側近?再想想為國朝所拿之後定逃不脫內衛的那諸般手段,想想內衛府那個出了名心狠手毒的杜丹鸞多日不聞有蹤跡,由貴不寒而栗。


    或許內衛就在自己身邊,或許喪命之時就是今日。


    左思右想,比起在內衛手中受那苦頭,不如臨了橫刀自刎,這把佩劍,便又教他取在了身邊,尺寸也不敢離手。


    尤在昨日時那連珠箭如神的漢子現身之後,由貴更篤定若自己是被平陽公主下令定要生擒的想法。在他自覺的想來,似他這等叛賊,焉能那樣輕鬆的一死了事?若不然,那漢子定潛入寨中,或本身便是寨中的人,他的箭法鬼神難逃,自己這些日子也外出不少次,為何沒有當場一箭射殺了?


    對封寨後的中寨,由貴有理所當然的自信,他自信如今的沙坡頭中寨,三五日之內沒有人能混進來。


    越是這樣自信,由貴便越懼怕,在他看來,那神射之人定是早早潛在寨中的,他是誰?


    無法篤定那是誰,由貴便覺著身邊每一個人都是那人。


    有風自燈後來,杯弓蛇影的由貴立時寒毛倒數,遽然迴頭喝道:“誰?你出來,我不怕你!”


    聞聲自外頭悄然鑽進個唐軍打扮的契丹武士,想也不想,由貴迴手一劍,他雖勇略不甚好,終究是個能作軍中老卒的人,這一劍又快又狠,又趁著那兩人不備,飛快的,劍刃突入一人身體,拔出時血箭尚未飆射,又突入另一人身體,轉眼間,連殺兩個。


    刺殺兩人,由貴一聲驚叫,棄劍後退數步凝神細看,這才發現自己殺的竟是韓德讓留在外頭挾持自己的契丹人。


    事已至此,雖殺了韓德讓的人,由貴竟不再害怕,絲毫也不擔憂時候韓德讓追問起來會拿自己怎樣——縱已淪落為叛賊,由貴也不認為這些胡虜賊寇能敵得過平陽,早晚都是死,死且不過意料中的事情了,韓德讓的追究責難,那又如何?


    一時間,由貴神色猙獰,大步過去一腳踢開契丹武士的屍體,將佩劍拔出來細細地又擦拭幹淨了,夜梟般嘿嘿一陣笑,又哈哈一陣笑,還劍歸鞘,想了想往內舍而來。


    自他叛國,年邁的老母親已與他恩斷義絕,遁入到後舍裏多日未出門見人了。


    自然,那舍外有韓德讓安排的契丹武士看守。


    膽邊惡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仗劍徑往裏頭來,教契丹武士攔路,也是由貴這些日子裏懦弱無主見,這些武士竟真當他是個不敢殺人的人,猝不及防之下,由貴竟迸發了四十年來積攢的一切勇力,長驅直入連殺數人,並無一人能教他腳步停上那麽一停。


    他這舉動,將內舍裏的親隨俱都驚呆了。


    滿府契丹人都教他一劍一個殺了,明日韓德讓自外頭迴來,該怎樣麵對他的質問?


    連著這一路殺人,手中提著血淋淋的長劍,由貴無端有教隨從們不敢直麵的威勢,拄間老娘舍外,由貴厲聲喝道:“左右都散去,今夜內舍不可有外人一人在。但有請見的,一概擋駕,任是誰也不見。”


    這番驚動,舍內安詳待王師來問罪的老母怎能不聽見?


    這老太太眼也花了,耳也背了,隱約聽是由貴在外頭喝叱,怒容滿麵坐起來捶床罵道:“這不肖的孽障,有甚麽麵目來見老婦?”


    遂教侍奉身旁的兒媳:“他媳婦兒,你出去跟這孽障說,老婦膝下無這等賣國求榮的叛賊兒郎,若他真有半分自慚之心,當自縛以待王師,不然,死也不見他一麵。”


    這老太太不知由貴叛國的緣由,身為內婦,婦人如何不知?


    一時垂淚,她是個耳聰目明的,外頭又是殺人又是喝叱,如何沒有聽明白?


