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4-16


    引導校尉捧軍令一路點引五軍駐紮,將左右兩翼分出小半步卒,自有各營將校統帥直赴目的,所餘軍裏,輕兵營位在最重。


    衛央仰著脖子往四下裏瞧,前頭高後頭稍矮,左右兩廂乃是東西走向山脈,隻在這雄關處,開天地時盤古以巨斧劈出的一般,陡然往下凹陷下去,因勢利導,遂成今日雄城。


    這洪德寨甚寬闊巨大,按紮下十數萬人馬,竟並不顯得擁堵。四麵八方各已有軍駐紮,尤在南北城下,連營的軍舍勾結左右,城頭戰起,隻須飛步趕上數百石階便可抵――當然,若無內鬼接應,隻在裏頭看,便能知在外頭要搭雲梯攻這雄關那須多難。


    麾下三百餘眾,除開甯破戎這正經的乙屯隊正,其餘一個竟折在了前時的戰場裏,方下馬背,衛央教又任寅火率軍吏的竇老大去請見孫四海,將周快打發到了丙屯權代隊正之位。


    昨日周快便在丙屯裏瞧過了,如今盤旋衛央身前,為難道:“丙屯雖都是老卒,那是由二隊合為一的,砧上魚肉待死羔羊似,恐怕難以驅使。”


    他是新來的隊正,不比甯破戎有人和之利,自然整束軍心為難的很。


    衛央冷冷道:“你原也是主軍裏的猛將,豈不知恩威並用的手段?戰事迫在眉睫,哪來工夫一個個教化?臨陣時必要上下同心號令如一人,若有在生死關頭敢壞事的,提前發現,提前先一刀殺了。三百餘人,焉能教區區數人壞卻性命?”


    國法無情,軍法更無情,治軍之術,周快自懂得,衛央有此令,他便有了主張,提刀將先來親近的老卒幾個引著,一起往丙屯處去了。


    衛央又教徐渙:“一隊百人,所餘十數個我都選的是年少者,你且將他們統起來。”


    徐渙甚踟躕,衛央哼道:“不是還想封侯拜將青史留名麽,你當戰場是兒戲麽?一時不忍,一時不察,咱們這三百餘人一個也別想活著迴去。你不要看這些年少者癡癡呆呆的,不過不知活的希望在哪裏而已。倘若臨陣殺敵,恐怕你倒要教他們小覷的很,沙場裏從來都是勇者活怯者死,不能約束區區十數人,還敢盼迴家見你姐姐麽?”


    徐渙一咬牙,抓起刀便走,走不數步,訕訕又轉了迴來,央道:“衛大哥,我自知好勇鬥狠比不上這些已沙場裏砍過人頭的同年,倘若做不好,你定要來救命才是。”


    衛央敲敲他腦袋笑道:“我知,我知,隻管去便是了。”


    按說徐渙如今尚沒有那個本領去統管一火多少年老卒的,但戰事已起,哪裏來的工夫計較這許多?輕兵營,那是誰刀利誰便有理的地方,衛央倒要瞧瞧,事已至此更有誰可能會在要緊時對自己的命令視若罔聞。


    若有這樣人,趁早提出來最好。


    自然,他不會擔心徐渙真教那些木訥而冰冷的少年老卒損壞了,那一火又一伍的老卒他見過,十七八上下的年紀,雖心如待死之囚,畢竟也有生的渴望,徐渙此去,隻消他能不慌不忙,自無礙。


    此處並無軍舍,隻搭起巨大草棚遮擋天空裏落下的碎屑,衛央尋個沒人的草席處席地坐了,王孫早打一甕清水送來,咕嘟嘟灌個半飽,正與王孫要說話,忽聽北城下馬蹄亂作,前頭有本城守軍紛紛叫道:“老羆出擊了,老羆出擊了。”


    “萬五陌刀老羆,少了罷?”衛央甚為讚許李微瀾選擇此時出擊的決意,隻這城外據說少也有二十來萬聯軍,隻老羆,足夠麽?


    “去,找人問問鳳翼衛與豹韜衛如今去了哪裏。”想公主府下十六衛左衛裏,如今也隻隨身帶來了這三衛,衛央打發王孫出去探聽。


    走不出百步,前頭又喊:“這是鳳翼衛,啊,豹韜衛也出擊了。”


    四下裏老卒們紛紛奔走,各尋自伍刹那間將一身疲憊傷痛都忘卻了般,都叫:“快,持械候著,三衛既出,咱們必也要上陣了。”


    不片刻,北城外又傳來叫聲:“老羆們突將進去了――鳳翼豹韜也不差,三路並進,快看,賊潰矣!”


