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著應付每日瑣事和新客人們增加的種種“要求”,直到天黑之後,可兒才有機會坐下來喘一口氣。


    淩雄健說到做到,在他的庇護下,她果真躲過了伺候用膳的差事。當晚,她在抱廈內用完晚餐便支走春喜,隻帶著柳婆婆來到相對隱蔽的偏殿。


    她在書案後坐定,看著柳婆婆點上燈,又籠上一爐茉莉香。


    聞著茉莉香,可兒微微一笑。她想起上次捉弄淩雄健時浪費掉的珍貴香料——不過,光是看著淩雄健那張繃得幾乎要裂開的石頭臉就很值。


    柳婆婆蓋好熏爐的蓋子,轉身看了可兒一眼,便如往常一樣恭順地垂著手,站在案前。


    可兒收迴遊思,打量著柳婆婆。


    從小,她就有些畏懼不苟言笑的柳婆婆,這種習慣從來沒有因為她的恭順而有過一絲的改變。對於可兒來說,柳婆婆永遠都是那個用沉默告訴她,哭泣解決不了問題的教養嬤嬤。


    “柳婆婆。”她望著幽暗的燈光下柳婆婆那張似乎永遠都不會老的臉。


    柳婆婆斂袖低了低頭,靜靜地等著可兒的下文。可兒卻猶豫了起來。她咬著唇,整理了一下思緒,問道:“一個月前,柳婆婆是不是賣過幾個玉佩?”


    柳婆婆一動不動地站著。不過可兒還是發現她的肩頭輕微抖動了一下——這正是她要的答案。


    她不由歎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柳婆婆的身邊。


    “小時候我就聽他們說,您曾經在舊宮裏做過宮人……”


    她的話還沒說完,柳婆婆那像刀一樣淩厲的目光便切斷了她的話尾。那目光中飽含的激烈情緒一時竟讓可兒看呆了。


    柳婆婆急促地唿吸著,她不顧一向講究的禮儀,背轉身去。


    即使這樣,可兒仍然從她的表情中瞥見憤怒、悲傷、倔強和……不堪迴首的痛苦。


    可兒呆呆地望著柳婆婆的背影,甚至都不敢伸手去安慰她。


    過了好一會兒,柳婆婆才重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轉過身來,平靜地望著可兒。


    可兒摸摸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疤痕——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又從淩雄健那裏學來這個動作——如果這件事隻是關乎於她,可兒想,打死她,也不會去觸及柳婆婆那明顯不願人提及的隱私。但是,這件事關乎著淩雄健,甚至會影響到他的安全……


    她低聲道:“一個月前,有人賣了幾塊玉佩,據說那叫‘八景玉佩’,是前朝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麽,朝廷很想收集齊這八塊玉佩。如今有人傳言,說是將軍私下裏扣下了這東西……那些朝中之事我們平民是搞不清的,我隻知道,如果讓別人知道是將軍府裏的人私藏了這玉佩,將軍就會有大麻煩。柳婆婆,你可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


    她望著柳婆婆沉思的臉龐,歎了一口氣,又道:“您是看著我長大的,應該知道,我隻想過平靜的生活。如今這日子剛剛過得平順一些,就又生出這麽多的事情。我真害怕……”


    她咬住嘴唇。她剛剛體會到生活的美好,種種煩心事就像天空中吹不散的雲朵一樣,侵擾她平靜的生活。


    “……有時候,我真恨自己不能變成風,把那些討厭的人和討厭的事全都吹得遠遠的。”


    可兒拉住柳婆婆的手,懇求地望著她。


    “不知道這玉對於婆婆有什麽樣的含義,如果不為難,我希望……”


    柳婆婆搖了搖可兒的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她反手拉住可兒,將她帶到那麵鳳凰牡丹鏡前,從頭上取下一根簪子,插入一朵牡丹花的花心。隻聽“嗒”的一聲輕響,那朵木雕的牡丹花竟然掉了下來。在那牡丹花所留下的凹槽中,正並列平放著兩枚白色的玉佩。柳婆婆拿起玉佩,臉上浮現出厭惡的神情。她快速地將玉佩往可兒懷中一扔,似乎都不願意讓它在自己手中多停留一刻,並衝她揮揮手,那意思是叫她快點拿走。


