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六看金陵風雲變幻,人物起落,最佩服的還是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就官居一品的人。


    「出來走走。」餘棠騏淡道。


    「餘大人,晚上還去嗎?」旁邊走來一個菜農,穿著樸素布裳。


    「一會兒就去。」餘棠騏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


    「餘大人,我爹敲了些老石頭擱在牆上,讓您都拿去沒關係。」一名少年郎也走過來湊了熱鬧,明年他要參加會試,希望能像餘棠騏當年那般拿下會元,盡管他知道不容易,但有個盼頭總是好的。


    「餘大人,上迴我提的宋將軍嫡女,不知您有無意思?」王媒婆熱絡開口,當年因牽成三元及第狀元郎與吏部尚書嫡女的婚事,風光一時,可惜後來柳大小姐年紀輕輕就病逝,沒為餘大人生下一子半女。


    這些年,餘大人忙於朝政,仕途順遂,自從剿滅海寇迴朝後年年升官,短短四年當上了一品大官,柳大小姐卻同當年的餘夫人一般福薄,在餘大人官居一品那年病逝。


    唉,餘夫人是在餘大人剿完寇返京當晚病逝的,幸好餘大人提早返京,才趕上見餘夫人最後一麵,當年餘夫人驟逝的消息傳出,震驚不少金陵人。


    王媒婆這些年努力想為餘棠騏作媒,無奈他始終沒看上任何姑娘。


    餘棠騏神色漠然搖了頭,沒理會王媒婆,對少年郎說:「替我謝謝你爹。」


    「甭客氣。」少年郎笑說。


    餘棠騏不再同人攀談,疾步穿過市街,走往城西一處菜園,到菜園外圍,兩名小廝便停下腳步,讓餘棠騏一人走進菜園。


    今年元宵天清氣朗,夜幕上的月兒特別圓亮,銀白皎月撒下如水光華,憑借著月華清晰可見菜園子裏長得茂密的青蔬。


    餘棠騏在菜田裏跳田畦,從這頭跳到另一頭,跳過整條田畦,他跳了好久好久,停下來,抬頭望一輪明月,嘴裏低低喃道:「跳菜股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


    他記下那兩句福州話,年年在月光下低誦。


    喃念著,兩行清淚淺淺滑過他臉頰,月光下,他身影顯得寂寥,夜風輕拂,吹涼他兩行熱淚。


    十年如一夢,然而痛依然清晰如昨,儀仁離世那日清晨,是他人生最大的惡夢……


    惡夢熬過去了,儀仁卻永遠迴不來了,儀仁迴不來,他隻能寄托下輩子,下輩子他會再遇見儀仁,絕不讓她吃苦受罪;下輩子,他會是儀仁的好相公,而儀仁會是他的好娘子,他們之間不會有別人^


    「儀仁,你看見了嗎?每一年,每個元宵夜,我跳田畦、偷老石頭,你要等我,別先去投胎,下輩子讓我比你早出生,讓我保護你,你不要忘了我,要記得我,也要記得去偷蔥偷菜,我們一起求老天爺……」


    他又來迴跳了好幾趟田畦,喃喃道:「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高儀仁浮在夜空裏,陪著菜園裏的餘棠騏。


    她的魂魄原是該走的,可那天她看餘棠騏抱著早已冰冷的她的身體,不斷哭求,她就沒辦法隨著那道猛然出現的光走。


    「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餘棠騏從來沒那樣撕心裂肺哭過,她猶豫了一瞬,照下來的光消失,她就留下來……


    她的感覺變得很奇特,她常常像是睡著,每迴有意識時,她總是飄在離餘棠騏不遠的半空。


    她看見他差點親手了結柳蘭芳的性命,柳蘭芳哭著哀求他饒了她,他鬆手,笑得殘酷對柳蘭芳說:「這樣殺了你,確實太便宜你!」


    下一瞬,他一掌從白羽頭上劈下,白羽頭骨碎裂,當場斃命。柳蘭芳嚇白了臉,軟倒在地上。


    「別怕,」餘棠騏蹲在柳蘭芳麵前,像可怕的嗜血惡魔,「我不會讓你像白羽死得輕鬆,你讓我的儀仁受苦兩年,我便讓你受苦四年,四年後,儀仁怎麽死的,你就怎麽死!」


    柳蘭芳從此被軟禁在偏院,過了整整四年饑寒交迫的日子,最後,餘棠騏讓人端了碗涼透的湯藥,看著柳蘭芳喝下……


    她好擔心餘棠騏,怕他成為殘虐無道的人,幸好,餘棠麒沒有,還成了國家棟梁,她一年年看著他,可隨著時間過去,她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從兩三年前開始,隻有在元宵夜才能醒來,她也才知道又一年過去了。