    王孫忙要取鞍韉搭配戰馬,衛央擺擺手:“不要忙了,今日無事,決戰恐在明日之後,教咱們率上下好生歇息,你幫我出去打探打探,看能不能找一幅本地圖子來――詳細的不能有,有個大略也不錯。”


    這分明教他大海裏撈針似處處去問,王孫在這裏畢竟人生地不熟,又不知戰場裏上去生死屬誰,心中發毛惴惴不安,隻在寅火率裏,他方略略能得心安。


    隻是衛央既教他去辦事,那也不能不去,隻好苦著臉一路出寅火率駐地,正待往東去尋洪德寨駐軍時,前頭孫四海駐處竇老大陪著周嘉敏,後頭又跟著個壯漢快步而來。


    那壯漢王孫認得,那天夜裏馬家坡子鎮斜坡上,驟然發難一刀梟了趙典空首級,教衛央事後笑稱有三國時馬岱斬魏延之風的,那便是他。


    竇老大遠遠叫道:“老王,你作甚去?”


    王孫紮著手哭喪著臉道:“率正要瞧本地圖子,我尋洪德寨守軍裏的率正校尉,看能否討得一幅來,這可難煞我了。”


    周嘉敏揚著手中的錦囊笑道:“王大叔,我這裏便有最詳細的圖子,要我借你去應付衛央哥哥麽?”


    小姑娘嘴兒甚甜,在馬家坡子鎮時,到甲屯中來便與眾人都廝混熟了,將個竇老大也一口一個竇大叔叫地眉開眼笑,上下誰不當她是難得的自家妹子?


    王孫心下大喜,小姑娘來寅火率,自是來尋衛央的,她帶著圖子,那自也要給衛央瞧,隻這人油滑的很,心中雖喜,麵上卻將皮肉都擠作一團,叫苦連天道:“好周小娘子,咱們哪會有心應付率正,畢竟率正所圖,也是為咱們這些賊配軍多個活命的機會。”


    說罷方眉開眼笑道:“周小娘子要借圖子給咱老王,咱自然免卻一番走動――以老王的薄麵,這裏能尋甚麽高級的軍官借圖子一用?能借到的,恐怕不錯也粗糙,與周小娘子這圖子比,那可不敢拿來瞞哄率正了。咱們率正勇冠三軍,有這圖子,少不了弟兄們多些活的來路,說不得,當多謝周小娘子啦!”


    周嘉敏格格地脆聲笑著止住王孫裝模作樣的拜謝,將那錦囊丟給他懷裏:“好啦,好啦,我難衛央哥哥麾下,王大叔是頭一個能說會道的――衛央哥哥在哪裏?咱們快去找他,多半日不見,好多話想與他說哩。”


    說是好多話要說,到見了,便隻三五句,而後小姑娘便撐著腮坐在一旁,她寧可閉著眸甚麽也不想,隻在這裏坐著,不為侯甚麽,隻要他有要用物時,取物什遞他;有要武時,撿兵戈送他。


    如此,心中便無限安定了。


    將這圖子大略瞧過,衛央閉目細想,他曾背過舉國地圖,大略對比,倒也能憶起一二。


    六盤山山勢兇險,即此圖來看,南城外山坡斜穀,一條大道直通向南,果然隻在馬家坡子鎮那裏方劃分四方。而在東山西山之裏,群林茂密,人不得行,為斷賊火攻,連綿烽火台下早空了林木。


    而出北城,那是一處難得的平川,最合騎軍突擊,衛央將手指張開,方丈量了尺寸,將圖子北麵的詳略看罷,竟那平川足有千畝之廣。


    “倘若有一軍繞後斷他糧草輜重,重步重騎一日也活不下去,你們看,這山口頗狹窄,賊虜怎會不察?”衛央手指點在圖上城北更北之山外兩山相錯處,周快與甯破戎趴在一邊細看,聽衛央如此說,均以為然。


    周快大手拍在那兩山相錯之處,不解道:“隻是為圖雄關如洪德寨,我料高繼嗣不至愚蠢如此。此人用兵一貫謹慎,休說兇險而不必定要全力取下之地如洪德寨,便是要緊的原州,他也不會將偽魏一國前途都賭在這一戰之中。”


