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三伏天裏,和這難耐的酷暑高溫相比,時不時毫無預兆的瓢潑大雨更是讓人頭疼不已,尤其是對行路之人來說,更是焦灼。


    安大人身份尊貴,皇親貴胄,自是不比尋常人物,怎可和他們這些臭烘烘的大兵一樣,脫了個幹幹淨淨,打著膀子,雙手抱頭,蹲在雨中候著?


    照著連日來的腳程,本是預計翻過這座山頭,便離這太平縣不遠了,稍微緊著兩步,在城門落鎖之前,定能趕到。


    即便遲了些許時辰,拿了安大人的手令,叫開城門也不是難事,可如今,這就難辦了。


    小隊長四十五度角望天,一臉的淡淡憂傷,恨不得對著這不開眼的天爺啐上幾口方才解氣。


    荒郊野嶺的連累了安大人挨寒受凍倒也罷了,萬一要是出了什麽差錯,他腦袋上的一顆人頭可不夠平息萬歲爺的滔天怒火的。


    可憐他八十歲的老母親啊,可憐他今年新娶的媳婦啊,最最可憐還在媳婦肚子裏未出生的兒子啊。


    一時間,小隊長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連滿門抄斬,罪連九族的可怕結局都在腦中過了一遍。


    “去找……”他苦著張臉,愁眉不展的對著手下下著命令,怪不得老天,隻得將一腔怒火撒到了這些倒黴的,無辜的手下身上了。


    這時候,事態緊急,眾人忙亂中,也無人覺得小隊長的語氣惡劣,態度不端正,他們的腦袋都擱在安大人的身上,哪裏管得了那麽許多啊。


    她在,他們活,她不在了,他們可就難說了。


    哢嚓一聲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當兵的人麽,都有隨時丟命的覺悟。


    苦的是要領剝皮梳洗之刑,死都死的不安生。


    不必小隊長催促,自有人玩命似的漫天遍野的尋那避雨之處,也無需太大,能遮了安大人一人就足夠了。


    “報……”一人雨中奔來,臉上欣欣然喜氣正盛,看到他,急忙停下步子,大喘著粗氣,手臂伸直,指向遠方,“有地了。”


    小隊長長舒一口氣,來不及相問那地多大,條件如何,急忙喝道:“前頭帶路。”


    紀明軒掀了車簾一角,看著那一片細密的大雨,被山中微風吹起,像是水晶做的簾幕似的,密密的,連一丈開外的樹林都看不真切。


    他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這樣的大雨正是作亂的好時機,不若守著馬車呆在原地才是上策。


    他迴頭看著裹得嚴嚴實實,滿臉通紅,靠在一邊,睡的昏昏沉沉的安雅,想了又想,終是擔心她稍微有些起色的身子又病倒了,更是糟糕,到底是一言未發,由著小隊長帶著大隊向著山上走去。


    隻是將安雅摟在懷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著,她不耐的動了動,嚶嚀一聲,半眯了眼睛不滿的瞪他一眼,複又睡了過去。


    踉踉蹌蹌的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在那領頭大兵的帶領下,終於找到了避雨的地方。


    怪不得那人那般興奮,原以為尋的匆忙,能找個亭子之類的地方,讓安大人歇一歇,烤烤火,暖暖身子就好,沒成想,竟找到了這樣好的去處。


    入眼處是一片占地極為寬廣的破敗廟宇,看那規模建製,確是大廟無疑,隻是這樣大的廟,雖是落魄了,可也總該聽說過才是,怎的這一片先前探查的時候都未曾有人告知。


    不過事急從權,眼下也顧不得了,先躲過這陣大雨再說,什麽魑魅魍魎的,來了再說,這麽多兵士,還有莊子裏的那些暗夜殺神,再配上紀明軒這個九品上的強者,這支隊伍幾乎是無敵的。


    紀明軒細細的替安雅裹了蓑衣,打橫抱起,霜兒小心的支著傘,護著她躲進了破廟中。


    他腳步飛快,隻恐雨珠濺在了安雅的身上,低頭一陣小跑,進了大殿,猛一抬頭,卻見倒在地上的佛像旁邊早已升起了一團暖暖的篝火。


    那位前幾日剛見過,當著他麵,對著安大人表示愛意的杜家公子竟提了長刀,一下一下的劈著佛像,劈下一小塊木頭,隨手就往火堆裏一扔,看他的樣子,似乎還頗為嫌棄此佛像木質堅硬,劈起來老費力了。


