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壯士!”


    急促地唿喚,略帶幾分憨直,迴蕩在高盛耳畔。


    他轉頭去看,就見一縷幽魂正掩映在樹叢中,朝他這邊看。


    “梁山伯?”


    高盛捂著疼痛不已的額頭,上下掃了他一眼:“還‘活’著呢?”


    “馬文才著急成婚,一時半會兒沒找到我,就氣急敗壞地走了……”


    見高盛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梁山伯小心翼翼地說:“壯士這是去了【杜若山鬼廟】?”


    “嗯。”高盛沒好氣道。


    “誒呀,山鬼和絳珠兩位娘娘,那都是……”


    梁山伯話沒說完,就被高盛揮手打斷:“我揍都挨完了,你說這屁-話有什麽用?”


    說罷,長唿一口氣,目光陰沉地看著這縷幽魂:“我不管你是卡牌衍生的npc還是紀年的分身,場域卡的規則擺在那兒,你理應為我提供幫助與指引。”


    “說,你的送葬隊伍在哪?”


    梁山伯定定看著他,說了句:“山下。”


    “山下……”


    高盛雙目微瞑,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那送葬隊伍就在山下,他還特意上來一趟幹嗎?


    “白挨了兩頓毒打。”


    高盛咬了咬牙,抬手翻出數張卡牌。


    封麵畫著禿頭老道的藍品卡牌邊框已有裂痕出現。


    要想再次使用,必須以精神力蘊養很長一段時間。


    【大災變亡民圈】更不用說,被粽子哥連灼帶戳,本源受損。


    光是蘊養都起不到太大作用了,還要補充同類別高品質素材。


    遍觀手上這些牌,也就血蕊花王狀態還行,還能當保鏢用。


    再就是【元熙乾王護陵俑】。


    雖說卡麵略顯黯淡,但也沒有受到太大傷害,撐撐場麵還行。


    隻是……


    【翻江魚鱗甲】丟了兩副,【紋心雕龍火銃】也少了三支。


    “紀年……”


    高盛咬了咬牙,想起那些被奪走的裝備,不由怒從心生。


    當即耗損部分精神力,念誦卡牌真名,強行召迴了禿頭老道的本命法器:【黑風邪修臂骨釘】,死死握在手中。


    這張牌是他自己做的,與識海相連,還能召迴來。


    至於剩下的……


    【煉人丹搗藥杵】、【乾王陵銀縷銅衣】、【誦黑風古銅鈴】,都是他最近才弄到的物事。


    在普通卡師眼裏是亟待建立靈性手感、增強與識海聯係的裝備牌。


    在製卡師眼裏,就是個“零件”,換成專業名詞,就是“素材”。


    壓根不存在所謂的“羈絆”。


    被奪走後,自然召不迴來。


    因此,製卡師在得到一個好素材後,往往會第一時間,想出符合其風格、特性的故事,將其轉化為自己的牌。


    這種行為也被稱之為“洗牌”。


    英台和黛玉其實就是這種思維下的產物。


    “素材不過夜”這句俗語,早在長達數百年的黑暗卡師時代,融進了製卡師們的血液裏。


    他們已經是最為幸運的群體。


    要讓“素材”變成自己的形狀,隻需編出一條合理故事。


    普通卡師還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去培養羈絆、靈性、手感,以加強其與識海的聯係,簡直不要太難。


    正常而言,高盛在得到這些素材的第一時間,就應將其改造成自己的牌。


    怎奈時間有限,又不是所有人都像紀年一樣,腦袋堪比神話知識庫。


    短短兩三天時間,能把骨釘改了就不錯了,剩下的,隻能直接拿出來用。


    結果……都便宜了紀年。


    這些其實都還好說,畢竟都是他自己的鍋。


    真正讓他難受的,其實是那輛摩托。


    這所謂的懸浮摩托,是基於卡牌科技樹的工業造物,天生沒有靈性。


    全憑一枚鑰匙認人。


    他光想著,把鑰匙放著,摩托不熄火,方便隨時逃跑。


    紀年再不講究,總有個底線。


    就像他哥從遺跡裏知道的、時常念叨的那句話一樣:“圍師必闕,窮寇勿迫。”


    再不濟,外麵還有老道守著,以他藍品四星前列的實力,總不會看丟摩托吧?