    甯破戎想了半晌抬起頭問:“會不會這廝懷恨黨項不曾及時出兵,與拓跋觥密謀賺黨項軍教來往洪德寨石城上撞?這廝一貫行事隻圖目的不問緣由,這樣的事情,他也做得出來。這拓跋觥雖也與契丹拓跋雄同出一族,畢竟分了家,偽魏坑黨項,那也說得過去。”


    周快不語,隻將目光在那兩山相錯分隔開的兩片平川空地上移動地更加快了。


    甯破戎等不到兩人迴複,又拿目光去瞧竇老大,竇老大雙手一攤,此後他就專心做個軍吏,這排兵布陣的本領,那可沒有,也沒那資質。


    衛央將目光落在竇老大身上,站起來抱臂踱步幾個來迴,問竇老大:“老竇,你是精於算計的,你說,倘若這魏高兩軍能將黨項軍留在洪德寨城下,而咱們又突在更北那錯山之處掐斷這拓跋雄大軍的歸路,黨項轉押來的輜重物質都教這高繼嗣兩人握在手中,李繼遷一時又不得突破錯山處阻攔,拓跋雄該怎樣才能求活?”


    竇老大好容易理順了這裏頭的幹係,毫不猶豫一?腳下:“自是死命打下洪德寨,別無它法。”


    周快大吃一驚,驚疑不定問:“率正是說,這高繼嗣好大的胃口,想教拓跋雄拚死在城外攻擊,一來潛質咱們城內往錯山處救援的腳步,一麵因拓跋雄是為黨項逆渠又引黨項部精銳李繼遷隻得拚死教錯山口外的黨項人發了瘋往裏打,他好落個漁翁得利的局?”


    衛央點點頭,這聯軍既是聯軍,那怎會鐵板一塊?


    借敵手消耗聯軍力量,使黨項死戰之下洪德寨唐軍也精疲力盡,兩虎相爭之後高繼嗣終得漁翁之利,這樣的心思,高繼嗣必然有。


    然高繼嗣既有此心,深得李繼遷信賴的大將,拓跋雄如何便沒有?


    倘若高繼嗣存有此心,難保聯軍在平陽一擊之下土崩瓦解。須知,休說黨項蛾賊,縱是契丹,以一國之力也絕不敢自信能在平陽麾下精銳麵前占多大的便宜。


    因此,雖聯軍裏高繼嗣欲圖拓跋雄,那偽魏的統軍大將拓跋觥必也有此心,但決戰伊始,這樣的坑害盟友的行為,想這三人既能迫使平陽親征抵擋,必然有他的大局觀,眼下當不會發生。


    不過,料定這同床異夢的聯軍既有彼此虎狼之心,衛央心想戰事進行到一定階段之後必可有用處,暫且將這個念頭按在心裏,看周快趴在那桌案大小的圖子上比較錯山口南北的兩塊平川,遂問:“老周你怎麽看?”


    周快搖搖頭,又點點頭:“我與率正所見一致,但尚不敢確定。”


    甯破戎睜大眼瞧了好一會兒,問竇老大:“老竇你也瞧出甚麽來了?”


    竇老大略一猶豫,走到圖子邊上將刀點在錯山口外北地裏那平川處,踟躕著道:“率正的意思是,胡虜蛾賊欲引咱們北出此山口,將決戰之地擺在這更寬闊,更能大用如平山鐵鷂子軍的地帶――然有一事不能自解,賊何必多此一舉,將隻寬闊了這麽一些些的平川選為決戰地?莫非欲引咱們出關,好教契丹輕騎繞後襲取洪德寨,種將咱們這十數萬人一役盡殲於關下平川裏麽?這胃口,也不怕撐死了他?”


    甯破戎恍然大悟,忙又趴在地上瞧那錯山口處之北地平川,嘟囔道:“賊既有吞天的心,這樣的自大,自然也生得出來。我瞧哪,契丹輕騎自戰起便無動於衷,恐怕圖的正是這裏。倘若公主有失,勝卻擄掠咱們萬民,攻取咱們百城。”


    左右計較,終不得知,周快站起來拍拍一身的泥土,看衛央沉吟不定麵色忽喜忽又搖頭,忙教竇老大與甯破戎噤聲,漸漸城北之外殺聲已靜了,草棚之外大軍一時俱動分小半已往北門外逶迤開出,至此衛央竟尚不見有動靜。


    張了張嘴,周快又將到了嘴邊的問壓了迴去。他隻是猛將,衝陣殺敵那是行家,這謀算的本領,並不比竇老大高明到哪裏去。至於甯破戎,眼看又是個瞪大眼萬事不通的。


    “如今的原州是柴使君看守,渭州秦使君幹練果決,以二地城堅弓利,料縱是契丹揮十萬輕騎南下,急切也圖不得。”聽報時,已是晡時的時候,衛央終於停下了時快時慢走動的踱步,轉頭命竇老大將圖子收起,徑問周快,“那麽,如今東部有符彥卿把守,長安守將是誰?”


