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5-04


    沙坡頭有劉氏一族,數他族人最為多,世代都在京西這裏耕種繁衍,到了劉蛟這一代,生出本家十餘戶,雖不曾有作過高官顯貴的,然沙坡頭本為要地,百年來與黨項偽魏乃至蛾賊交戰,這裏不是輜重存放處便是中轉兵員地,倒世代這一族都出一兩個官止校尉的行伍裏老卒。


    長此以往,這將士難免陣上亡,劉氏漸漸也有往讀書向走的人,上一輩裏隻出過個秀才,到了這一代,族中已有兩三個潛質不錯的少年,劉蛟這樣十五六的少年郎,素來崇敬那幾個族兄。


    然眼看著和和美美的日子到了上坡最要緊處,沙坡頭由貴叛國了,軍裏為銳士的劉氏勇士剛烈強硬,當場要拔刀火並那廝,一時間,人死族亡,隻將些老弱幼稚的留在了人世裏,壯年的婦人,那廝從了契丹賊的攛掇竟也殺了個殆盡。


    而後,劉蛟會同族裏與他這一潑少年最是相得的兄弟劉旄幾人,私下裏商議公推逃亡山中的劉叔子為首,日夜思念王師北上時先殺由貴,再去投軍報國。


    那一場慘劇,將少年們教識得了一個道理,在這世上,管你學富五車也好,鄉裏聞達也罷,刀兵麵前,隻有手中的刀子才是真道理,若劉氏不曾退出軍將精力都移到識文斷句上,以族兄們十餘人若都在軍中效力,叛國奸賊縱要加害,安敢如此喪心病狂?


    劉蛟才十六七歲,他不愛讀書,隻羨慕能騎烈馬可彎雕弓的壯士,上一輩的叔伯裏,劉叔子隨他大兄學了些行軍打仗的法門,劉蛟好是敬服,那一行的族兄族弟裏,他便隻服這兄弟兩人,眼看著邀劉叔子已出了山大事可圖,竟往尋平日倒頗敬愛的侯化時,這沒骨氣的賊將他也殺了往由貴那裏去表忠心,這些個熱血正烈的少年,不是那幫垂垂老朽可比,一時便要發作出來報仇雪恨。


    到了這一步田地,天也不可靠――天若可靠,由貴怎敢反?


    地也不可靠――地若可靠,胡虜蛾賊怎敢來犯?


    人更不可靠――似侯化那樣的有骨氣的,至今也成了軟骨頭,誰能可靠?


    於是,少年們吃了長老的勸暫且安穩了些,轉過身背地裏卻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了劉叔子家的廢墟地裏,殘破牆壁之後,成了他這數十個同族的,同鄉的,同誌氣的少年郎們密謀大事的地方。


    會合之後,劉蛟自粗壯兇狠的劉旄手裏取過一條不知自誰家棉被裏扯來的白布條綁在了胸膛上,低聲而堅定地道:“各位,咱們都是好兄弟,事已至此,說別的已沒了用,由貴叛國在先,戕殺我族人在後,這是國仇家恨,身為劉氏子弟,我自忖不可不報。又如今,劉叔子去尋侯化說服他不要為虎作倀,侯化竟又將他殺了,由此可知,這些狗賊是鐵了心要當胡人的走狗了,你們說,我們如今該怎樣才好?”


    劉旄通紅眼眶,手裏握著明亮的獵刀,聞聲一刀砍在牆壁上,惡狠狠叫道:“有仇報仇,殺了這些狗賊就是了,還用問?”


    少年們紛紛叫道:“是極,是極,如今劉叔子沒了,咱們雖沒領頭之人,卻都有一腔子血,走,殺進鎮守府,殺死由貴狗賊,為劉叔子他們報仇雪恨!”


