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到了什麽時候,北靜王水溶給人的第一印象永遠是誰也不得罪的牆頭草。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覺得他溫雅和藹,待人親切,是難得一見的賢王。老狐狸們嗤笑他的心機,卻也暗暗佩服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林沫七歲起放下自己的一切娛樂,一心隻讀聖賢書。而水溶,亦是六七歲起就背負起了北靜王府,被父王最信任的謀士領著,和年齡足以做他父親的其餘三王坐在一起,從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需長輩教授,到所有人都懷著複雜的心理看著他,歎一句“不愧是北靜王的兒子”,後來,幹幹脆脆地變成了“不愧是北靜王”。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身上隸屬於北靜王府的那種烙印開始漸漸變輕,甚至幾近消散。自從他與林沫開始廝混在一起,大家幾乎忘記了左右逢源、暗中獲利才是北靜王府的傳統了。甚至當他與南安、東平、西寧三王一起出現時,那種近百年來積累下來的“理所應當”竟然變得意外了。


    王子騰癱坐在椅子上。


    這是一間破舊不堪的小閣樓,兩扇大窗戶常年開著,也不怕遭賊。多日的風雨直接飄到了屋裏,那一塊地板因為常年受著潮氣而發了一點黴。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水溶這樣的人會待的地方。然而他今兒個就一直站在那扇窗前,連姿勢都沒怎麽變。


    王子騰知道他在看什麽。他也明白,像水溶這樣的人,一向小心地謹慎著,他當然會信口開河,然而那也是分對象的。但凡對手有點分量――不用王子騰如今的分位,就是賈赦那樣的,他都會斟酌著語氣不給別人留什麽把柄。這是他這麽多年下來積累出來的習慣,不是跟了林沫兩年就能改掉的。所以他十分明白,水溶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把他強留在這兒,是打定主意要得罪他們四大家族了。這份底氣下麵,恐怕是已經足夠的證據。


    看著樓梯口站著的水家暗衛,他心裏頭隻能幹著急。又氣榮國府不同他商量商量就擅自心動,又心裏頭清清楚楚地知道,其實就算是他,在這種情況下,也是會偏向吳廉水的。畢竟,眼見著皇帝不待見他們家,怎麽也瞧不出前途來,不如索性換條路子搏上一搏了。可是康莊大道在前頭,他們卻在分叉的羊腸小道裏頭被人往後腦勺扔了塊磚頭。


    他卻是不知道,其實水溶手上壓根就沒有什麽證據,他隻是信了林沫的猜測。曾經權傾一方,說到底,現在也不過是靖遠侯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對那人無條件地服從罷了。


    這裏的確是北靜王的地盤,客棧的掌櫃、樓梯口的侍衛都是水溶的人。然而事實上,他也就這些人罷了。


    府上的暗衛、士兵,都已經被他盡可能地安排到了城門、水庫、糧倉等地,他家裏養的人多,然而更多的是探子,這些人本事是有,然而能突破扶搖翁主的層層護衛,直取榮國府那幾位的人頭――壓根不可能。


    他隻能在這裏拖延時間。


    希望真如林沫所言,皇帝信他、並且雷厲風行一些。否則等賈家的人找不到王子騰,真到處搜尋起來,他還真沒什麽底。


    王子騰終於找迴了自己的聲音:“下官願前往,勸說妹夫放棄那大逆不道的念頭。”


    “沒事。”水溶淡淡地,“你那妹夫,在江西糧道上才幹了多久,彈劾他的折子就有四五封,全在吏部案頭上壓著呢。他難道自己心裏不清楚?因著惦記著他大義凜然,把兒子送去和親,為著本朝與茜雪國的交情,就衝著那條海防線,皇上都會給榮國府麵子,可是你瞧瞧,別說寶玉了,就是扶搖翁主都挺傷她母王的心的。”他到底嘴上沒那麽刻薄,若是林沫在,兩唇一張,先是冷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夫不中用,那麽個沒用的人,就是造反也隻是嘴皮子上耍耍,給人家打下手呢。就是你把他勸過來,他一不知情,二來,恐怕還礙手礙腳的。再者說了,難道榮國府當家的是他?一等將軍的爵位不是給的另一個?雖然更不中用就是了。”


    他在心裏想了想林沫會說的話,忽然抿唇低頭,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他是那麽地愛那個人,連他的刻薄也覺得分外地有趣。哪怕這分刻薄曾經對著他也用過,依舊隻覺得是甜蜜。


    王子騰眼珠子轉了兩圈,盤算著自己家人也該找來了,正待要硬闖一闖,就聽見客棧掌櫃的上來報:“王爺,三殿下快到了。”


    “哪能讓三殿下在這樣的地方落腳。”水溶忙道,“去後頭擺開席麵來。”又問王子騰,“王相與我一同前去迎接三殿下?”