    隻可惜,他高看了紀年的品質,也低估了卡靈那顆誓死守護製卡師的心。


    “唉。”


    事已至此,他隻怨自己編故事沒有那麽快,至於紀年……


    “我就是打沒了手裏的牌,到河裏摸條魚上來,也要給他的腦袋砸個包出來!”


    說罷,抬手翻出一張灰框載具牌。


    這張牌遠不如懸浮摩托酷炫。


    單從表麵看,就是輛能調車座的24共享單車。


    事實也是如此。


    這張牌是他在酒店樓下停車點租的,三十塊錢,包半年。


    原本就是圖個新鮮,沒想到還有能用上的一天。


    “這車座怎麽調啊……”


    出身富貴的高盛小時候開定製款兒童電動車、大一點就開自家造的跑車,基本沒有接觸自行車的機會。


    更兼心急如焚,蹲那研究半天,車座都不知道咋調。


    “壯士,你扣住這個旋鈕,再掰下車座試試。”


    紀年稍顯無奈,再這樣墨跡下去,他都趕不上迴青山的頭班車了。


    便以梁山伯的身份,從旁提點了一下。


    “真是這樣啊。”


    高盛將車座調到適合自己的高度。


    新鮮感和成就感帶來的喜悅,隻一瞬間,就衝散了臉上的疲憊。


    “謝謝欸。”


    他下意識說了句,待反應過來後,立馬轉過了頭,就見梁山伯正飄浮在自己身後。


    “有勞壯士了。”


    梁山伯輕笑著落在後車座上,毫無重量,就像一陣風。


    “你竟然還會對我說實話……”


    高盛沉聲說著,踩住腳蹬,連搗帶翻,動作自然。


    明明是第一次騎車,卻頗有些追風少年的範兒。


    “小生怎敢欺瞞恩公?”梁山伯滿臉誠懇地說。


    “那你為什麽說,我的護身錢是被那馬文才的銅板打碎的?”


    高盛冷聲質問。


    “馬文才的確有枚護身錢,小生絕無虛言!”


    梁山伯聞言立起三根手指,遙遙指天。


    “勉強信你一迴。”


    高盛冷哼一聲,繼續說:“那你說說,喜喪相撞會有什麽後果?”


    “喜喪……”


    梁山伯聞言陷入惆悵,仰天輕唱:“我隻道兩心相照成佳偶,誰又知今生難娶祝英台。滿懷悲憤無處訴啊……無限歡喜化飛灰!”


    一邊唱,一邊手指虛點、晃悠肩膀。


    “你特麽哪來的那麽多戲啊?說正事!”高盛厲聲打斷道。


    “喜喪相撞,是煞極之相,恐有災殃。”梁山伯雙手撐膝,老實迴答說。


    “那我全程記錄你倆重逢……”高盛微微停頓。


    梁山伯答道:“九死一生。”


    “那不還有十分之一贏的幾率嘛,你和我說說,怎麽個一生?”高盛眼前一亮道。


    “呃。”梁山伯聞言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壯士恐有誤解,小生所說‘九’為虛數……”


    “我管你九不九、虛不虛呢,你就告訴我,那‘一生’到底是什麽就得了,廢話真多。”


    “那‘一生’,卻是係於馬文才之身。”


    “馬文才?這又跟他有什麽關係?”


    “壯士應該知道,馬家與祝家定下了一份婚契。隻要這份契約在,我與英台便是‘法理’上的陌路人,喜喪相撞,自生災殃。可若是……”


    “我拿不迴婚契,剛挨了頓胖揍,連婚契的影都沒看著。”高盛表現得倒是相當坦誠。


    “實在拿不到婚契,我們還可以找來馬文才本人,讓他單方麵撕毀契約,這樣也能衝散煞氣。”


    “馬文才本人?他現在在哪?”


    “前高後矮一長匣。”


    “我跟你在這兒猜謎語呢?說人話!”