    見人心可用,劉蛟從地上拿起自己的弓箭,又舉起手裏緊握著的一張硬弓,神色肅穆道:“這張弓,咱們都見過多次了,這是劉叔子用來射殺野獸的。今天,那些腐朽的老頭子們聲稱待王師來了再做舉動,我看他們的誌氣和血性是被胡虜賊寇消磨掉了。哼,我聽說南邊出了個好漢,單槍匹馬就殺了拓跋斛,殺了高繼宗,殺破數萬賊軍不敢有直麵的,咱們的勇力比不上這樣的好漢,但咱們的勇氣,那也可以和這樣的好漢子並列。劉叔子在天上看著,我拿著他的弓,今天會衝在你們的前麵,如果我膽怯了,後退了,你們可以躲過劉叔子的弓殺死我。”


    劉旄高舉獵刀喝道:“和野獸搏鬥也會死,殺賊報仇也會死,與其窩窩囊囊死在野獸嘴裏,不如死在報仇的路上,是好漢子的,都跟我來!”


    這是個莽撞的人,劉蛟一把拽住喝道:“雖然我們都是有勇氣的人,但畢竟敵人眾多,如果還沒有衝到敵人麵前就死了,那太不值。你們聽我安排,咱們先不要聲張,偷偷靠近鎮守府門口時,你們看我一箭射殺由貴的走狗,大家立刻拔出刀子衝上去,趁著他措手不及,隻要殺死了由貴這狗賊,剩下的就是咱們追著他們殺了。”


    聽他安排地井井有條,少年們自然信服,各自便告辭先迴家去飽餐一頓,劉蛟不忘叮囑:“迴去之後切不可露出破綻教那些腐朽沒誌氣的老頭子發覺端倪,吃百家飯,長百樣人,唐人裏有的是咱們這樣的好漢子,但也不乏由貴這種走狗,侯化那種軟骨頭。”


    又約定了集合的時候,這裏正要解散,斷牆外腳步匆匆,有先跑出去的少年倒跌迴來大聲叫:“不好了,由貴這狗賊發現咱們在這裏要起事了,外頭大批的由貴心腹前來捉拿!”


    少年們吃了一驚,劉旄大吼道:“直娘賊,索性就此殺他娘的去,不怕死的,跟我衝出去啊!”


    這廝竟是力大的人,一刀砍斷了門框,高舉獵刀飛身撲上斷牆,奮力往下一撲,愕然抬頭張望的巡邏軍一人竟教他劈頭砍斷了腦袋,白花花的,紅通通的,綠油油的,一股腦都噴將了出來。


    領頭的邏卒火長見此大駭,厲聲叫道:“快紮陣,有亂民造反了――你等頂住,我去通報將軍!”


    原來,這隻是個巡邏的邏卒,並非得知這一群少年密謀起事而來捉拿的,隻這雖都是些野獸也殺過不少的獵戶子弟,畢竟那等大事不曾做過,心急先要迴家吃飽了肚子的少年一出門撞見了這邏卒一行,那火長知這劉叔子的家是被一把火燒了的,膽敢在這裏出沒的,那都是不要命的劉氏族人,當時見是個少年,心想拿了正好去邀功請賞,貪著這便宜而來,反將那少年驚地當是來捉拿的,一時少年們起事提前了多半天。


    劉旄既殺一人,趁著邏卒們不備又一刀砍翻一人,順手一抹臉上的腦漿血跡,揮刀再殺,口中暴喝道:“由貴狗賊,害人不淺,快還我劉叔子一家命來!”