    若是安雅此時是清醒的,看到此情此景,當是要豎起拇指讚一聲好的。


    需知大魏雖是民風彪悍不同別國,可在封建迷信方麵,倒和旁的一樣,都是敬畏居多。不信神佛的已然不多,能這般坦蕩蕩的將佛像劈了當柴燒的,怕是踏遍天下也找不到幾人。


    不得不說,這位名字怪異的杜雷斯杜公子,實在是很合安大人的口味。


    見到紀明軒,當即笑眯眯的向他招了招手,示意此處暖和,請坐,請上座。


    杜家公子衣袍幹淨整潔,行動利索不拖拉,舉手投足間滿是風情萬種,顧盼之間風華絕代,想不注目都難,看著飛濺的木屑和火上烤著的野雞,紀明軒倒退一步,目光灼灼似兇狼,狠狠的盯著他。


    “你瞪我也沒用。”杜公子笑嘻嘻的指了指紀明軒懷中的安雅,笑著說道:“你瞧,安大人已經醒了。”


    那意思很顯然,天下人都知道,紀明軒和安雅在一起,隻要在意安大人的態度就好,你的喜好不重要,安大人喜不喜歡最重要。


    安雅抽了抽鼻子,她倒不是被這一路風雨吵醒的,嗯,那啥,野雞略微好聞了一些,那啥,她肚子稍許有那麽一丟丟的小餓,於是醒了,醒的時機剛好,巧得不能再巧了。


    篝火正旺,肥的流油的野雞烤的剛剛好,色澤金黃,香氣撲鼻,光聞著味兒就知是人間美味,不容錯過。


    分吃了人家的晚飯,又腆著張臉擠在了火邊烤著,也就不好意思趕人了。


    擦盡了嘴上最後一點油星,安雅滿意的拍了拍圓滾滾的肚子,斂了臉上的笑意,搭著杜公子的肩膀,狀似不經意的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一邊說著,安雅一邊揮了揮手,“可別和我說巧合啦,偶遇什麽的,我不是吃了會嘴短,拿了會手軟的主。”


    杜公子似乎是就等著安雅問他這句話,早有準備,一本正經的站起,長揖到地,沉聲說道:“小生是來投奔大人的。”


    “哦?”安雅懶懶的看著他,目光鬆散無焦距,可杜公子明白,下一句要是答得不好,很可能自己升的那堆火,就有一簇會燙在他的身上。


    “良禽擇木而棲,難道不是這世間亙古不變的法則麽?”杜公子看著安雅的眼睛反問道。


    “中原四國,惟大魏最為強盛,大魏朝堂,惟安大人風頭最勁,不投奔安大人您,還能投奔誰呢?”


    一言說畢,他也不去看安雅的神色,自顧自的盤腿坐下,抽了根燒的焦黑的木塊在地上敲了敲,熄滅了火星,隨手劃了起來。


    “自三年前江南郡突降大禍以來,各地亂勢四起,安大人即便隱居樊城,想必也是知道的。這些災難雖有不可避免的天災為禍,也有人為的謀劃。現在扶桑門已暗中擁有天下半數城池,掌握兩國政局,挾持皇帝來號令諸侯,勢頭正盛。”


    杜公子劃到哪裏,哪裏便是一片大好河山,焦黑所到之處,是遼國草原,是大魏邊疆,是四國政局,也是各國滿朝百官。


    好一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言談間壯誌淩雲,淺笑間風雲變幻,端的是天下在我手的雄渾豪情。


    “扶桑門問鼎天下,執掌各國,做這天下隱形皇者,已經曆千年,門中人才濟濟,各地民眾愚昧誠服,再加上傳說引導,實是不敗之師。”


    “隻剩遼國和我大魏未被扶桑門所控,我觀大人雄才大略,兼又野心勃勃,這兩國是成敗的關鍵,無論扶桑還是鬼穀都是要爭奪的地方,但此時正陷入內亂中。它們的主人沒有能力守住它們,這大概是上天的意思,想將大任交到大人您的手中。”


    他說的興起,也顧不得聽眾的感覺,直說的慨而慷之,直說的口水四濺,木塊點點,碎屑紛飛。


    “遼國草原千裏,有廣闊肥沃的土地,自然條件極為優越,大魏文化先進,人民殷實富裕,物產豐富,都是爭霸天下所必要的東西。”


