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生一言不發,他衝上前去,衝到月隱的麵前,沒頭沒臉,用著宛如潑婦一樣的手段對著月隱一陣猛劈猛砍,毫無章法,更沒有任何套路可言。


    這個世家大族公子出身,三歲習武,十五歲小成,二十歲在江湖上留下大俠的名號,二十五歲銷聲匿跡的少年,並不是心神激蕩的不知所措。


    他看出月隱激戰了這麽長的時間,便是一人一刀也耗盡了他的真氣,此刻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對這樣的人不如比拚力量倒還可換的一線生機。


    他揮刀,沒揮一刀,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刀勢虎虎生威,帶的周圍的空氣都不住的發出破碎的聲音,每一刀揮出他似乎都能聽到自己骨骼被擠在一處的聲音,那種身體不堪重負的細微碎裂聲,讓他感覺渾身上下都在微微的顫抖。


    可是下一刀,他依舊一模一樣,拚盡全力的揮出。


    街道上的碎石都被韓生帶起的那般猛烈的風卷起,月隱終於動了一下,他皺了皺眉頭,眉宇間透出勃然的怒氣,冷冷的說道:“就憑你也想來和我一戰?”


    說著,月隱不屑的輕揮衣袖,罡風四射,韓生頓時如一片輕飄飄的落葉,毫無份量的飛了出去。


    然後爬起來,他撐著自己的長刀,艱難的爬了迴來,還是一樣的招式,一樣的氣勢如虹。


    月隱有些煩躁的挑起了他細細的眉毛,衣袍上沾染的大量血跡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即便那血是地上躺著的暗衛的,是門上掛著的樊城守軍的,更是莊主紀明軒的。


    他身上那幾道淺淺的,寥寥不見,屈指可數的幾道傷痕,自然是沒有什麽血漬的,但他仍感覺到很不舒服。


    他覺得他今天遇到的都是瘋子,都是些不正常的人,瞧他們那神經兮兮的樣子,可比他家的小弟還要癡上幾分。


    為什麽他們不懂退縮,不知道自己生命的可貴,隻知道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堅持一件永遠不可能達到的事情?


    這不是傻是什麽?


    月隱一次又一次的將韓生扔了出去,堂堂一個大宗師,和一個區區七品的武者單打獨鬥,傳了出去,實在是難堪。


    萬軍從中過,片葉不沾身,好歹那也是一種揮灑自如的豪情,和你一個小小的卑賤的仆人相鬥,著實是丟人,那是要遭人恥笑的。


    今夜的月色似乎和平日裏的不太一樣,顯得分外明亮,照的血色的樊城亮堂堂的,銀光從遙遠的天際深處奔騰而來,刹那間便到了這頭。


    月隱豁然迴首,看見半空中滿圓的月亮,麵色微微一變,他凝神傾聽了一下,突然轉過身去,看向了街道的盡頭。


    那裏是從四麵八方匯集而來的各地守軍,和名劍山莊於一日夜之間不顧生死,奔騰而來的死士們,他們就那樣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等著。


    他三十年來第一次在決鬥場上生出了愴然之感,他殺得了紀明軒,殺得了韓生,卻殺不了這漫漫天下,數之不盡的無畏勇士。


    他輸了麽?不,他怎麽會輸?明明占盡先機,明明高下已現,他怎麽會輸?


    月隱的視線掃了一眼隨著黑暗的再次降臨而變得有些焦灼不安,已經控製不住自己行為的雲隱,又看了一眼密密麻麻,不知數量多少的兵士們,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擺了擺手,森然的,鄭重其事的說道:“我輸了,我不是敗在你的手中,而是敗在自己的手中。”


    他背過身去,垂下頭,低低的去看眼前的那一尺三寸地,目中一片瘡痍,巨大的風聲突然停止,他長袍垂落,臉色暗淡,形容枯槁。


    “我成名已久,已經很久不知道失敗的滋味了,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四方朝拜,跪地相迎,無所不應,人們或尊敬,或懼怕,卻隻恐對我不夠崇敬,而至血光之災。”


    他的腰背雖然挺直如常,可一聲蒼老的似英雄遲暮的歎息,卻從他的嘴角悄悄的溢出。


    這宛若遊絲的一聲低低的歎息,聽在周圍人的耳中,好似一聲霹靂驚雷,讓他們的心都抖上了一抖。


    他緩緩的開口,慢慢的說道:“我一直以為我看到的即為愛戴,便是民心,誰擁有了絕對的實力,最硬的拳頭,誰就是當之無愧的強者。”


    “身為強者,殺戮幼小,隨心所欲,任意妄為,皆無不可。”他抖了抖衣袖,目光迷茫,看了看四周散落的沙礫和細小的碎末,淡淡的說道:“我窮盡我的一生,這才知道真正的強大不在於武力的無敵天下,而在於心誌的永不言棄。”


    月隱怔怔的站著,終於開口,這一次他的聲音堅定,再不猶豫:“認輸。”


    認輸?


