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家務事,傻子才會想要去摻和一腳。林沫尷尬地笑笑,並不搭話。公主卻似耍賴似的:“是你自己要問的,現在裝沒聽到可晚了。我乏了,傳膳罷。”靜嫻也不知道祖母和丈夫到底說了什麽,隻得把兒子哄安靜下來,在一邊看著。


    “改明兒茜雪國的那個翁主要來,說真的,我來得晚,這小妮子存的是什麽心思?路上就有人說吳大將軍好生厲害,囂張的翁主聽說他要迴來了就嚇得要迴去,聽得我寒磣死了。”公主叫丫鬟扶著坐下,“可是怎麽我都來了,那翁主還不走?這真是被嚇到了?”


    靜嫻對那位翁主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得道:“可見傳聞大多不可信的。”和惠道:“無風不起浪,何況當年吳大將軍確實一口氣打到了她們國都。不過這個小翁主也不簡單。我就記得當時都說茜雪的三王子要繼位,皇上還說,那幾年茜雪的賀禮都是女王和三王子的名義送。都這程度了還能扳迴一句來,小翁主也算不簡單。”


    林沫道:“茜雪國素來是女子繼位,公認的女兒國。三王子若真的能當權,那就活似唐朝的武氏了,那才稀奇。這位小翁主,雖說性子跳脫,但在她們國家的民眾看來,興許更正統些。”


    “還是挺不容易的。”和惠公主道,“我一想到這位是比景寧還要讓宮裏頭為難的主兒就有些頭疼。”


    靜嫻道:“怎麽又說到我?”


    “也沒什麽。”林沫曲起右手中指扣著黃木桌麵,“我覺著,扶搖翁主的種種不合禮節,更像是一種試探。她想來試試,皇上能容忍茜雪國到什麽程度。”公主卻不讚同:“隻是小姑娘的小打小鬧,有什麽好不能容忍的?又不是自己家的小姑娘。”她這話倒是有經驗,當年靜嫻剛進京裏,初生牛犢不怕虎,覺得自己孔家大姑娘的身份比郡君還要清貴些,甚至嘲諷賈貴妃,所有人都替她捏一把汗,隻有和惠公主心裏明白,太上皇不會罰她。不為什麽,隻因為她這個妹妹和太上皇都還在,靜嫻不過是“親戚家的不懂事的小女孩兒”,不管是誰,容忍度都格外高些。若換了景柔公主她們,隻怕就不同了。


    “所以,若不是小打小鬧呢。”可惜張鑫跟林沫關係實在不怎麽樣,若是有水溶那般熟稔,他就該上去開個玩笑,問問張大人是不是好些時候不在大理寺幹了,連查案子的效率都低了這麽多。


    和惠公主看了他一眼:“一想到這個就頭疼。”


    “索性不用想?”林沫安慰她。


    他們都明白對方是不會坐任動蕩發生而無動於衷的,先頭的互相試探除了讓對方焦慮一些外,也沒有別的作用。然而一個年邁的女流之輩,一個連紙上談兵都不會的弱質書生,便是心懷天下,也做不到什麽。


    “其實有的時候,就是知道了對方想要做什麽,難道我就能準備了?我有什麽資格、什麽立場去應對呢?”這樣的心思一直縈繞在他的心口。


    興許皇帝覺得自己的坦白是對他的一種解脫,然而林沫自己卻覺得,因為明明白白說開了,他反而覺得束縛太多。原先不過是心知肚明,大家都裝不知道的時候,他暗地裏告告黑狀、裝裝可憐也是常有的事。然而自打皇帝同他明說了,他便再也不敢如此撒嬌任性。


    “真是自作孽啊。”他在心底罵了自己一聲,覺得有些委屈。


    好在和惠公主真到了飯桌上,也不大樂意跟孫女孫女婿講太多煩心事,反倒把重孫抱到懷裏,親自抱了一會兒,連修航哭得鼻涕摸到她身上也絲毫不介意。虧得是這孩子剛換了尿布,否則真就尷尬了——公主再慈愛,到底金枝玉葉,當年養著靜嫻兄妹,也是嬤嬤們幫手得多,自己親手抱得也不多,還得是那會兒老公爺沒了,她心疼孫兒們。


    然而等迴了自己府上,靜嫻就再也按捺不住:“公主看起來心事重重。”


    “她若是沒有心事,也不至於千裏迢迢地趕過來。”林沫道,“她老人家經曆得多,做晚輩的就是想開口勸她,自己的資曆、眼光也就那樣,都不好意思湊上去。若是好心說了混賬話,別人笑話不提,隻怕公主也得歎氣自己家的後生。”


    他這話就是叫靜嫻莫要多嘴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麽樣的事,你隻需告訴我,我該緊張嗎?”