    知夫莫如婦,由貴自叛國以來整夜不得安寐,今夜這番舉動,她怎能猜不到他的用意,心如刀絞,又不敢對老太太言明叛國原委竟是她口口聲聲稱為“勇烈有骨氣”的亡夫,老太太身子骨日見不好,唯恐情急之下由貴將原委破口叫出,連忙著鞊搶出門外,迎頭攔住要往裏闖的由貴。


    “讓開!”持劍目不認人的由貴厲聲喝道,“誰敢擋路,我先殺他!”


    這聲甚大,惱起裏頭的老太太,鞋子也顧不得穿上,赤腳撲出來重重一巴掌直往由貴麵目上抽,怒聲罵道:“不爭氣的孽障,殺賊沒你,壯烈報國沒你,偏待自家婆娘發狠,待自家妹子無情,到處都是你,你這辱沒先祖的孽障,怎不自先撕了顏麵,好不教人唾罵由氏一門?”


    由貴不敢閃避,生生受了老娘一頓打,丟掉佩劍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知所以的老娘啊,實實虧煞兒也。”


    將當初老父的那段沒骨氣提起,氣翻了老娘,哭倒了娘子,屈煞了由貴,內舍裏頓時亂作一團。


    自問起來,由貴不覺著外人皆罵他是叛賊有甚麽委屈他的。


    當時韓德讓當麵瞻前顧後,上了韓德讓賊船為虎作倀的得心應手,此時想來,都是他本身教富貴官祿迷住了心竅,一時舍不得到手的高位而教韓德讓勾引了魂去,此事怪不得旁人。


    若是個果真忠貞節義的忠臣,縱有韓德讓手中那效忠書為威脅,本身問心無愧,一刀殺了賊,自縛往朝廷裏請罪,不見得真能有甚麽幹係。又若是個孝子,為掩埋祖上那番恥辱,將這叛國的勾當俱都扛下來,事到臨頭以死謝罪,怎地也不至辱沒了祖宗。


    他卻不是個真的忠臣,更不是個孝子。


    當初韓德讓到了寨裏時,寨中駐軍兵強馬壯,如今為韓德讓股掌翻覆間數千銳士老卒煙消雲滅,已走上叛國之路的由貴又擔當不住重重的罵名將叛變的罪責都怪在當年老父簽字畫押的效忠書上,你說他千難萬難,我看這難都隻在沒個擔當身上。


    如由貴這樣的沒個擔當的人,芸芸世間才是最多的,一旦有甚麽變故,當時魂不附體,事後又百般懊惱悔恨,索性一錯再錯了,千方百計尋這樣那樣的籍口來為自己的罪孽開脫,這樣的人,過去不少,現如今有大量,未來也不可能湮滅。


    一家抱頭嚎啕大哭,這老婦也不過常人,到了這一步,情知再埋怨由貴也於事無補,揩了老淚,將媳婦兒將由貴扶著坐了,開口問他:“我兒,事已至此,你有甚麽計較?”


    由貴不敢隱瞞,據實說道:“若無坐視韓德讓毒殺三千鎮守銳士在先,又無戕害鎮中百姓在後,天大的罪過,事已至此也隻好單憑朝廷發落,想必斷送由氏一門倒不至於。然坐視韓德讓握了中寨,毒殺了銳士,又為虎作倀當時豬油蒙了心攛掇著於胡虜賊寇出主意,屠戮寨民,這死罪定難逃脫,叛國賊的名聲,兒是坐定了。”


    老婦慌了神,分明方才燃起些盼頭,怎地又教在這裏掐斷了?


    由貴長歎一聲,抱著佩劍道:“走到了這一步,咱誰也怨不得,隻恨當年……”頓了頓,略過先父那段尷尬,恨恨又罵,“又很韓德讓這賊步步緊逼,三恨王師進步遲延,龍旗不能早日中寨裏飄展,因此鑄成兒今日的彌天大錯。以兒看來,賊虜定不能抵擋王師,沙坡頭為王師所頗,隻在旦夕,上將軍軍法森嚴,大唐國法無情,天下地上兒再無它路可走,隻好以死謝罪。”


    老婦婆媳兩個早知如此,免不了當時又一番哭號。


    由貴道:“兒一死,雖有恨,恐怕無人會理。唯今所憂,唯有老娘幼子,今夜叵測安危不可動搖,明日時,兒自會使心腹奉家眷往國內去,這些年積攢頗有些積累,到時都帶著,尋個人少處,使錢財溝通當地官吏不是為難的事情,隱姓埋名聊度殘生也便夠了。”


    兩個女人忙勸:“何不一同逃走?”


