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白家的大小姐,而白家當年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人數眾多,爭鬥紛亂。


    幾房長年累月鬧得不可開交,就等著抓了爹爹的把柄,好拉下家主的位置,再將他們踩在腳下肆意踐踏。


    爹娘即便再寵愛她,也敵不過族中的規矩,而按白氏一族的族規,未婚生子,那是要沉塘的。


    她不是畏懼死亡,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她怎麽也要保住韓生的最後一點骨血。


    白羽為了保住兄弟的孩子,更為了保住她的性命,做出了抉擇,入贅白家,用他的一生來履行對兄弟的諾言。


    婚禮自然辦的是又快又急,晚了,再寬大的喜服恐怕也遮不住她懷有身孕的肚子。


    白羽,他用他的生命捍衛了他的誓言,卻死在為了他痛苦掙紮一生的兄弟手中。


    何其悲慟,何其諷刺?


    早知今日,你是否還會義無反顧的拋棄原來的姓氏,隨我共赴喜堂,共同走過這多年的歲月。


    你待我一片赤誠,我對你卻始終心存隔閡,不是不愛,隻是總不如當年對韓生那般全身心的愛戀。


    你一生對我竭盡全力,卻終是為我而死,死的這般慘烈。


    若不是娶了我,你興許還是那個仗劍江湖,一身豪氣衝天,義薄雲天的大俠,而不是被困在這邊關小城,終日與朝中佞臣勾心鬥角。


    白夫人低頭看了看白羽的頭顱,猛地伏下身子吻上了他的嘴唇。那是他的夫君,即便是死了,死的身首異處,死的麵目全非,那也是她的良人,她沒有什麽好怕的。


    “我知你一生都在等我愛上你,可我的心早已在你這沉淪,你且等著我,我很快就來陪你。”


    她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子,一步一滑的向著王府趕去,她的心焦急如焚,奮力的奔跑著。


    她以為自己的速度已經稱得上是驚人,可在旁人的眼中,那不過是如同蝸牛一般的緩慢。


    她赤著的雙足碰到了地上鋒利的劍刃,削去了她小半個腳趾,她仍渾然不知的跑著。


    她的身後是一條細細的小溪,那是由她身體中流出的血液匯合而成的涓涓細流,那也是她正在不斷流逝的生命。


    她要快一點,再快一點,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是韓生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是他。


    他一定會救的對不對?他一定會的。


    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她此刻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拖著搖搖欲墜的靈魂,還沒有奔赴黃泉的原因所在。


    天空中突然灑下了幾滴細小的雨珠,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遮天蔽日的揮灑下來,直像是無情的蒼天終於不忍目睹人間此時猶勝烈獄的淒慘。


    要用這鬥大的雨水,刷淨這天地間人神共怒的罪孽。


    噗,她終於體力不支的跌倒在地,她已經能看見西北王府,院牆伸出的一角飛簷,她已經能聽到院中女子們驚慌失措,卻又不敢大聲哭泣,隻能拿袖子捂著臉,發出的低低啜泣聲。


    可是她站不起來了,她的血實在是流的太多了,短短的不到一百米,僅僅隻是繞過院牆的距離,已是她所不能承受的遙遠。


    走不了了,那要怎麽辦呢?


    白夫人將自己的頭埋在地上,埋進淺淺的積水中,她在流淚,她在怨恨自己身為母親,卻不能保護孩子周全的無能為力。


    不,不可以,她要阻止,至少她要努力到自己停止唿吸的刹那。


    她還活著,那就要去救她們,隻要她還活著,那就要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耗盡最後一滴鮮血,守護她們無虞。


    那便爬吧……


    月光下,雨夜中,樊城的街道上,西北王府的院牆邊,一個渾身傷痕,滿身血汙的母親,正在為著自己的女兒,做著非意誌堅定者不能為的壯舉。


    她的手肘撐著自己沉重的身體,一寸一寸的向前爬去,一點一點的接近她想要接近的地方。


    三年前千裏奔襲樊城,意圖阻止蕭鳳舞迴歸草原的安大人。


    片刻前,身中無數支弩箭,倒在火海中,化為焦炭的影子。


    以及此時此地匍伏於地,以手為武的白夫人。


    他們都不曾熟識,卻在危機的關頭,死神的麵前,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發出了相同的感歎。


    實在是來不及了……


    他們不怕自己來不及,隻怕自己未盡全力,到死不能閉上雙眼,下了地府,也要自責於自己的軟弱。


    西北王府的大門前,匯聚了樊城最後的守軍和那些麵色清冷,手持利刃的暗夜殺神。


    他們看著遠遠奔來,臉上帶著欣然喜色的監察院院使們,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身為武者的無上榮耀,讓他們不能向任何人低頭,尤其是這群企圖殘害無辜百姓的劊子手低頭。