    事已至此,雖瞧出這隻是個誤打誤撞的劉蛟也沒可奈何,索性一橫心,橫豎都是個死,轟轟烈烈就此殺將過去,那也好得很。


    彎起硬弓,嗖的一箭,那駭破了膽的火長教劉蛟一箭射殺,那劉旄又一刀砍死了火中伍長,所餘幾個邏卒登時大亂,紛紛退避往四處逃去,一麵大喊:“劉家的作了反,劉家的作了反。”


    這中寨裏並無街道,曲曲折折的民居,連著外頭小本買賣家的鋪子,似到處都是小街,到處並無街道,這一火邏卒不是由貴手中精銳,教劉旄一夥先殺了幾個,又見湧出一群少年如狼似虎,當時不敢抵擋,紛紛散作了潰卒,隻一個個嗓門大的很,不片刻,將中寨裏傳遍了個消息:“劉氏的一群後生,搶了刀槍作起了亂來。”


    劉氏長老們嚇了個半死,一邊恨恨罵著後生們牽連家小,都知由貴殘暴,誰再敢逗留?隻好趁著由貴尚未得知反事,卷細軟攜老幼一股腦竟先衝到了後頭亂山裏去了。


    那山不甚大,然由貴那些人手,除卻要日夜護衛在他身邊方能安寧的大批精銳,竟一時奈何這山不得。


    閑話時說得多,那一潑少年既作了反,殺了這邏卒一些,又搶了皮甲刀劍之類,人手有了器械,膽氣一時又壯了不少,拉住追著殺賊的劉旄,劉蛟叫道:“本來說好要拐進鎮守府才起事,但賊既已發覺了我們,逃是逃不掉的了,橫豎都要殺賊,不分此時彼時,走,咱們衝進鎮守府去,先殺由貴,再誅賊黨,接應王師入寨,大夥兒都是功臣啊!”


    畢竟由貴鎮守沙坡頭多年,與他同生共死的精銳也還是有的,他也知若這一潑與他勢不兩立的少年一旦逃入了後山那便是心腹地裏的隱患,本想假作不及知將這些引入鎮守府一處誅殺,又恐這裏頭有不察的潛入藏進府中日夜威脅他的周全,不及通知後頭養神的契丹來人,教家將點起兩百精銳,鼓噪著奔出府門迎著那一潑少年們殺來。


    這裏事發,寨裏隻這樣點廣闊,這半天裏,民眾盡知劉氏族裏竟反了又一潑少年,沒了血性的搖頭歎息隻說又一撥送死的,但凡有些血勇的,偷偷備好了器械,心想一旦再有個領頭的,咱們都殺出去好歹助一臂之力,萬一能殺死由貴那廝,豈不也報了咱們族人也死在他手裏的大仇?


    然畢竟這時代的人,多的都是有氣節的,京西一地久為當年吳王栽培,那忠君愛國的信念更較旁處濃烈的多,長老們心下雖怕,卻也都想:“如若王師已到了,咱們也該鼓動後生們拿起刀槍為王師內應,隻可惜現如今既未聞王師金鼓之聲,寨內又無個萬人敵的將領,這些少年血性是足夠的很,然不知兵法,不能聯絡成一心如一人,那是怎樣也不能成大事的。”


    更有讀書知大義的長老,集結了同族的青壯漢子,武裝以哨棒叉木,但凡外頭有頗顯壯觀的規模,殺將出去誅殺叛賊,那也是他這些讀書人的承擔。


    粗鄙如劉三,也知清白身子不能投賊委寇的道理,何況知大義明道理的人?


    這世上,畢竟把書讀到狗肚子裏去的人是少的。


    且看那一潑少年,方才已見了血,自覺由貴叛軍也不過如此,又新得了兵刃甲胄,彼此照應著穿上,劉蛟一馬當先迎著鎮守府方向衝了過去,拐出不有十七八家的門庭,正在鎮守府門前不遠的十字路口,與由貴心腹的那精銳中軍撞上了麵。


    由貴作孽,這些便是為虎作倀的,劉蛟弟兄記得清楚,正是眼前這些叛賊,當日戕害劉叔子一家的便是他,縱火少屋毀舍的也是他,見著誰家平日與他有齷齪,便肆意抓捕罪以作亂的名聲斬殺懸首寨前的也是他。


    所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既打定了先殺由貴再誅賊黨的主見,按說這一潑為虎作倀的迎出門來最好。


    劉蛟雖小,眼利卻毒的很,撞見一瞧,便心中起了悲壯的死心。


    方才那一火,真隻是由貴手裏的無能之徒,隻如今這一彪軍,這才是精銳。


    看他齊整林立不動如山,區區這數十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怎能突將過去?