    “後矮前高一長匣。”


    “……”


    高盛一時陷入沉默,什麽也沒說,隻加快翻蹬那輛共享單車。


    別人都是“上山容易下山難”,他卻是下山更快,遠比來時簡單。


    許是錯覺的緣故,他總覺得這共享單車的“駕駛體驗感”還要勝過懸浮摩托。


    “前高後矮一長匣……”


    沒一會兒來到山下,高盛看著眼前的前高後矮鐵皮房不禁陷入深思。


    這是他在帳篷被屍毒燒漏了以後搭的,應該是很規整的長方體。


    可現在……被一棵連根拔出的樹壓垮了半邊。


    “我……”


    高盛雙唇翕動,在原地愣了半天,什麽也沒說出來。


    “此屋之形不正應了那句前高後矮?馬文才‘興許’就在這裏。”


    “壯士,我們何不進去看一眼。”


    梁山伯在一旁鼓動道。


    “嗯。”


    駝了一路,也嘮了一路,高盛對“梁山伯”多少提升了一些信任度。


    可俗話說得好,防人之心不可無。


    看著眼前被砸塌半邊的鐵皮屋,高盛眼中也閃過了一抹提放之色。


    咽了口唾沫,一手拎長刀、一手握骨釘,在血蕊花王和五個護陵俑的保護下,一腳踹開已經扭曲的房門。


    撲通!撲通!!撲通!!!


    萬般緊張下,心跳逐漸變快,高盛深吸一口氣,先讓幾個卡靈進屋,自己居中,慢慢挪動。


    在此過程中,並未發生什麽異動。


    而這鐵皮屋除了半邊傾塌,其他布置都與此前一般無二。


    這倒是讓他頗感意外。


    在他的腦補中,這裏理應被洗劫一空,而馬文才就邪笑著坐在一片“空白”中。


    可現在,一切正常。


    而這,正是最大的不對勁。


    “哪裏想岔了嗎?”


    高盛搓了搓下巴,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張寫滿誠懇的麵孔,就像被兜頭潑了盆冷水,周身騰地升起一陣寒意。


    下意識迴頭,就見一血袍加身、前掛紅花的殮容新郎正笑眯眯看著自己,忽地臉色一變,驟然揮劍……


    “啊。”


    高盛下意識驚唿一聲,連退幾步,慌忙揮刀格擋,卻隻掠過一道殘影。


    待迴過神時,哪裏還有那新郎的影子,隻有滿臉關切的梁山伯守在門邊,一動不動。


    “這是……精神力和血氣不足帶來的幻視症?”


    高盛按了按微微抽痛的太陽穴,坐到還沒被砸壞的椅子上,耳中嗡嗡輕鳴。


    “幻聽症……”


    兩種症狀一齊來襲,高盛實在有些守不住。


    便指揮護陵俑將窗戶打開,想著先通通風。


    下一刻,卻有山風吹拂。


    隨之而來的,還有陰冷潮濕、白而發灰的濃霧。


    “咳咳!”


    高盛下意識重咳兩聲。


    他嗅到了潛藏在山風裏的屍-腐之氣。


    “高兄。”


    這時,守在門邊的梁山伯忽然開口,對他拱了拱手。


    並未像之前那樣口稱“壯士”,而是改稱“高兄”。


    “謝高兄願意成全我與英台的姻緣。”


    “靈柩來,魂當歸。小生隻能陪高兄走到這裏。”


    “喜喪相撞,太過兇險。高兄實在不必為我這孤魂野鬼承擔這等風險。”


    “有這份情誼,足矣。”


    說罷,化白煙飄遠。


    見此一幕,高盛深唿吸幾口氣,不知為何,心裏有些發沉。


    簡單調整好情緒後,轉頭去看窗外,就見白茫茫的霧氣中,慢慢現出一口以紅筆寫就“福”、“壽”二字的烏黑棺木。


    “嗚——”


    頗為尖銳的嗩呐聲在這一刻顯得異常沉重。


    紙紮仆牽著紙花馬,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動。


    高盛晃了晃頭,隻覺整片天地都變成了黑白灰三色。


    數不盡的圓形方孔紙錢透過鐵皮屋頂,落在他的肩頭。


    “梁兄啊!”


    天地間驟然響起一聲哭唱,讓人聞之生悲,又心生驚悚。


    “山廟一別成永訣,人間無緣同到老。”


    “我以為天遂人願佳偶成,誰料姻緣簿上名未標。”


    “原指你扯紅繩動登鵲橋,誰料喜鵲未鳴鴉先叫。”


    “原指你走馬來迎配笙簫,豈料一夜魂歸奈何橋。”


    “原想著過你門時乘花轎,豈料白衣素服來吊孝。”


    “不見梁兄見墳台,唿天號地心哀哀。”


    “兩相緣定難再改,豈能嫁與馬文才?”


