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紗纏綿風聲軟,不覺蝴蝶入夢來。


    她隻身一人,望著曠野沙漠發呆。


    暗夜、疾風、火光衝天!


    她看見前世,自己苦等薛平貴卻在貧病交加中的一個雨夜流產,此後再難生育……


    她看見自己的親人一個一個被各式各樣的嚴刑峻法處死在菜市口——手段之殘忍,令旁觀者作嘔……


    若說自己的親人確實有行為不當之處,可府裏其它的無辜人呢?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初生幼童,全都烹得烹、斬得斬……


    她看見刺客來襲,那薛平貴自己一個人飛快地、狼狽地、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外,隻留下自己一個人被羞辱踐踏,真的是無比惡心……


    她看見自己被廢之時,忠心耿耿的貼身奴仆被一個一個殺死,血光和淚光模糊了自己的雙眼……


    她看見代戰因為勸阻他荒唐無道的行為而被一掌打翻在地……


    她看見西涼別宮殘陽如血……


    她看見代戰淚眼婆娑……


    驀然間,光陰輪轉,一彎淺月光亮柔和,給佰花亭中的伊人披上一層輕盈的薄紗。


    “這是……從前的顧漪笙?”


    王寶釧的魂靈依稀辨別出眼前的身影。


    顧漪笙嫻靜地端坐於亭中,雖然看來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但卻乖巧成熟的不像同年齡的正常女孩子。


    冪籬一頂,嚴嚴實實地遮著女孩的傾世容顏。


    不遠處信步走來一個俊逸的男子,正是傅止言。


    周圍隨行的人看著不像顧家人,皆是衣著貴氣,因而對傅止言更是沒有半分尊重可言——甚至於某位好事者以挑起顧漪笙的冪籬為賭注,渴望與傅止言比武一番。


    傅止言卻是覺得好端端的一個姑娘,不應當被當作賭注。


    於是這位好事者得寸進尺,欲通過鬥武索要聖人以及皇後殿下欽賜給傅止言的玉佩——結果當然是傅止言勝。


    彼時,顧漪笙在人群中遙遙望著,隻覺得這個男人英姿颯爽,怎料——


    傅止言朗聲對那挑釁者道:“你若對我心存不滿,直言便是,但對這位娘子語出不敬,實在有辱她人尊嚴,今日這事件若是傳了出去,怕是對於我們士大夫的名聲有損……你的父親本就因為貪汙受賄廣被詬病,如今又做此醜態,不知聖人知曉了會作何感想……”


    那挑釁者霎時慌了神,一時顧不上,卻也還麵子上剛強,叫道:“多管閑事!”


    傅止言繼續道:“若是真的不怕,何以發抖至此?”


    挑釁者尷尷尬尬,一時也不知道做何動作。


    “還不快些,給這位娘子負荊請罪?”傅止言一身正氣地催促道。


    那人依舊嘴硬道:“偏不,一介弱質女流,豈是我這男子漢大丈夫該躬身請罪的?別說此女與我毫不相幹,就是她是我的糟糠之妻,也與我無何關係。一句玩笑話而已,這有什麽?”


    顧漪笙起身言道:“這位公子,原也不必如此較真的。”


    但傅止言卻道:“若是你今日不給他個教訓,想必年年日日月月都如此對你講話,今日膽敢葷言葷語,明日便敢欺身上前,後日便敢提刀相向,你讓他一分,他便進十分。若是事事如此,你就再無籌碼可言。一再忍讓,隻會換來無盡的得寸進尺。”


    那人終是服了軟。


    畫麵流轉,月下雪地如鵝毛層層,雪上梅花若臘月流火。


    疏影橫斜,清風徐來。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溫溫柔柔,像是被一筆水墨畫得很長。


    “徒兒見過師傅。”


    靜謐的雪夜,兩人成為師徒。那個毒舌少年意氣風發卻又聰明老成,隻對她一人作出最輕鬆的模樣。


    他教她詩詞歌賦、文學辭令,教她古今世事、琴棋書畫,也教她世人認為女兒家不該學的心法謀略、騎射武學,甚至是勾股九章、營商之道……


    在他眼裏,沒有什麽是她不能學的……


    在他眼裏,她就是唯一——唯一一個以真心換真心的所在。


    廬陵煙雲起,恰是幾甌春。


    太尉不過多喝了幾盅酒,便揮鞭要打無辜的布衣百姓——彼時的傅止言還叫傅默之,尚未因才學出眾被聖人和皇後殿下看中。


    “住手!曉夢令在此,見此令如見君王,膽敢在君王麵前濫殺無辜者,按律當斬!”


    傅止言抬頭,看見一道雲間皎月一般的身影自轎中探出,月白色的衣服襯得人仙子一般。縱然隻有約莫十歲左右身量,且有冪籬遮麵,也依舊可見傲骨風姿。


    醉尉螻蟻般滾滾爬爬地離開。


    顧家的車也離開了。


    可對顧家三娘子的非議卻依舊紛紛揚揚。


    “克死她兩個姐姐的掃把星!”


    “清冷無情,不會與人相處!”


    “破壞和諧氛圍的煩人精!”


    “以為自己頂天了似的厲害嗎?”


    顧家三娘明明什麽都沒做,卻要承受這些。


    她做什麽了?


    她什麽都沒做。


    顧家做什麽了?


    顧家也什麽都沒做。


    林秀於木,而風必摧之。


    水至清,則無魚。


    怨不得她不願意相信別人,是這世人根本無人可信。


    傅止言作師傅那些年,什麽都教了,愛意也潛滋慢漲。


    怎料顧漪笙卻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


    即便這些年來從未見過她真容,但他堅信不疑,自己一定愛對了人。


    但不是不愛,是世俗所迫,小娘子並不敢愛。


    愛太深,可世俗太淺太薄——人隻知妒能者,卻忘了自己若是渴望向上爬,需要這些人打頭陣……


    對顧家如是。


    對傅止言更如是。


    此生此世,以往的顧漪笙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婚姻、自己的身份、自己這條命,原本就是要被用來做局的,原本就是別人手裏的棋子,想棄就棄。


    也許不知何時,當她沒有利用價值時,她就要被殺死。


    既然如此,何苦多招惹一個人,彼此徒增傷心呢?


    當一個人對世界看得過於清楚時,就顯得格外理智冷靜,仿佛沒有感情。


    她願意死。


    從前的顧漪笙她願意。


    沒有為什麽,隻因這一切必然發生——而她,改變不了。


    不管她的死能成就什麽,她都是死得其所——清醒地看著眾人笑裏藏刀,總是活得太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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