    森森的步槊支將起來,他連盾牌也不用,出鞘的刀對著雜亂絲毫沒隊陣形狀的少年們,隻兩百人,卻成了這一潑少年難以逾越的大山。


    隻消是個人,當知彼此的差距,劉旄雖魯莽,卻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往這沉默著嚴陣以待,或者該說是輕蔑地瞧著他們這群將死之人默算著死亡時候的精銳老卒們翻覆打量,以他的勇力,恐怕尚未近身便教那丈長的步槊先攢捅死了。


    “該當如何是好?”吞了一口口水,劉旄等人一起往劉蛟望去。


    聲勢已教賊奪了,劉蛟心下悲涼,情知今日恐怕不能自此處脫身,他卻不悔。


    偏過頭,已小了的雪撲朔著打在了臉上,劉蛟小小的心裏隻一個念想:“故地失於賊手,沙坡頭萬民翹首期盼王師,王師卻在何處?”


    將身上新換的皮甲整理妥當了,劉蛟丟棄掉手裏的硬弓,從腰裏拔出父輩曾使過的刀,捋了捋散下耳畔的亂發,淡淡道:“既起事,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再逃已無可逃之處,如今賊尚未圍攏,願留性命以待王師到來的,盡管自去,絕不取笑。”


    深吸一口氣,劉蛟高舉獵刀,尚稚嫩的聲大聲叫道:“南望王師,我等度日如年,王師不至,以身獻國,空餘遺憾!”


    劉旄撇撇嘴,咕噥一句:“真他媽酸!”


    搶在劉蛟前頭,劉旄擲出了手中的獵刀,那獵刀是獵戶極善使的器械,以他特有的手法擲出,打著旋十分不易教對手擋住,端得又快又狠,那一潑存了大意的軍們不及閃避,前後左右死死靠住紮穩腳跟也無處閃避,這獵刀唿嘯著繞過步槊,繞過刀,鋒利的刀刃割破了一人的皮甲,割斷了他的咽喉。


    劉旄歡唿一聲,搶起劉蛟丟掉的硬弓,飛步搶殺了出去。


    少年們竟無一人逃走,一個個咬著牙,明知必死,那也去送死,強似忍辱偷生地活著。


    大抵楚霸王正是這剛烈的性子,太史公方景仰他勝過同是個英雄的漢高祖,畢竟,太多時候生的委屈的雄烈總不及死的悲壯的淒美。


    忽在這時,後頭頭頂有人笑道:“小孩,王師怎教你等地度日如年了?你們先別急著死,總要留下解我這疑惑的。”


    少年們愕然頓步往身後高處去瞧,屋頂上不知甚麽時候跳上去的一條好漢子,一手持著硬弓,一手拈著五七支羽箭,微黑的麵上笑容可親,正衝著下頭兩撥對立的人招唿。


    “你是誰?”劉旄仰著脖子問。


    “殺賊的。”那人一笑,不見他張臂弓腰,硬弓吱呀聲方起,以扯出滿掌握的羽箭,這樣不過三五十丈的距離,他又居高臨下,賊軍又無盾牌遮掩,一時箭出,一時五七人死。


    劉蛟大喜,便聽那人笑道:“小孩,白白送死可不是上等老卒銳士的行徑,還不快走?”


    至此,他突兀出現在對麵屋頂驚住的那賊眾頭目方聽到眼前羽箭穿透皮肉,手下呃嗚而死的聲響。


    再要令軍衝時,一支箭,不偏不倚自他張開的嘴巴裏鑽入,腦下後頭竄出,又射殺了身後的賊軍,去勢方住了。


    隻兩番出箭,賊軍死十餘,賊頭目喪生。


    如此箭法,這裏除卻衛央,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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