    周快轉瞬明白他言下之意,搖搖頭笑道:“這倒不必擔憂,那些個諸侯王並無兵權,若非如此,公主不會輕身冒險來前線。”


    “去教弟兄們收拾收拾,恐怕咱們也該出城往錯山口處駐了。”衛央將三人先打發著走,“另外,軍令既未下,老周大哥你去尋軍頭問問,咱們想上城頭先看看風景可行否。”


    三人一愣,上城頭看風景?


    衛央笑道:“當年諸葛武侯使空城計,那也要在城頭瞧敵營個明白,咱們怎能不先看好退路?自去問了便是,無妨。”


    諸葛武侯甚麽時候使空城計了?


    一頭霧水的三人去後,衛央伸出手接住小姑娘歡歡喜喜伸出的雙手一拽將她拉起來,一手撥弄了幾下她的雙丫髻,拍拍她微紅的麵頰笑問:“枯燥不?冷了罷?”


    搖搖頭,周嘉敏笑道:“才不,衛央哥哥,你定能成大將軍!”


    這小姑娘,盡會撿人高興的說來聽。


    “戰地兇險,一時不察便有性命之虞,何況流矢那樣的多,你不善騎射,隻在這城內候著咱們凱旋便是了。”她的新換的湖綠裙襖有些亂了,衛央細細替她撫平褶皺,又將衣領往深處放開,雙手掐著小姑娘的雙頰柔聲道,“千萬記著,無論外頭怎樣,切不可自上城頭,更不可設法出關,待戰勝歸來,我教你一手漂亮刀法玩,好不好?”


    周嘉敏千百次聽說過這戰地的兇險,隻是在她心裏,衛央怎能與常人同?千軍萬馬傷他不得,流矢自也要避著走,縱然心中也恐懼的很,這一番卻甚麽不安都心中壓下,當時也踮起腳尖掐著衛央的臉膛輕輕地搖,格格笑道:“敏兒自然聽話的很,來時姊姊替敏兒備有另一身漂亮裙襖哩,衛央哥哥,待你戰勝歸來,敏兒穿給你瞧好不好?”


    “好,我定要好生瞧瞧。”衛央吸了吸鼻子。


    外頭周快三人又複返迴,在遠處高聲道:“軍頭教咱們自便,率正,該上城頭啦,片刻輕兵營開拔北去,果然駐在那裏。”


    “好,那麽走罷。”走出幾步,衛央又停下腳步,迴頭衝背著手亮著小虎牙衝她笑的小姑娘招招手。


    小姑娘跳著蹦了過來,又抱住他胳膊仰著小臉笑:“還有甚麽要囑咐敏兒的麽?”


    沉吟著,衛央輕輕道:“迴到了原州,多尋柴使君府上玩耍,寧兒定喜歡你的很。”


    周嘉敏微微垂了下眼瞼,飛快又笑嘻嘻地抬起眸光,瞧著衛央的眼道:“我記著啦,我與杜姊姊說好待戰罷迴了長安,我們定去西市的貨棧鋪子裏勾得上好的布匹,衛央哥哥,敏兒也做得一手好衣裳哩,將你扮地好看,待天子賜見。唔,到時我去央柴家姊姊,我們同去。還有徐家花蕊姊姊,她說要教我怎樣繡得上碩大而不難看的花朵在衣衫上哩。”


    待這一行直撲城頭而去,小姑娘皓齒咬住唇兒,眼眶裏湧出大滴的淚,她卻再也不肯哭出聲了。


    那奉命護佑的壯漢悶聲道:“這是在與你訣別了,明日決戰,輕兵營……恐怕側翼地帶,方最不安全。”


    “好男子上陣殺敵,那是天賜的榮耀,有甚麽不好的?”小姑娘狠狠將袖子擦掉淚水,咬咬牙哼道,“戰陣之上,沒甚麽周全不周全的,殺敵賊寇便是安。”


    城頭觀望,極目處,烽火台冰冷成了雕塑,一望之下,盡是肅殺。


    翻下城頭,衛央一聲不發飛身上馬,輕兵營,無聲地開出了雄關,孤零零地直奔北山口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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