    可兒疑惑地望著那牡丹花留下的凹槽,又看看什麽都不願意多說的柳婆婆,拿著玉佩轉身走開——雖然她很好奇,不過,她更願意尊重柳婆婆的意願。


    “猜一猜總可以吧。”


    夜深人靜時,淩雄健習慣性地將可兒拉到身上,一邊把玩著她的手指,一邊笑道。


    可兒的腦子裏仍然迴想著柳婆婆那悲憤欲絕的目光。她長歎一聲,“你是沒有看到她那時候的眼神……任是誰也不忍心再挖開她的傷口。”


    淩雄健想了想,問:“柳婆婆多大了?”


    她緩慢地搖搖頭。“不太清楚。肯定比我婆婆……哎喲!”她抽迴被淩雄健捏疼的手。


    “錢家老夫人。”淩雄健淡淡地更正著,重新抓住她的手。


    可兒不滿地翻了他一眼。


    “她應該比‘錢家老夫人’要年輕一些。”


    她故意加重那幾個字的讀音,逗得淩雄健莞爾一笑,又繼續道:“記得我剛進錢府時,柳婆婆就已經是滿頭的白發了。我一直以為她已經很老很老了。不過,有一迴,我又聽老王叫她‘大妹子’。也就是說,她有可能還沒有王麻子大。那也就是大概四十來歲吧。”說著,可兒自己先驚訝地抬起頭。“柳婆婆才四十左右?”


    想著她那頭找不到一絲黑色的白發,可兒不由替她心疼起來。柳婆婆肯定有過一段十分辛酸的日子。


    “就算她四五十歲吧,那麽,當年她應該正是二三十歲左右。你不是說她一直是錢家老太太的陪嫁丫頭嘛,怎麽又會知道這玉的事情?”


    “聽我婆婆……”可兒倒抽一口氣,拍開淩雄健作怪的手指,瞪了他一眼,改口道:“錢家老夫人。聽說柳婆婆原先是她家的丫頭,在我婆……錢老夫人嫁進錢家不久,有一次柳婆婆單獨一人上街後就再沒迴來。那時候,官府整天在街上抓漂亮女人好送進宮去,所以大家都說她是被擄進隋宮了。後來兵禍之後,柳婆婆又出現了。聽說之前她是能說話的,再次出現後就不會說話了。據說是在宮中時被人割了舌頭。不過,這些都是傳聞,沒有人有膽子找她求證這些事,就連錢老爺也沒敢問過。所以,她到底遭遇了一些什麽,誰也不知道。”


    “這麽說倒是有點道理。我也聽說當年那個王世充為了討好隋帝,在江南四處收尋美女。據說這甘泉宮就是當年收藏美女的地方之一。柳婆婆很有可能當時就是被擄來了這裏,所以她才知道這玉藏在哪裏。你能肯定柳婆婆被人割了舌頭嗎?”


    可兒搖搖頭,“我婆……”


    淩雄健擰起眉,她忙吐舌一笑。


    “這麽多年的習慣一時間也難改,你就多擔待一點嘛——錢老夫人不讓人打擾柳婆婆。柳婆婆那性子也讓人不易親近。”


    淩雄健想了想,道:“我懷疑柳婆婆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願意開口。”


    “到底當年柳婆婆遭遇了些什麽,才使她變成現在這樣?”可兒將手掌疊在淩雄健的胸膛上,下巴擱在手掌上,歎了一口氣,“如果她不想說,我們也不要強迫她。柳婆婆已經夠可憐的了。不過,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貪財的人,怎麽會……”


    “她隻怕是為了你。”淩雄健答道,他想起那一次與柳婆婆以眼光作戰的經曆。“這玉是在我們第一次吵架的時候出現的。我猜,那時柳婆婆是想賣了這玉籌集一些銀兩,以備我真的把你們趕出府去時好救急。誰知後來我們又和好了,她就沒有必要再籌集銀兩,所以剩下的這兩枚玉佩才遲遲沒有現身。”


    可兒心中暗暗冷哼,可惜你那位好兄弟卻不是這樣想的,他一心以為是她貪財又貪人……


    她抬眼看看淩雄健。人,她是貪的,至於錢財,她可不要。


    她歎了一口氣,手指輕輕在淩雄健胸口描畫著。


    “這玉總算是找到了,隻希望這件事能就此結束,我不想再去揭柳婆婆的傷疤。”


