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慈也不得不承認師父脾氣近年來好了很多,「聽你的口氣,好像很失望?」


    「就怕某人好了傷疤忘了疼。」庚明不無嘲諷。


    商慈仗著點術數本領,在外頭又是為王爺破煞又是參選國師,看似很風光,但在師父、師兄和小師兄麵前,她永遠是被擠兌的那一個。


    商慈也不否認,她最擅長的就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以前師兄就各種替她擦屁股善後,這次倒好,她將自己的命都丟了,她沒有任何辯白的資格。


    庚明的那桶清水,很快便黑如墨汁,商慈重新去井邊打了桶,旋即站在桌上,舉著雞毛撣子去卷屋頂牆角的蛛網,不小心掃到橫梁上的陳年灰塵,白毛狀的塵粒簌簌往下落,商慈當下被嗆得不輕,瓷白色的肌膚硬憋成了粉紅色。


    庚明閑在一旁叉腰看著這幅「美人除網圖」,搖頭嘖嘖道:「土蘿卜變成了水仙花,看著還真不習慣呢……」


    以前,麵對這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師妹,庚明使喚得得心應手,現在竟莫名萌生出一點罪惡感了。


    果然,女人的容貌無論走到哪都是一大殺器啊,剛滿十歲卻自以為看遍塵間事的早熟少年在心中感慨。


    庚明這看似誇獎的話,惹來商慈的一記氣咻咻的白眼:「我原本的長相和現在差距有那麽大。」


    庚明儼然懶得迴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有些想不通地皺眉問:「不過,師兄怎麽會被苗疆人擄去?以師兄的能耐,不應該啊。」


    商慈隨口迴道:「當時師兄正在開天眼的關鍵時期,毫無防備,才中了招。」


    庚明僵住,瞬間結巴:「你、你說師兄他、他開了天眼?」


    「你沒聽錯,」商慈嘿嘿笑著,低聲道,「我也開了靈眼。」


    見庚明目光呆滯,仿佛被雷劈了一樣,商慈頓時起了捉弄之心,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我觀你黑氣繚繞,怕是要厄運纏身犯小人呐!」


    商慈當然沒有閑得開靈眼看他氣色,純粹信口胡說,庚明自然也沒信她,他已完全沉浸在師兄開了天眼和商慈這廢柴竟然也開了靈眼這兩個爆炸性的消息裏。


    最打擊天才自尊心的事,莫過於發現遠遠被甩在身後的庸才,忽然有天在某一方麵已不知不覺超過了自己。


    庚明放下手中的水桶,把抹布塞進商慈手裏,扭頭走了。


    「喂喂,不會這樣就生氣了吧?」有些莫名的商慈在他身後喊道,少年充耳不聞,走進屋子,轉身反鎖上了屋門。


    與此同時,隔壁書房內。


    萬衍山臉上的每一條褶子裏都寫滿了凝重:「你確定你在夢中看清楚了?」


    巽方點頭,他開天眼之時,所看到的每一個場景都曆曆在目,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萬衍山一陣沉默。


    巽方仍抱著一線希望:「師父,真的沒有破解的方法了嗎?」


    萬衍山垂下著細紋縱橫的眼皮:「天眼裏所預兆的畫麵,一定會發生,沒有方法可以逆轉。」


    當你知道一件會奪取成千上萬條人命的災難即將發生,但你卻無法改變任何東西,這種挫敗感和無力感,可以輕易壓垮一個人的心誌。


    南方大旱,饑民互食,六王爺兵變造反成功,聖上被擒,皇位易主……巽方痛苦地揉著眉心,隻要他一閉眼,那些人間煉獄的景象就會再次浮現在腦海裏。


    萬衍山忽然問:「六王爺率兵攻城之時,他身邊的那兩位左膀右臂是誰?你看清他們的臉了嗎?」


    「沒有,我隻看到了很模糊的側麵,其中一個好像是…」巽方聞聲緩緩睜開眼,嗓音發澀,「……小師弟。」


    萬衍山差點從座椅上蹦起來:「庚明?!」


    巽方也絕不相信庚明會做出背君叛國的事,他相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麽緣由。他夢中看到的大概是兩三年後的場景,那時候庚明身量拔高了些,稚氣微退,氣質變了很多,但和小師弟相處生活了這麽多年,他不會認錯,那個氣質冷漠到甚至有些陰鬱的少年,就是庚明。