    由貴苦笑,搖著頭一聲長歎:“兒是天字第一號叛賊,天下豈能有容身之處?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朝廷絕不肯善罷甘休。何況,何況內衛已到寨中,至今不知是誰,兒豈有逃走的機會?若強行要走,反而連累你們。”


    天色已不早,點起三五個家仆在外頭等候,由貴教老娘婦人卷許多細軟,內中包裹著金銀珠寶,大略也有十數萬錢的價值,將兩個婦人臃腫地十分不堪。


    由貴尤嫌不夠,又兩巴掌拍醒睡眼朦朧的中庸兒女,強令也在衣下卷了些錢財,算一算收買逃亡之地的官吏用度,又算一算往後三五十年安穩日子的用度,大略不差了,這才甘心。


    當時秘謂婦人:“這一去,老娘年邁,子女尚幼,大小事都須你來操持。須記住,外人萬萬不可信,縱是隨我三五十年的老仆,須知有財帛動人心的教訓,一路上去,錢財不可外露,當仔細再謹慎,存十二個小心才行。”頓了頓又恨道,“待將來,教後輩隻可作富家翁,莫為公門人,咱們為朝廷賣命,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這世道,越亂越好,休理那麽多。”


    安排妥當,方教忠心的家仆進來,在後舍一間屋內啟起火炕,炕下竟是個別處通風的密室,修整地甚是安逸,將這五六人藏進去,再三叮囑:“算著三五十日後,戰罷此間安寧了,你們方可自後頭暗門處出去,混在人群裏,切莫教人發覺,隻要出了寨,想必萬事妥當了。”


    親手蓋上炕蓋,不放心由貴又揭開探頭下去囑咐:“謹記,切不可提前離開。”


    老娘眼淚汪汪地問:“你妹子也不要了麽?”


    由貴恨道:“外嫁的女子,別人家的心,恐怕早與侯化密謀著以她兄地人頭換前途去了,不必管她。”


    隨後出後舍,安排仆役裏年老的婦人假扮成老娘婆娘的模樣,又教取年幼的兩個男女來扮作子女,密令鐵了心的心腹時刻看著,已是四更時分。


    空蕩蕩的鎮守府裏,一股怪異牽連著上下的人,由貴又教心腹精銳盡皆外出,都在那密室暗門外的周圍盤查,教天明時分無論如何盡皆返迴,迴眼往獨留著的個老仆瞧瞧,心中盤算:“若想個法子,教這老仆隨後也自行了斷了,世間當無人知曉我老小家眷去處——啊呀不好,那密室,老娘是知道的,她怎會不對妹子講起?這又是個禍害!”


    所謂無毒不丈夫,為圖他的後路安排,那也顧不得再多的了。


    咬咬牙一橫心,又到了四更二刻時候,由貴心道:“侯化這廝,他要圖大事,當我不知麽?也好,我不來阻攔你的好事,你也該作些報效才是。”


    將幾日裏貼身藏著的毒藥往冷酒裏溶了,由貴教老仆:“去東寨取娘子迴來,就說老娘忽然發作起來要死要活,教她迴來安撫。”


    那老仆將這一番勾當瞧地仔細,心生悲涼,他一無子女又無牽掛,平生吃由家的飯,如今由貴的命令也違逆不得,踉蹌著應了聲正要出去,燈下門前一條黑影驟然跳出,雙臂一展,翻腕處,哢嚓兩聲脆響,把門的由貴心腹家將應聲而倒,教眨眼間這人掐斷了喉嚨,叫嚷也不及發出,到底死了。


    奇怪的是,由貴竟沒有害怕,他隻是遺憾最後一個會泄露他家小的禍害沒有根除,徐徐往酒盅了倒了一杯冷酒,看了那老家仆一眼,撚著酒杯衝來人一笑,問道:“內衛麽?你叫甚麽名字?”