    兵士們呆呆的,癡傻的站立著,他們疑惑的看著這位大宗師,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位一身血汙,衣衫襤褸,幾不蔽體的男子。


    他們方才聽到了什麽?


    三十年無人敢於挑戰的武學巔峰,三十年未曾一敗,如今,似乎,好像也並沒有戰敗的大宗師,居然認輸了?


    他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覺得實在是難以相信,片刻前聽到的那兩個驚世駭俗的字。


    大宗師輸了?


    不,確切的說不是輸了,而是認輸了。


    不過是一字之差,卻差之甚遠。讓大宗師敗倒在武學之下,雖難於登天,卻也並非絕無可能,畢竟一代接著一代的大宗師都是這麽成長起來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並沒有什麽好驚歎的,這是鐵的規律,誰都不能打破。


    可是敗在對方這驚人的氣魄之下,悍不畏死的勇氣之下,對於大宗師而言,那就不亞於奇談怪論了。


    能成為大宗師的人,無不是以武入道,除了一定的運氣使然,可若是沒有堅毅的精神,無堅不摧的決絕,怎能攀上這世間的巔峰,成為無上的強者。


    能迫的一位大宗師低頭認輸,自認不如,該是多麽的,不可思議啊。


    勝了,勝了……


    一聲又一聲的歡唿聲,由近至遠的傳來,越來越大,響徹大地。


    緊緊關閉了一晝夜的王府大門,終於從裏麵緩緩的被人打開,先是露出了一條縫,一個少女纖細的手掌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她側耳聽了聽街道上震天的響聲,偏頭看到門上掛著的東西,被驚嚇的退了兩步,捂住了自己隨時控製不住就要嘔吐的嘴巴。


    然後定了定神,站了一會兒,最後,白珠霍的拉開了大門,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一地的血屍,殘破的斷肢,令百戰沙場的老兵都不由的皺了皺眉,可她卻絲毫不害怕,在初時的驚慌過後,便是出人意料的平靜淡然。


    她拉著自己的裙擺,高高的抬起穿著紅色繡鞋的小腳,邁過了王府那微微有些厚重的門檻,依稀看去,她似乎還是笑著的。


    白珠拾起散落了一地的殘骸,手上拿著一截屍骨,好像是在猶豫,手中的這個手臂,到底是屬於哪位勇士的。


    隻見她擺在這個人的身邊搖搖頭,放在那人的旁邊也搖搖頭,委屈的咬著自己的下唇不知如何是好。


    白珠大概是想將那混亂不堪的屍首拚湊好,能讓他們完好無缺的入土為安,可怎麽也沒想到,屍首已經過於瑣碎,很多的軀幹都已找不到主人。


    在大宗師和九品上強者的真氣激蕩下,那青石磚麵都化成了一堆堆細細的粉末,何況這些血肉之軀。


    這下她就有些著急了,躺在這兒的人,大部分可都是打小陪著她一起長大,看著她從嗷嗷待哺的嬰兒長成這樣堅強果敢的少女的。


    她總不能讓他們付出了生命,死的這樣慘烈以後,連一具完整的屍體也沒有。


    不知想到了什麽,白珠抿了抿嘴,眼眶中掛著的燦然欲滴的淚珠終於止不住的滑落。


    白珠既沒有嚎啕的大哭,也沒有低聲的啜泣,隻是抿著嘴,努力的抬高自己的頭,眼睛一眨一眨的,長長的睫毛顫微微的,想要將已經奪眶而出的淚珠憋迴去。


    那種努力的不讓自己流淚,卻又哀痛的無法抑製的悲慟,於大悲大痛之時,還要讓自己坦然微笑的怪異麵容,不知讓多少人陷入了更加沉重的悲痛中。


    韓生看著她,他直覺的認為這個女子是他的女兒,想要出聲相問,但努力了半晌,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是又怎樣呢?不是又如何呢?


    他喚了白珠,要說些什麽呢?


    我是你親爹,你養父被我殘忍的殺了,我現在後悔了,想要好好的補償你?


    他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終是什麽都沒有說,於萬軍歡唿聲中悄無聲息的退出了樊城,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是他的女兒,卻也不是他的女兒。


    他這樣一個滿手血腥,不辨是非的人,不配有這樣一個幹淨清澈如星辰的女兒。


    月隱默默的看著白珠,他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這種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甚相同的靜謐之美中。白珠是柔和的,輕緩的,安靜的,可正是這樣一種溫柔似水的美,仿佛卻比那有著無比強大的,能夠毀天滅地之能的人更加的安詳,更加的讓人深陷其中。


    他手中白光一閃,曾經殺過無數人,戰勝過數之不盡的挑戰者的那隻枯瘦的右手,狠狠的朝著自己的頭頂拍下。


    他的罪孽不可饒恕,希望這些人看在他自裁的份上放過雲隱。


    他下手毫不留情,運足了十成的功力,朝著自己頭頂百會穴而去,半點後手不留,一心求死。


    此時紀明軒氣力耗盡,軟綿綿的動彈不得,韓生早已退到了外圍,白珠更是無力阻止……


    ------題外話------


    竹子有很努力的碼字啊……求撫摸,求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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