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王府中,田七和張齊握緊了手中的長刀,緊張的看了看對方,又抬頭望著依舊和往日一樣明亮而圓潤的月盤。


    似乎是在靜靜的等待著高懸在頭頂的殺戮之手輕輕的降在他們的頭上,帶走他們還是盛年的生命。


    他們雖然不知道外麵的守軍遇到了怎樣強大的敵人,卻也從不同尋常的寂靜中和空氣中不時飄來的血腥味覺察出一絲詭異而恐怖的氣氛。


    西北王府的院中,還保留了相當一部分的樊城守軍,人數並不多,可都是樊城精英中的精英。


    他們是白將軍特地留下來,想要守護這些手無寸鐵,幾乎沒有戰鬥力的婦孺和平民,田七與張齊二人正是他們中的隊長。


    “打開府門。”驚雲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試圖安慰下他們二人過於焦灼的情緒。


    二人震驚的看著他,不解的問道:“現在打開大門,不是無異於引狼入室嗎?”


    “若是不然,你們認為,就憑外麵那群拿著鐮刀和鐵鍬的百姓,能夠堅持多久?”驚雲眯著眼睛,他突然覺出今日的屠殺,應該遠不是圖財害命這樣的簡單。


    驚雲負著手,看著影子離去的方向,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又迴頭望著躲在身後內院中不時驚慌啜泣的女子們,心下一沉,不知為什麽,他的心中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罷了,罷了,江湖中人,本就是過著刀劍舔血的日子,早一日死,晚一日死,又有什麽不同呢?


    “來吧,兄弟們。”驚雲拔出泛著寒光的長劍,冷冷的說道:“軍中男兒,總不能死在百姓的後麵。”


    二人定定的看了眼驚雲,從他們的目中,能夠很清楚的看出他們心中對此時此刻驚雲突如其來的大義淩然,視死如歸的莫大的不信任。


    紀明軒隨著安雅在樊城居住多年,不管是不是情願,這些守軍或多或少的知道了名劍山莊莊主的性子。


    那是個天生冷情的人,他的手下,能有這樣高的覺悟?莫不是準備開了府門,把這一屋子的婦孺拉出去換個消停吧?


    二人微微的點了點頭,深深的感覺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你們在想些什麽?”驚雲看著麵前明顯無動於衷的二人,冷冷的問道:“難道你們省不得你們這一條金貴的性命?”


    “就憑外麵那一群烏合之眾,根本不可能發揮任何的作用,待他們衝進來,才是真正的自尋死路。”


    驚雲偏過頭,看著張齊和田七,冷笑著說道:“或者說,你們怕我把你們給賣了,好換取活下來的希望嗎?”


    他走了兩步,把頭伸到二人的中間,輕聲的說道:“現在才擔心我的良心,不是太遲了嗎?”


    “打開府門,讓外麵的那些平民進來,換你們這些守軍站在外麵。”驚雲挺直了身子,指著樊城的守軍說道:“拚盡全力,雖死無悔!”


    開門,換人,交替……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卻像是過了很久。誰都知道,這個時候,做出這樣的決定,意味著什麽。


    王府的大門,在這些已經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恐懼中的百姓眼中,就是一條跨越著生死的鴻溝。


    他們本沒有奢望過,從來都是高高在上,散發著冰冷殺氣的殺手們,能夠大發慈悲的救下他們。


    願意為他們的妻兒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庇護所,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想。他們本是抱著必死之心,為他們的親人護住最後一線生機。


    百姓們看著站在王府牆頭,穿著黑色勁裝,握著鋒利長劍的殺手們突然從心底裏湧現出深深的感激。


    不知是誰帶的頭,一個鬢邊斑白的老者,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衝著牆上的人喊道:“謝謝你們。”


    這就是像是一個信號,慢慢的,院中的百姓們一個接著一個的跪在地上,雙手合十。


    為著這些曾經是他們心目中最可怖的存在,現在卻是唯一的希望的人,用著最真摯的心祈禱著。


    他們能活下來,他們可以平安無事,他們才有希望。


    院中的動靜驚動了迎身立在王府大門之上的驚雲,他迴過頭,看著這樣一個他這一生,連在夢中都沒有出現過的奇異景象。


    殺人者成為了他們心中的守護神,而本應該為了他們的性命,流血犧牲的人,卻最終向他們揮起了殺戮的屠刀。


    這是多麽的諷刺,多麽的荒誕,可卻是真真切切的在上演著,實實在在的發生著。


    驚雲轉過頭,盡量的忽略了他眼角掛著的一顆淚珠。


    他覺得可笑極了,他若是相信這些鬼神之說,豈不是日日夜夜都要和孤魂野鬼作戰。


    死在他手上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是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何況是報應輪迴。