    “心軟的小東西。”淩雄健吻了吻可兒的額頭。“你沒見小楚拿到玉時的高興模樣?放心吧,這件事到此就算是圓滿解決了。”


    可兒長歎一聲,“希望如此吧。希望其他事情也能如此圓滿地解決。”


    淩雄健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不由摟緊她。


    “辛苦你了。我會想出辦法盡快趕她們走的。”


    “論理說,我該迴答你,你外婆年紀大了,好不容易來一趟揚州,你該好好孝敬她老人家才是。不過,我怎麽說出不來呢?”


    可兒的苦笑引來淩雄健的一陣哈哈大笑。


    * * *


    次日,楚子良急著要迴京複命,那玲蘭郡主硬是拗著不肯跟他一起走。最後,他隻得衝可兒和淩雄健歉意地笑著,拱手告辭而去。


    玲蘭此時也改變了戰術,不再與可兒正麵衝突,而是幾乎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她的身後。她倒要看看這個瘦骨嶙峋的女人是以什麽本領“勾”走她的淩哥哥。


    自打從淩雄健那裏知道這位刁蠻郡主的身世後,可兒便對這小姑娘生出憐惜之心——她隻是被嬌縱慣了,不太知道世事規則而已,本性倒也不見得是壞的——所以,可兒便由著她跟著。結果還沒到中午,玲蘭自己就開始覺得無聊了。


    “這就是你每天幹的活兒?”她瞪著正在查看庭院的可兒,有些疑心她是在耍她。


    “是的。”可兒一邊指著一些衛生死角讓仆役注意,一邊答道。


    “這些是仆人們管的事情。”


    可兒瞥了她一眼,“做為一個女主人,家裏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她該管的。包括某一處的角落沒有掃幹淨。”


    “哼,隻有你這種身份的人才會這樣想。如果我做了淩哥哥的媳婦,就隻要知道淩哥哥在哪裏就好。”


    “你淩哥哥此刻正和他的衛隊在一起訓練。”她看了一眼抬腳就要走的玲蘭,微微一笑,又道:“如果我是你,是不會選在這樣的時間去找他的。”


    “為什麽?”玲蘭收住腳。


    可兒微微一笑,並沒有迴答她,而是繼續她的工作。


    “哼,”玲蘭哼了一聲,“我才不相信你,你隻是不想讓我去找淩哥哥罷了。”


    “不信?那麽,我們打個賭可好?”


    “賭什麽?”


    “就賭……”可兒摸摸眉,假裝思索著,從腕下看著玲蘭,“就賭聽對方使喚三天如何?”


    玲蘭立刻高興地點點頭。“哼,我要使喚死你!”說著,轉身就要向操場飛奔,誰知迎麵正撞上王麻子。


    王麻子一個沒防備,被撞得在原地轉了一圈,夾在腋下的東西也“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三人同時愣住了,呆呆地望著地麵。


    隻見地上躺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它原本是長圓形的,現在已經被摔裂成了七八瓣,那青色的皮襯著雪白的瓤煞是好看,中央似乎還有一些軟軟的白色東西包裹著一些白色的籽兒。


    這是什麽東西?可兒和玲蘭同時抬頭望著王麻子。


    “你!”王麻子驚跳起來,火冒三丈地指著玲蘭的鼻子。


    “我……我又不是有意的。誰,誰讓你站在我的後麵的!”玲蘭強詞奪理道。


    “你、你、你……”王麻子看看地上的一片狼籍,抖著手指著玲蘭,一時竟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有什麽了不起的,”玲蘭梗著脖子,“不就是一個……”她低頭看看那堆東西——實在認不出來這到底是什麽——於是,幹脆地一跺腳,道:“好啦,對不起行了吧!”說完便一溜煙地跑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王麻子抖著手,直跺腳,“這可是我最好的一隻瓜。”


    “這是什麽?”可兒命人拿來一隻簸箕,一邊幫王麻子拾撿著那樣子奇怪的“瓜”,一邊問。


    王麻子卻顧不得迴答她,隻一片片地檢視著那“瓜”的殘體。“還好還好。”他喃喃地道。


    “這到底是什麽?”可兒拿著最後一片,不讓他放入簸箕,這才讓王麻子醒悟到她在跟他說話。


    “這是冬瓜。去年夏天我拿它跟排骨一起煨湯,你說很好吃,錢老爺倒不歡喜的。”


    “南門外大街上胡人店裏賣的那個?”