    那人十分年輕,盯了一眼老家仆,那老仆便覺雙膝一軟險險跌倒,他一路闖將進來,悄無聲息不知無聲無息殺死了多少人,外風灌入,森森都是冰冷,彷佛他刀一樣的眼睛。


    “衛央,你應該聽說過。”來人雙手抱起放在胸前,甚是自在地靠著門扉笑吟吟地道。


    由貴訝然,上下打量了衛央一番才道:“原來不是內衛,我聽說過你,你好。”


    衛央笑著,哪裏卻有真的笑意,他搖搖頭:“我不好。”


    由貴徐徐舉杯一飲而盡,一隻手悄然抓住了立在身邊的佩劍劍柄,他知道衛央,這人隻是個百將,不由教他有高高在上俯瞰著的感覺,也搖搖頭,擺著一根手指道:“不,你很好。”


    衛央淡淡往他握緊劍柄的那手臂瞥一眼,笑容一斂,冷冷道:“你錯了,我不很好。”


    “為何?”由貴感覺肚腹裏已劇痛起來,那是毒藥的效用在發作起來了,他很滿意,略微帶著點遺憾。


    衛央後背已離開了門扉,雙手垂了下來:“殺人的感覺,總不那麽教人愉快。何況,我的來意已經很清楚了,但這討厭的砧上魚肉竟然還不願意配合,怎能不是不很好?”


    刷的一聲,佩劍出鞘,衛央飛身撲來時,卻發現自己還是將人看地高大了。


    由貴並未想著在他手下反抗,他的劍,是奔著那老仆去的,一劍穿心,當時斃命。


    騙過了衛央,由貴大是快活,腹內的毒酒一股腦真發作起來,黑紅的血自嘴角溢了出來,砰的一聲自座椅上跌倒下去,側身躺在地上,由貴荷荷而笑,咬牙切齒地道:“王師若早早背上,由某何至於落到這個田地?我知你定要以我這原鎮守將軍的名義合寨中萬人為力量與諸軍相持,嘿,由某必死之身,何必多次一舉?這亂攤子,瞧你怎生收,還有個高繼嗣的陰謀,我看你怎樣破,嘿嘿——”


    那毒酒甚烈,隻在這片刻,燒壞了由貴的五髒六腑,衛央知大羅金仙來也救不得他再活片刻。


    大口喘息著,由貴得意盯著衛央麵色瞧,沒在他臉上找出教他痛快的氣急敗壞,好不失望惱火,鼓起最後的力氣叫道:“你怎地不怕?你還有甚麽手段麽?”


    “你這樣的人,是無法改變的。”衛央歎了口氣,搖搖頭從背上布囊裏扯出一方火紅的布匹,展開瞧,那是大唐的龍旗。


    “有龍旗在,唐人便是唐人,隻你這叛賊的治下,唐人方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一旦龍旗飄展開來,有多少雪片,便有多少壯士。”衛央似憐憫又嘲諷地將龍旗展開,在睜大雙眼嘴裏咕嘟嘟往外冒血泡的由貴麵前一抖,側耳往外頭一聽,轉到後頭俯身在無力地伸出手要拽過龍旗扯破的由貴肩頭拍了拍,“這會兒,我料那契丹探子頭目早跑出了中寨,到天明時,沙坡頭,又迴到大唐的手中。”


    由貴奮力傾聽,可他哪裏能聽到外頭的聲音?


    愈是努力去聽,愈是六識模糊,終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刺眼,終爾盡都歸於了黑暗。


    “可惜啊,你是瞧不見了。”將唿吸已沒了的由貴屍體往旁邊一推,衛央轉過身從那死不瞑目的老仆屍體上拔出那柄佩劍,抬起腳在靴腰上抹掉了血跡,又歎了一聲,“生死關頭,人還真他媽複雜。”


    由貴叛國,便走上了死路,在這條路上,短短這些日子他毫無軌跡地做了多少事情,錯的是錯了,對的或許也錯了,但他畢竟作為沙坡頭守將的那些日子裏,還是做過不少功業的。


    是由貴這些年一直假作有為的唐人了麽?臨死的這幾日,真就是他的本來麵目了麽?


    誰又能說得清呢。


    正如這五更天裏的人,誰能保證天明之後日頭會如常自東山上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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