    “不必驚慌。”林沫笑道,“總會有個結果。”


    “是說擔心了也沒有用?”靜嫻問。


    “對。”林沫竟直言不諱道,“你,我,咱們這樣的小嘍囉,索性放寬了心安心睡到天亮,頂上的大人物自然也能爭出個勝負來。”


    靜嫻道:“當年是誰說你從不信什麽命?便是老天爺把你的命格定好了,你也敢去試著破一破的?”


    林沫呆呆地看著她。


    “我先去看看修朗,老爺自己安置吧。”


    靜嫻這女孩兒,嫁為人婦也還不到兩年,然而變化實在是太大。她依舊是清冷且不愛交際的清高角色,不過那些刺人的話倒是不常說了。別人說到她不感興趣的,也不過是坐在一邊聽著,倒是讓人感慨過果真嫁了人就不一樣。但林沫卻覺得,她隻是怕了。是終於明白自己的高貴來源於誰。也許孔家的出身的確夠她吃一輩子,然而她能到宮裏,蔑視貴妃,到底還是憑的大長公主的麵子。


    可是現在看著自己的妻子,還是感覺到了欣慰。


    “多謝你。”他道。


    “何必說空話呢。”靜嫻倒也沒在意,扭頭就走了。


    林沫也放下提心吊膽了一整夜的心,自去洗漱不提。橫豎吳廉水走陸路,且水溶家的探子迴報,走得並不著急,中間還要許多變數。但正如容嘉所猜測的,扶搖翁主本來要走,然而如今看她的動靜,卻不算大,起碼,不像是要躲著吳大將軍。


    林沫想起當時皇上去春狩,幾個殿下還把賈寶玉丟玉、瘋傻的事兒想得挺隆重,內閣都議論了兩三輪,水淯還給上了一張叫人目瞪口呆的折子,給提了個白白落人把柄的建議,擱現在看看,賈家的那點子小心事還真不夠看的。現在他心裏也隻希望,符源領了尚方寶劍去江南查那筆災銀,真能有些下場。畢竟,他當時還算信誓旦旦,若真的同餘家沒有關係,自己辛苦多年的名聲也有礙,更要緊的事,這說明他這幾年的方向全是錯的,幾年的探查都成了無用功!


    他再冷靜,到底也是個年輕人,這其中得罪的人自然不少,然而若真的一無所獲,隻怕不必別人嘲他,他也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能緩過來。


    不過水溶還多心問了一句:“若是真的證明了這筆災銀的去路。你又要如何呢?”他到底年長幾歲,也多吃了幾年鹽,雖然時常在林沫這兒伏低做小,但關鍵時候問的話倒也有些意思。林沫這麽多年來,揪貪官懲汙吏。說起來,到底是圍著“失蹤的災銀”一個主心骨的。雖然如果說其他的事隻是順帶有點侮辱他的工作,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許心裏真的是這般覺得。現在這事懸而未決,林沫日日焦著等結果。然而若是一切順利,若是老天爺也向著他,這事真如林沫所想——這可能性極低,畢竟林沫所謂的證據也不過是一兩個小漏洞拚湊而成,也許能說餘毅甯貪汙,但卻不足以說明他是貪了這一筆,若是符源再不給勁,連貪汙都查不出來。可倘若真的老天爺也覺得他太累了,向著他一迴。那結果又是如何呢?


    林沫日後在官場的重心會如何呢?他還會像現在這樣片刻也不敢放鬆嗎?那時候水浮會不會已經成了太子?他同水浮的矛盾可不小,說真的,兩個人互相都是既敬佩,又承認對方的必不可少和厲害,但同時還忌憚得恨不得對方徹底消失的。水浮也許會需要林沫,但絕對不會像現在的皇帝一樣信任、支持他。


    這實在是太過可惜。


    也實在讓他這個夾在中間的覺得心思不寧。


    不過就目前看,林沫甚至想得還不如他遠,或者從另一個角度看,林沫打著“得過且過”的名號,正在心裏暗暗地謀劃著出路。


    就連他自己也知道。按林沫的前程,這兩年在戶部坐穩了,外放出去比較好,既避過了水浮的鋒芒,他的才學也足夠在為一方父母長官時處理得麵麵俱到。這道理,他安排自己手下的學生時都想得到,自然也不會覺得自己就沒有這方麵的天賦。


    不過到那時,他們這樣不清不楚地關係,又該是如何呢?


    水溶心想,或許他實在是自私了,簡直恨不得林沫一直留在京裏頭。可是留在這裏,未免又要被水浮打壓,說來也奇怪,明明死了的是申寶,是林沫自小一塊長大活似兄弟的小廝,怎麽水浮這心態看起來,卻活似是他和水沉受了委屈似的。


    饒是當年愛慕過水浮,他也不得不冒出“欺人太甚”的想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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