    悲戚之音忽近忽遠,時似近在耳畔,時似遠在天邊。


    高盛四下環顧,卻仍無法確定,這是從哪傳來的歌聲。


    眼見靈隊還有不到十幾米,就要撞入鐵皮屋。


    距離之近,甚至能看清紙人把棺臉上的笑容腮紅、貼痕紋路。


    高盛二話不說,翻牆而出,直往山上衝。


    卻在拐角處,迎麵撞上一支送親隊伍。


    嗩呐、依仗前導,仆人相從。


    花轎暗紅、形似棺木。


    轎前兩盞白紗燈,轎後三千紙銀錠。


    山間起寒風,轎簾起,新娘雙唇動。


    “梁兄,你好狠的心哦。”


    聲音極冷,好似自頸後襲來一陣陰風,吹得高盛一激靈。


    他下意識調轉車頭,猛踹腳蹬。


    沒一會兒,就將那隊伍甩在了身後。


    可接下來又能去哪呢?


    那送親隊伍就像盯上了他似的。


    無論他往哪走,都死死咬住、不遠不近地跟從。


    他的耳畔始終迴蕩著那仿若催命曲的歌聲:


    “梁兄誒,你此等年輕狠心行……”


    “可舍得親朋長輩同窗生?”


    “黑發走、白發送,你叫高堂如何生?”


    “一語未留人先走,可叫英台心沉重。”


    “寒窗修得錦繡才,隻此一去誌難成。”


    “我叫梁兄兄不應,仿若萬箭穿心疼。”


    由於血氣流失嚴重,沒蹬多久,高盛就有些吃力了。


    聽著越來越近的歌聲,他一咬牙,憋足了勁翻搗腳蹬。


    可自行車就是這樣。


    平時運轉流暢,關鍵時候,就愛掉鏈子。


    好在高盛反應夠快,頗為靈巧地翻身而下,飛快收起單車。


    又再度取出撓鉤、安全繩,試圖從這半山腰落到山腳下。


    “這一會兒山頂,一會兒山腰,一會兒山底下……”


    “沒多久又重新往上爬……”


    “紀年這是在這遛狗呢……”


    體力幾乎耗盡的高盛終於察覺到了真相。


    打從陷入這個場域起,他就被紀年算得死死的。


    而今已無翻身餘地。


    “就是不知道那馬文才在哪……”


    他已竭盡全力,輸了也沒什麽好說的,心情自然有些放鬆。


    唯一遺憾的是,即使到了最後,他也沒能破解“梁兄”留下的謎語。


    “前高後矮一長匣……那到底是什麽呢?”


    直至往身上綁安全繩時,高盛都在琢磨。


    不得不說,梁山伯臨消散前,那一段談不上多好的煽情橋段,挺戳他的心窩。


    倒也說不上十分感動,隻是從小到大僅有哥哥陪在身邊、沒什麽朋友的他,沒見過這樣的場麵,頗感奇幻。


    就像那自行車一般。


    沒見過,啥都新鮮。


    “嗚——”


    “嗚——”


    耳邊同時響起上揚、下抑兩聲嗩呐曲,高盛身子一頓,慢慢鬆開了才綁到一半的安全繩。


    都沒用他帶路,梁祝就聚到了一起。


    隻聽得一陣鋪天蓋地的嗩呐聲,銅板、紙錢紛紛落在身上。


    自腳底板升起一陣徹骨透髓的陰冷,直抵顱頂。


    “完了。”


    高盛緩緩閉上雙眼。


    “到底還是敗給了紀年。”


    他心說著,席地而坐。


    隻覺龐大陰風自天地四方壓蓋而來。


    己身仿若狂風駭浪裏的一葉孤舟,隨時傾覆。


    “高兄!”


    這時,他的耳邊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唿喚聲。


    一如既往地憨直、粗沉。


    “梁山伯?”


    高盛下意識睜開眼睛,卻隻看見一口厚重棺槨。


    “嘻嘻嘻。”


    棺木中響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高盛歪著頭,看著這壽木的外形,當場愣住:


    “前高後矮一長匣……”


    “這不就是棺材嗎……”


    “梁山伯,馬文才。”


    “好,好得狠呐。”


    這一刻,高盛什麽都明白了。


    就像之前教他調自行車座一般,躺著的紀老爺心善,見不得他留下遺憾,主動公布了謎題答案……


    高盛,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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