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呀。”林沫轉了一圈,終於發現哪裏不對了。


    秦王沒過來。


    最中間那桌,韓王和趙王正叫了人過來要打賞戲子,還多說了幾句話,像是要哪個戲子下來給他們瞧瞧。魏王和楚王也在一邊熱鬧著,就是原來很是沒臉、閉門謝客的齊王都在,偏偏愣是沒見著傳說中已經定下太子之位的秦王,甚至連燕王也來了——原來在刑部,人看著很是陰冷,後來又去了封地,更是同京裏頭斷了聯係,然而這次迴來卻一改往日的不合群,交際得如魚得水。這一番對比下,水浮這趟的缺席就格外叫人注意。


    會不會做人啊。林沫仰頭想著。雖然他平時對不打算結交的人也不大客氣,然而那也是考慮了前因後果的,有些人哪怕已經簡直在明地上捅刀子了,路人前頭還得互相勾肩搭背地皮笑肉不笑一樣呢。莫說秦王現下還不是太子,就算已經當了太子,吳廉水這也還沒卸任,不過是調職,就算誰都覺得他要折騰出大亂子來,這不還沒動靜嗎?


    不過事後水溶才說,真不是水浮沒腦子,他再不懂事那也是皇帝親自教出來的,不存在不拿吳廉水當迴事的傲慢,更沒有多任性。他實在是運氣不好。


    或者說,老天爺要吳廉水和他徹底地反目。


    “你不知道麽?他府上側妃沒了個已經成形的男胎。”水溶道,“雖然崇安王尊貴,但他攏共現在才兩個兒子,那側妃還是張家出來的,哪能說走就走——偏巧在今兒個。要麽說老天注定呢。不過,他就算來了,吳敏峰也活不迴來了,還是得有得說法。我原還以為,吳大將軍要當著今天這麽多人的麵問他吳敏峰的事呢。”


    林沫斜眼笑他:“你何必自己笑自己?”


    不過吳廉水也的確不像個大氣的主兒。水溶沒了一個兒子,王妃自己又臨近生產,沒辦法,隻得在自己家裏主持大局,這時候出來也的確不大合適,但他做事也有些條理,不至於想不到來人說一聲,燕王不就在麽。以林沫對水溶的了解,他打圓場的可能性也極高。可偏偏吳廉水還是在那桌擺了張空椅子——還很符合水浮嫡長子身份地擺在最好的位置上,空蕩蕩得好不惹眼。


    別說有和惠公主所說的吳貴妃的緣故,便就隻拿他和水浮的關係說事,為了個吳敏峰,隻怕吳廉水要鬧騰的消息,也不算空穴來風。


    林沫心裏一驚,吳廉水已經站起來,挨個敬酒了。這滿堂滿廳的武將居多,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舉了個小酒壇子真就下來了,格外地豪邁,林沫皺眉看了一圈換杯子的,捏緊手上的小杯子,氣定神閑大大方方地站起來,和吳廉水碰了杯,不外乎說些前程似錦的場麵話,吳廉水多看了他一眼:“你當初就不該去念書,跟著你白老哥混著,不用過給人也能封個侯,說不定還有封地呢!”


    他身後的西寧王“嗤嗤”地笑了起來。


    自從太宗皇帝發明了那套“以爵換田”的法子以後,爵位就越來越不值錢。先頭封侯,講究個千戶侯萬戶侯,那是真金白銀肥田好土。而後頭,有的人家,功勞有,但不夠封侯,獻上大筆的真金白銀買個蔭蔽子孫的爵位,值不值,隻能看自由心正。最大的例子就是史家,一門雙侯,子孫走出去下巴都能昂起來,不用念書、買官也能進仕。可為了這倆侯位,到現在還欠著國庫不少銀錢。原來太上皇是不催的,現在皇帝掌權,縱然國庫反比他父皇時寬裕不少,仍沒他父皇大方。林沫這侯位倒還好,皇帝親自封的,算是表彰林海忠心,也因為林家祖上封侯時名正言順,自然不用林家掏銀子。但也沒給封地——不然朝廷上肯定能鬧得沸沸揚揚。


    但他們這樣的侯,和領了田莊鋪麵的王侯相比,自然虧了不少。


    林沫笑道:“外公也不過齊忠伯而已。舅舅還什麽都沒呢。”西寧王道:“年輕人就是急啊。”林沫搖搖頭:“實在是大將軍謬讚,我這人打小多病多宰的,多跑幾步路都懶得,平時能躺著就不愛坐著——”他斷了一斷,等吳廉水哈哈大笑起來,才慢悠悠地道,“要真是從了武道,估計是沒什麽出息了。吾弟仲澐倒是愛好舞刀弄槍的,功夫也一直沒落下過。他素來崇拜大將軍,日後若是不自量力想來拜訪大將軍,還請大將軍莫要怪罪。”