    「我也想你。」她看著他跳田哇,也低聲說。


    一道光忽然從天上照下來,她仰頭,被不知名的力量拉進光裏,意識逐漸渙散模糊。


    她想,離開餘棠騏的時間終於來了。


    「我不會忘記你、我不要忘記你!」


    她的聲音卻沒辦法傳到他耳中。


    【第十二章】


    汽車大燈照在雕花鍛鐵門上,車內的人按了下遙控器,鍛鐵門往兩邊滑開,車子駿進車道,停在屋前大草坪,車內人又關上門。


    車子熄火,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出車子,關上車門,轉頭看見眼熟的人影在菜園中,不禁楞了楞,今晚是元宵


    夜,檸檬黃的月光十分明亮,可以清楚看到景物,男人不消片刻就迴神,往主屋右方的菜園走去。


    關棠騏杵在田邊,沉吟半晌,她怎麽在這?地上怎麽散落了許多蔥,還有菠菜?


    他蹲下來,方才隻覺得眼熟,如今肯定確實是熟人,他撥了撥她臉上幾綹暗酒紅短發,戳戳她軟嫩臉頰……完全沒反應?


    他一驚,摸了摸她頸項,脈搏穩定……他低頭靠近聞了聞,也沒有酒味。


    又環顧散落的蔥與菜,這家夥……來他家偷蔥偷菜?


    他搖了搖她,仍是沒有動靜,於是出聲喊道:「方梓璿、你醒一醒!方梓璿、方梓璿!」


    沒有絲毫反應。


    睡死了?像頭小白豬。


    他彎身一把抱起她,嘟囔抱怨,「都這麽重了還想著吃?跑來我這兒偷蔥偷菜?」


    將她抱進屋子後,他又出來,撿拾好散落的菜才迴到屋子。


    他將菜擱在茶幾上,方梓璿在沙發上睡得極好,真服了這家夥,偷東西偷到睡著?


    他脫下西裝外套,隨手往單人沙發扔,本打算迴房好好睡,但念頭一轉,他進房抱了枕頭被子,迴到客廳打地鋪。


    不能讓小偷跑了!得好好看著這家夥。他不懷好意笑了笑,直接在三人長沙發邊的地板睡下。


    已經超過三十小時沒睡的他,迅速落入黑甜鄉,卻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不是關棠騏,而是餘棠騏;在夢裏,他愛上一個叫高儀仁的女子……


    夢,很長,每個細節、每句對白都清晰得像是真正存在過。他夢見他在元宵夜跳田畦、偷老石頭;夢見他站在月光下,想那個已離世多年的女子,心好痛好痛,痛得快喘不過氣,他夢見他拿著幾顆老石頭,倒在牆邊,斷了氣息……


    關棠騏驚醒過來,坐直身,汗沿著額頭滴下來。他撫了撫心窩,痛徹心扉的強烈感受那麽鮮明……他轉頭看向沙發,那張白晰娟秀的臉,泛著健康紅暈,他忍不住伸手輕輕觸了一下。


    高儀仁……方梓璿……這應該是夢裏那個餘棠騏渴望的下輩子吧?


    他又轉頭,看茶幾上一把青蔥、一把菠菜,忽然熱淚盈眶,嘴角卻彎起。


    上一世的經曆倏忽入夢來,是老天爺迴應他一年又一年的誠心祈求,讓他想起她,是吧?


    他再看了沙發上的方梓璿,眨掉眼底熱淚,起身想倒杯水,沉澱複雜情緒,屋外頭卻傳來一聲聲叫喊——


    「小璿、方梓璿……梓璿——」


    關棠騏往大門走去,打開屋門,看見一名高大男子在菜園走來走去,低聲喊叫,一會兒又往屋後繞去。


    他走出屋子,帶上門,跟著往屋後走。「你找誰?」


    男人迴頭望他,神情驚詫,「呃?」


    「我剛聽你喊方梓璿,你是她什麽人?」關棠騏冷冷打量眼前的男人,眼神清澈、斯文俊秀,第一眼便給人好感,但他最好別是喜歡方梓璿的男人。


    「呃……」方梓炎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他現在算是私闖民宅,可妹妹不見了,他隻得硬著頭皮,支吾解釋,「小璿……方梓璿……我們幾個小時前來這附近走走,我上後山去,讓我妹妹在這附近等我……」


    未來的大舅子?關棠騏打斷方梓炎的話,仔細問:「你是方梓璿的哥哥?親哥哥?」


    「我是小璿的大哥,你認識小璿?」方梓炎表情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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