    若是天上真有神仙,那也是隻知道收取人間供奉,從不辦事的賊人,指望他們……


    驚雲揮了揮手,示意準備就緒,可以開始了。


    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自己的雙手。


    他閉上眼睛,不知為什麽會想起很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在泥塘裏打滾,赤著腳在坑窪不平的街道上奔跑,趁著店家不注意偷兩個白饅頭塞進嘴裏,一不小心被人發現了,便是一頓好打的少年。


    是什麽時候遇見主子的呢,他仔細的想了想,今天的他有些和平日出任務時不一樣的感覺,那種很多年都沒有湧現在他的腦海裏,一種名為脆弱的東西。


    那一日,他偷了一個蔥油餅,蜷縮在角落裏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長久以來,他都是這麽吃東西的。


    無論得到什麽食物,哪怕是已經泛出腐爛氣味的,從後巷中抬出的餿水,他都要在第一時間塞進自己的肚子裏。


    否則很有可能在下一個眨眼間,好不容易到手的東西就會失去。


    搶走它們的也許是它們原來的主人,也許是隱藏在繁華城市中陰暗角落裏和他一樣的少年,甚至也有可能是路邊趴著的一隻肮髒的大狗。


    吃著吃著,他突然抬起頭,狠狠的看著停在他麵前的一輛極為華貴的馬車,他吃的更加的迅速了。


    這樣的事情,不知發生過多少次了。


    那些從生下來就不知道什麽是饑餓的貴公子們,時不時的就要來街頭尋些刺激。


    有的喜歡拉了他們,丟在空曠的地上,看著他們驚慌失措的奔跑、逃竄,而他們則拿著弓箭,在遠處笑嘻嘻的比著箭法。


    有的覺得他長的漂亮的,便領迴家去,洗幹淨了身體,放在後院中,當做孌童,供大家玩樂。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是很介意,不過是受點傷,有些疼,又死不了,還能吃幾天飽飯,他很滿足了。


    如果能讓他選的話,他寧願選擇第二種。


    至少,不會像前者那樣費力,而且一不小心,還有可能流血身亡。


    車門慢慢的被打開了,一個小小的,和他差不多一般年歲的少年從車廂裏鑽了出來。


    他看著他的目光是羨慕和嫉妒的,倒是沒有平日裏見到富家子弟的怨恨。


    少年踩著趴在地上的人凳,跳下來,看著他,沒有羞辱,沒有那些人眼中的可恨的欲望,隻是那樣平靜的問道:“你想要過人上人的生活嗎?”


    “想,他當然想,傻子才不想。”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後來徹底改變他的少年,不屑的冷哼道。


    “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我要給你什麽?”他瞅了瞅自己,覺得反正無非是一身賤命,還能比現在更糟麽。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起來,看著那個還沒有自己高的少年,輕聲問道。


    “我隻要你的能力。”少年看著他,用著一種仿佛不屬於人類的聲音,緩緩的開頭說道:“不要忘記,你和他們都是人,沒有什麽不一樣的。”


    少年指著街道上抱著懷中的美人,搖搖晃晃喝醉了的富家公子說道:“隻要你願意拚盡全力,總有一日,他們都會跪在你的腳下,任你驅使。”


    “可是……”他不敢相信的看看他,又看看那些身著錦衣,身上掛滿了各種昂貴的配飾,他知道每一件都價值千金。


    “沒有什麽可是,驚雲……”


    他有些奇怪,驚雲這兩個字以後就是他的名字了嗎,好像還不錯的樣子,他很喜歡。


    “我命由我不由天,倘若天不憐我,我便終有一日要來憐它。”少年抬著頭,看著上麵黑色的夜空,冷冷的說道。


    “放火箭!”驚雲適時的停止了腦中不合時宜的冒著的混亂思緒,他猛地放下自己的右手,沉穩的下著命令。


    或許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吧,他才會想起那些早已遺忘的事情。


    且就容他放肆的軟弱一迴吧。


    燃著火焰的弩箭,帶著猛烈的罡風,伴著唿嘯的聲音,射出讓地上的樊城守軍瞠目結舌的距離。


    “轟”的一聲點燃了樊城的烽火台,名劍山莊特有的藍色煙火令衝天而起,照亮了整個樊城。


    驚雲垂下頭,有些愧疚的看著底下那些人滿含著感激的眼睛,他根本不是什麽好人,當不起他們的這一跪。


    隻有莊子裏的人才知道,這個煙火令根本不是求援的信號,而是即將同歸於盡的遺書。


    方遠百裏,隸屬於名劍山莊之下的所有產業,見此藍色煙火令,就意味著他們的兄弟已死,無須救援。


    他要守護他心中的神祗,讓他遠離危險,而這些視他為神的人,就由他的性命來祭奠吧。


    滿天的藍色幽光,不僅驚動了樊城中正在興高采烈,奪取著他人財富的院使們,也驚動了已經在短短半柱香的時間裏,奔出了數十公裏的影子。


    影子略微停了停,看了眼從樊城發出的耀眼光芒,再未迴頭,反而是更加迅速的向著前方而去。


    兄弟已死,不需流淚,隻需完成他最後的囑托,讓他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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