    自從皇上說了要封水浮做太子,別人怎麽稱唿他就成了個問題。這冊封典禮還沒成,太子龍袍還沒穿到他身上,就口口聲聲叫他太子爺,那是對皇帝的不尊重。可是繼續叫秦王,又怕這穩當太子的心裏不舒服,因而大家也就隨著一向會見風使舵的水溶,口口聲聲地叫他三殿下,誰也不得罪。


    王子騰心裏犯苦,然而也明白,水浮來了,他最後一線希望也沒了。


    水溶也幾不可聞地鬆了一口氣。


    水浮也是匆匆而來,然而他府上的侍衛算是訓練有素,一字排開時,和能上陣殺敵的健壯男兒比也不遑多讓,見到水溶投過來的眼神,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水溶這下徹底地鬆懈下來,為王子騰引路道:“王相,想來你是有話要對三殿下說了?”


    王子騰四肢無力,終是頹廢地跪了下來。


    “王相不若去榮國府裏頭呆著罷。正巧今兒個是賈家的大喜日子。”水浮道,“我叫人送你過去。”


    “控製住了?”等人走了,水溶問了一聲。


    水浮道:“且看衛駙馬。又不能同將士們說吳大將軍要造反,又不能不防著,虧得是靖遠侯想出了轍兒,說是要盤點京城裏頭兵士們的軍齡,有些到了年歲,還沒有加俸的得盤點清楚了,調了不少人出來。”


    水溶點點頭,沒問為何不能同普通兵士說吳廉水要謀反――當初處置席淞曦時固然雷厲風行,然而就是因為太迅速了,不少人偷偷議論說是席家其實是屈打成招,其實壓根沒有謀反,是皇帝疑心病重。


    席淞曦尚且如此,何況吳廉水?


    “父皇果然信任靖遠侯。”水浮苦笑道,“就是換我去向他密奏這個,也不至於快到這個地步。一個時辰不到,這麽多人馬已經在路上。想是靖遠侯一說,他就信了,壓根都沒過問證據。”


    “因為陛下也提防吳大將軍很久了。”水溶忙替林沫說話,“若是泰隱去同陛下說別人要謀反,陛下也不會信的。隻因對方是吳廉水,他的能量實在是太駭人。”心裏也直打鼓,他是明白水浮的性子的,如今這份嫉恨都已經表露在明麵上了,想來是要他去幫忙勸著,叫林沫看著情況就退,不要再礙太子爺的眼。


    果然,水浮也不過是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


    水溶也沒自討沒趣,直接問道:“殿下怎麽親自過來了,此間風險頗大。”


    “你不也在這兒嗎?從前一直是你護著我,如今咱們並肩作戰,你不高興了?”水浮看了他一眼,見他雖然連聲道“不敢”,但全無三四年前的那種誠惶誠恐地竊喜,心裏也有些失落,轉瞬即逝。


    他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這失落就是地上隨便爬過去的螞蟻,踩一腳就沒了。


    他如今站在這裏,當然不是要同水溶並肩作戰――不論到了什麽時候,哪怕其實他能接受男人,對水溶心存好感,在能動用北靜王府的勢力解決問題的時候,也絕對不會親自陷入險境的。實在是因為,吳廉水這人,雖然圖謀不軌是為權為勢,然而誰不是要麵子的人?就是“造反”,他也得圖個名正言順,否則民心不穩。


    如今皇帝治國平順,國泰民安,又有靖遠侯把持朝稅,百姓納稅規律,貪官明顯活不下去,不少人交口稱讚。按理說再不會有人起兵了,可偏偏,吳廉水是有理由的。還挺正大光明。


    其一,便是他水浮,未來的太子爺,曾經叛過一起冤案,致使五品官吳敏峰含冤而死――他還動用了死刑,為了把那人處置得更快些,事後給報了吳敏峰畏罪自殺。隻是當時事態緊急,他的尾巴也沒有掃幹淨。若是有心查一查,不用什麽斷案入神的青天老爺,隨便去個誰都能查出個三四五六來。不過是因為當年他的冷麵三爺的名聲太響亮了,誰都以為他鐵麵無私,斷不屑於幹這樣的事。其二,水浮為何要幹這樣齷齪的事?


    這就牽扯到另外一項皇家秘辛了。


    這兩件事一旦抖露出來,吳家固然顏麵掃地,綠帽當頭,然而更一落千丈的,還是皇家的名聲。


    他們這些在朝堂上的人自然不會信吳廉水是替家人出頭,然而平民百姓會不會信呢?普通的將士會不會以為,他們在給玷汙了人家老婆、跟親妹妹亂倫的父子兩個賣命呢?會不會覺得未來的太子爺是個混賬呢?


    為了讓日後的罵名少擔一些,水浮不等別人吩咐,自己搶先站到了戰場上。


    無論如何,得掙些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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