    萬衍山好半天才接受自己這最為根正苗紅的弟子恐怕也即將長歪的事實,緩緩靠迴在椅背上。


    漫長的沉寂過後,萬衍山終於抬眼看向巽方道:「即便國運既定,無法逆轉,我們也不能束手待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若無人謀,絕不會天成!」


    萬衍山頓了頓,刹那間,他似乎蒼老了許多,「我早些年辭官歸隱,就是想落個晚年清淨,不想再參與朝政,看來,是老天爺不給我這個福分……」


    師父和師兄在書房密談了很久,出來時,兩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商慈也沒去追問,既然他們避開她和庚明談話,儼然就是不想讓他們知道,問也不會迴答,何必白費功夫。


    十幾年無人居住的大宅子,收拾起來實是一項好大的工程。


    商慈想著反正左右隻是小住幾天,清掃出幾間能睡覺的空屋,湊合湊合得了。


    沒想到師兄說:「恐怕我們要在京城長住了。」


    「長住……是多久?」


    「至少三年。」


    對此,商慈並沒有表示什麽異議,一來她的異議不作數,二來,等待師兄來尋她的這段時日裏,她倒漸漸習慣了在京城的生活,如今,師徒幾人齊聚,她也不用整日出去擺攤算命謀生計,安心樂得做個米蟲。


    既然要在這兒長住,那便將就不得,必須要置辦些被褥器皿。為了能早點吃上熱乎飯及晚上睡個安穩覺,商慈、巽方和庚明各自去街上采買。


    路過城門時,商慈瞧著城門口絡繹不絕來往的行人,琢磨著她離開客棧時特意給流光留了一匹馬,與師兄共乘一匹,這時候他也該迴來了,便走上前,同一位麵善好說話的城門守衛搭起了話。


    商慈將流光的衣著樣貌描述了一翻,守衛答得很幹脆:「沒見過。」


    商慈深懂得這些官兵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尿性,往他手裏塞了一串銅子,囑咐道:「大人若是瞧見我說得那人,麻煩給他說一聲,去北街巷子裏的萬府。」


    守衛立馬換上副樂嗬嗬的笑臉,把銅板揣進了懷裏:「好說。」


    既然呆在京城不走了,她就沒有撇下流光的道理,況且現在住這麽大的宅院也需要人手,師父對於不要錢的勞動力一向來者不拒,想必也不會反對。


    在裁縫鋪定下了被褥新衣,過會,掌櫃會派人送上門去。商慈很快完成了采買的任務,打道迴府。


    師父住過的宅院,其中的風水講究絕對是整個京城數一數二的,無論是大門的朝向,屋門的朝向,家具的擺放,都十分講究,讓人倍感舒適。


    院子裏的奇花瑞草,時隔多年無人修剪,依舊芳菲正盛,長得規整,池塘裏的水清淺透澈,荷葉層層堆疊,間隙鑽出粉嫩的花尖,若碧玉凝珠,幾尾紅鯉都長到了一尺多長,擺著肥碩的身軀,吐著泡泡,看得商慈垂涎欲滴。


    就在商慈忍不住準備卷褲腳下去撈魚時,巽方和庚明終於迴來了。


    隻見師兄左手拎著一隻蘆花雞,右手提溜著一條鮮活亂跳的鱖魚,手臂上挎著一籃子花花綠綠的瓜果蔬菜。他本是修容如水、蕭疏卓犖的氣質,加之耳後束起的白發,更有種出塵的清逸,而此刻,在歇斯底裏的雞鳴和魚尾甩濺的水珠襯托下,什麽清逸卓犖,早就碎成渣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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