    “對啊。一吊錢一隻呢,貴得要死。”王麻子轉眼便忘記了氣惱,笑彎起雙眼。“我用十斤茶葉才跟老胡子換了四顆種子。去年種了兩顆,死了一顆,活的那顆竟然結了七八個瓜,這是結得最大的一個,因看你這些天忙,想給你開個小灶的,結果……那丫頭是哪個啊?這麽霸道?”


    可兒苦笑。


    “玲蘭郡主。你算是幸運的,還能聽到她的一聲‘對不起’。”


    王麻子轉頭看看玲蘭的背影,“這就是那個刁蠻郡主啊。也還行嘛,至少她還曉得說‘對不起’叻。”


    可兒不由挑起眉。在看人方麵,王麻子常常有獨辟蹊徑的判斷。


    “你怎麽看她?”她將手中的殘瓜還給王麻子。


    王麻子看看手中的瓜,道:“那個丫頭就像這個瓜,雖然被摔破掉了,倒也不會影響到它的味道,隻要有個好廚子,切的時候放點個小心,修整下子,還是能做出一道十分漂亮的好菜來的。怎麽?你想當那個廚子?”


    “你說呢?”可兒站起身來。


    “我看到你這個動作了。”王麻子學著可兒的樣子,伸手摸摸眉毛,“隻有你想要算計什麽人的時候才會有這個動作。”


    “事實上,我是想讓你來當這個廚子。你可敢?”


    老王看看玲蘭消失的方向,一咧嘴。


    “我想,這府裏頭大概也隻有我能治得住這個野丫頭。不過,如果要我治她,也要沒得人來打攔頭絆才行。”


    可兒歪頭微微一笑。“你是指老太太?放心,她就交給我了。”


    送走老王,可兒繼續著視察著庭院。她指引著仆人修整完花草,剛一轉身,便撞進淩雄健的懷中。


    “咦,你不是在訓練嗎?”可兒揚起笑臉。


    淩雄健不悅地望著她。“玲蘭說是你讓她來找我的。”


    可兒注意到,淩雄健的衣服隻是披在身上,那壯碩的胸膛竟然是光**的。她忙替他拉好衣裳,責道:“別看已經過了立夏,這早晚還是涼的,看小心著涼了,又鬧腿疼。”


    淩雄健默默地站著,任由可兒替他整理衣服。他看到可兒偷偷瞄著他的身後,便歎了一口氣。


    “你這是幹什麽?為什麽激她來找我?”


    “你罵她了嗎?”


    “沒有。”淩雄健陰沉著臉,“我命人把她趕走了。”


    “這就好。”可兒兩眼一亮。


    淩雄健不禁疑惑地挑起眉。“你在打什麽主意?”


    “我跟郡主打賭,你一定不會高興她去找你。我贏了。”


    “你們賭什麽?”


    可兒微微一笑。


    “其實玲蘭隻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平日裏又沒有什麽事情可做,自然就會到處惹事。而且,眾人都畏懼於她的身份,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也都不敢管嚴了她。所以我打算把她交給老王。老王是個生冷不忌的,如果說一物降一物的話,我相信,隻有老王能降得住她。”


    淩雄健搖搖頭,“我看不見得。首先,老太太就不會讓你這麽做。”


    “老太太呀,”可兒摸摸眉,挑眼看著淩雄健。“我聽說老太太也是篤信佛祖的,是嗎?”


    淩雄健點點頭,眯起眼,不知可兒在打什麽鬼主意。


    可兒笑道:“現在正是浴佛節期間,城裏諸多寺廟裏的佛事多著呢。剛剛我還接到禪智寺德慧法師的貼子,說這些日子法事的事情。這幾日遞貼子的還有大明寺、觀音庵、果勝寺、蓮花庵、木蘭院等等……”她歪頭一笑,“揚州別的不多,寺廟可多的是。今兒早上,我把這些貼子全給了老林總管,估計這會子他們正在安排行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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