    拔劍,寶劍出鞘,鋒芒畢露,視死如歸。


    他們踏前一步,再踏一步,這兩步便是他們所能退後的最遠距離。


    院中立著的百姓們,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自發的用庭院中的假山堵死了王府的大門,手中的“武器”熠熠生輝。


    他們有的是交惡多年的仇人,有的是和睦友愛的鄰裏,更多的則是素昧平生,不曾相識的陌生人。


    此刻,他們為了自己身後的親人,為了王府內院中每一個人的安危,共同舉起了抵抗暴行的武器。


    雨愈大,風愈猛,烽火台上衝天的藍色火焰逐漸被雨水熄滅,樊城中重新歸於一片寧靜的黑暗。


    一團黑色和一團青灰色,衝向了對麵的敵人,很快他們就分出了兩隊。


    樊城守軍對上了武力相對薄弱的院使,而名劍山莊的殺神們自然是選擇了兩位大宗師作為他們此生最後的對手。


    雨夜中,刀劍的碰撞聲,劍刃入體的噗嗤聲,受傷堅持的悶哼聲相互交錯,終究匯成了一片混亂而嘈雜的戰鬥聲。


    驚雲立在王府的院牆上,不時的用哨聲指揮著殺神們不斷變化著陣法。他不確定他們有沒有殺死大宗師的實力,隻能采用最保險的手段,將那兩團速度快的隻能分清顏色的影子困在陣中。


    他低頭去看正在和院使作戰的守軍們,他們的境況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的太多。


    監察院不愧是大魏朝廷精心挑選出來的一群敗類,雖然殘忍嗜殺,滿腦子的漿糊亂竄,雙手沾滿了無辜者的熱血,但在武學一道上,卻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作戰的兩隊明顯不是一個等級的較量,幾乎要四五個守軍合力抱住一個院使的身體,才能殺掉一個人,或許還隻是讓他們多幾道不重不淺的傷痕。


    驚雲皺起了眉頭,這樣下去,怕是連院使都沒有辦法全殲,等到院使們殺盡了守軍,他們的局麵豈不是更加艱難。


    他口中的哨聲陡然變音,他的身體化成一道利箭,宛如一陣唿嘯的颶風,紮進院使的隊伍中。


    他務必用最短的時間,最快的招式,解決掉這些最容易解決的院使。


    所以,他每出一招,必要見血。不管是死是傷,他都不能劍出無功。


    他帶著無窮的殺意,驚天的怒火,穿梭在一群院使的周圍,攫奪著他們的生命。


    驚雲突然覺得今天的任務似乎和平常的不太一樣,一樣的是必須勝利的信念,不一樣的是此時的心境。


    為了守護他人的生死安危而戰鬥,這種感覺,好像還不錯。


    雨,傾盆的大雨,鬥大的雨珠濺在他們的身上,浸入他們的傷口中,混合著他們身上炙熱的鮮血,流淌在地上,終於匯成了一條血色的長河。


    驚雲淩風而立,他的發絲沾染了水珠,貼在他的臉上。他皺著眉頭,看著正張大了眼睛,帶著驚恐的目光,不斷躲避他逼視目光的那些院使。


    他手中的長劍於片刻前沾上的血珠已被這雨水洗滌,看不出經曆過的一切。


    這把劍,曾經見證著他成為江湖上的頂尖刺客,從此笑傲武林,無人敢笑;曾經他也用這把劍,收割了那些將他視為玩物,任意辱罵的翩翩貴公子。


    今日,這把劍,終究也將陪伴他脫胎換骨,成為一個頂天立地,能夠於青天白日下挺直了脊梁,被人稱一聲大俠的蛻變。


    僅剩的幾個院使們驚懼的看著這個暗夜裏的殺神,他們顫抖的雙手竟然握不住自己的兵器,接連的幾聲哐當聲,他們猛地丟掉了手中的兵刃,不顧一切的奔跑起來。


    驚雲並不去追,跑了便跑了吧,如今攔住大宗師才是正事,這些螻蟻他還不放在眼中。


    他看了看遠處戰成一團雨霧的暗衛們,神色一變。


    這些和他相處多年的暗衛,他們的實力,他自然是知道的,七人一陣,長刀在手,便是主子也要忌憚三分,可是現在……


    訓練多年,配合的如同行雲流水一般默契的暗衛們,合力布出的四十九人大陣,在兩位大宗師的眼中,簡直就是個笑話。


    “哥哥,你看看他們啊,就這種手段,還敢擋在我們的身前,真是不知死活啊!”


    說著,他的手指輕輕一點,仿若將不小心落在身上的枯葉扔在地上的輕緩力道,一捧血水便好似火紅的瑰麗花朵,在刹那間盛開。


    驚雲用袖口擦淨了臉上的雨水,他的眼中並不見即將赴死的絕望和悲傷,“早知道就先殺了那幾個兔崽子,也省的麻煩了。”


    罷了,罷了,反正都要去了,還管這些凡塵俗事做什麽,能死在大宗師的手中,也算是對得起自己這一身武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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