    他四兩撥千斤的本事也不賴,吳廉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自古英雄出少年,何況是白老哥的外孫兒?他爹是容明謙罷?那也是個好的。”又寒暄了幾句,才同其他人說話去了。


    林沫呆呆地看著西寧王同狐狸如出一轍的笑容,忽然覺得有些發冷。


    他忽然明白這場盛宴的意思了。


    太上皇是極其重視武將的,雖然他抬舉出了一批被高看的人——比如說當年的賈代善,很明顯不如其父輩賈演、賈源兄弟的水準,別說上戰場了,幹的最多也就是皇帝貼身侍衛的活,太上皇還是狠狠誇獎了一番,什麽獎勵都給了。但即便這樣的武將頗多,也不得不說,那時候武將的日子分外好過。


    而皇帝,他有些忌憚武將。有不少人說,因為如今四海太平,他有些重文輕武。但事實上,一個不重視武官的皇帝,怎麽會想到五年一調的法子呢?這個法子,看起來有些勞民傷財,但卻極大地限製了武將的擁兵自重。


    原先的林沫對這點是極為推崇的。但後來,他自己去了一趟漠河後,在白時越的教導下,猛然發現,這個辦法,是有漏洞的。


    “一支部隊,要對地形熟悉,是需要時間的。士兵信任將軍,也是需要時間驗證的。主將的作戰方式,同樣需要大量地練兵來讓手下適應。你以為,兩國交鋒,是幾百幾千個人的事嗎?要打損失少的仗,將士磨合、地形掌握、糧草充裕、時機成熟、士氣大作,都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五年一調,若是我今年剛來了這地方,北狄人就打了過來,那可怎麽辦呢?真正打仗,是少有戲本上那些將領一被任用就力挽狂瀾的事兒啊。就算有,那也是曾經帶過兵,打過仗,被人誤會了,後來關鍵時候站出來——沒有說一團白紙什麽都不知道兩眼一抹黑上去就能行的。年輕人體力精力都極好。但這種舔刀子的活,老將也有優勢。”


    是的,這一點漏洞極為關鍵。


    林沫迴去後,也曾經暗暗地上過折子。然而皇帝卻沒有任何聲音。不知道是折子在內閣就被扣下來,沒有提到皇帝麵前,還是他看見了也沒在意。又或者,他看到了、在意了,但卻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現在先將就著。


    可是這樣的將就,卻也許會造成武將的不滿。


    再結合先頭的“地位大不如從前”,心裏可能甚至已經積累了怨憤?而吳廉水偏偏這時候迴來,三言兩語之下,又是擠兌又是挖苦的,誰知道這種怨憤會不會爆發出來?


    他發著抖坐下來,本來杯子就小,一杯酒被他蕩出了一大半,旁邊剛喝了一海碗的武探花奇怪地看過來:“林兄不勝酒力?”倒是聽說容嘉不大能喝,可是不是說林沫真人不露相,看著斯斯文文的,其實經常喝一晚上都不醉的?若是像現在這麽個喝法,倒是能解釋了……


    他心裏在腹稿著,就見林沫一仰頭把杯子裏的酒喝了個幹淨,而後又倒了一杯。


    武探花默默地收迴了自己的目光。難怪說讀書人的心思一般人看不透。容嘉他表哥看著和和氣氣的,怎麽也這麽易變。


    喝了兩杯酒,和旁邊人說了一聲,他叫吳府下人領著,去外頭歇一歇,醒醒酒。今天這一圈人叫他頗為難受,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好長時間沒遇著了。尤其是知道了吳廉水在抱著什麽樣的想法,可是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時候,空虛感比那些胡琴琵琶聲還要喧囂刺耳地竄進了他的腦子,叫他覺得自己有些昏昏漲漲的,恨不得把似乎如魚得水的水溶拉出來啃一口。然而他到底自律,沒大庭廣眾之下壞水溶的事、丟自己的臉。隻是出來透氣時也嘲笑自己,當初格格不入得還少了?出入京時,哪塊有他的一席之地,還不是熬過來了。如今竟這麽依賴水溶了,實在是不大像話。


    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人一旦嚐過了溫度,誰還願意再迴到冰水裏泡著。


    又換了一場戲,還是打戲,但用了笙烘氣氛,他悄悄地用腳和著拍子,深深地洗了幾口氣。


    扶搖翁主要趕在夏至之前迴去,宮裏給她的踐行宴就這幾天,想要救鳳姐出來還是得趕在寶玉沒走之前,水溶現在在跟誰喝酒呢?


    吳廉水到底姓吳還是姓水呢,也不好去問大長公主,興許她也不知道,不知道水溶知不知道吳貴妃的事?


    秦王居然真的沒來,他是覺得自己穩做太子還是覺得沒有必要討好拉攏不了的人?水溶當年那傷不就說是吳家的手筆…….


    林沫“切”了一聲,把腳邊的石子踢進了水池子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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