    “大人勇猛有餘,而謀略不足;才幹滿盈,而腹黑不夠;實力雖多,而協調極差。我正能彌補大人的這點欠缺,你我聯手,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漸漸的,不光安雅凝神細聽,就連一直看他十分不對付,萬分討厭的紀明軒也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去聽,雖然最後一句話,實在是讓人不悅,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看出了安雅手中勢力的不足。


    大刀闊斧的殺人流血,安雅不會皺眉,他更不會皺眉,可要說這朝堂製衡之法,帝王馭下之術,實在是,堪憂啊。


    協調極差四個字,說的正在點上,但凡配合默契一些,救援及時一點,那一夜,樊城也不至於犧牲的那般慘烈,就連驚雲也……


    還想砌詞狡辯幾句的紀明軒眼角餘光一掃,看到默默躺在角落裏,喝著湯藥全不似從前意氣風發的驚雲,麵上臊得通紅,終是一句話憋在胸口,怎麽也說不出來。


    還要細想杜公子話中的道理,突然間腳下陣陣波蕩,山石滾動,樹木拔地而起,小隊長連滾帶爬的竄了進來,顧不得行禮,驚慌失措的大喊:“地動了,地動了,安大人……啊……”


    話未說完,好好的一座堅固大殿竟從中剖成兩半,齊齊的裂開,地麵分出好大的一條縫隙來,不知深有幾許。


    小隊長正巧站在那裂縫中,直直的一墜到底,隻聽見他大叫不已,哼啊有聲,許久才聽到落地的動靜,在心中默算高度,實在是沒有僥幸存活之理。


    紀明軒死死的攥著安雅的手,生怕一個不小心安雅也如那小隊長一樣悲催的掉進裂縫中,生死不明。


    安雅不領情,定定的看著紀明軒,指著裂縫那頭的驚雲,淡淡的說道:“我安雅不是那些個嬌滴滴需要人保護的女子,去救該救得人。”


    此刻半癱在地的驚雲趴在地上,早已抱了必死之心,自己已成廢人,主子萬沒有犧牲安大人來保全自己的必要。驚雲竭力的穩住自己的身形,在山體的劇烈搖晃中搖搖欲墜,看的岌岌可危。


    紀明軒臉上一變,那是追隨他多年的忠心部屬,怎忍心丟棄之。


    他偏頭看了看安雅堅定的眼神,終是跳到了對麵,攙起驚雲,將其負在背上,足尖一點,就要跳將過來和安雅匯合。


    此夜,山中驚雷陣陣,雨水嘩嘩作響,廟中大殿左搖右擺,不知何時就要支撐不住,便要垮塌,紀明軒救了驚雲,眼瞅著中間那道越來越大的縫隙,焦灼不安。


    正在這將跳未跳之時,嘩啦啦碎石滾地之聲不絕於耳,轟隆隆山體分裂之聲震耳欲聾,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深,安雅不知怎的足下一滑,順著傾斜的小坡,咕嚕嚕的順著縫隙而去,大半段身子已入縫中,眼看就要掉了下去。


    匆忙之中,焦心之際,紀明軒隨手操起地上某物,看也不看,支在縫隙當中,意圖阻止安雅的墜落之勢,伸了手去抓,隻撈到了安雅的半片衣角,噗嗤一聲,巨大的下墜力道瞬間扯斷了那裙衫一角。


    與安雅不過兩麵之緣的杜公子,竟是出人意料,一掀衣擺,不顧生死,縱身一躍,緊跟著安雅也消失在了縫隙中。


    紀明軒大驚失色,也要往下跳,卻被背上早已不省人事的驚雲拉的身子一沉,閉目思慮半刻,還是顧忌驚雲的性命,不敢落下。


    待將驚雲安置妥當,絕無墜落砸傷之風險,再來尋那道吞人的縫隙,卻發現地上嚴絲合密,不見半點痕跡。


    此地動來的蹊蹺詭異非常,這縫隙更是裂的毫無道理,竟像是專等了安雅墜落,隨即關閉“山崖”,阻止眾人救援。


    好在破廟中的這群人都在武學一道上成就不凡,最初一陣慌亂之後,漸漸穩住了陣勢,除了沾了滿頭滿臉的灰塵,胳膊背上血口無數,倒是沒有太大的損傷,除了那個倒黴的最先掉落的小隊長。


    平靜下來,聽說安大人不見了,一個個麵色蒼白鐵青,悲慟的比爹媽過世的時候還要傷心欲絕,趕忙的在一地廢墟中尋找安大人的蹤跡。


    ------題外話------


    竹子辛苦一晚上,好容易從小黑屋爬出來,一看,哎,真是傷心,一點都不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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