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覺得榮國府是在說謊,其實算是誤會他們了。賈寶玉生來帶著幾分奇特,自然全是因為他那塊通靈寶玉,又因為長得像榮國公,才叫賈母寵愛有加。隻是他家裏頭素來有些吹噓的毛病,何況王夫人生產的模樣誰也沒能親眼見著,他家鳳凰蛋除了長得俊秀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半點賈代善當年的風采都沒有,跟個姑娘似的養在深閨裏,平日裏見他就是和薛蟠之流一道喝酒玩樂,自然也沒幾個人真信他有什麽奇特的。卻不知那玉原來真是他生下來就帶的,蘊著靈氣,一旦離了那玉,他整個人就跟空了似的。


    跟林沫有一樣想法的人還不少,周翰林就曾笑道:“這可真是怪談了。”


    當年封下了四王八公,如今除了水溶,其他三王也都年紀大把,半隻腳進了棺材,他們的子嗣,能封輔國公就算大造化了。而八公如今也隻有理國公柳芳還高壽,聽了這事也大叫奇怪:“婦人家疼孩子也罷了,他家爺們兒也肯鬧得滿城風雨的?”先不說欺君重罪,就是他家寶玉真的是帶了玉來的,敢這麽大聲宣揚?還非得聲勢浩大地去找?


    不說別的,帝王身側,能允一平頭百姓的“玉”啊“玉”的?按說靖遠侯的身份也帶了奇了,那麽多高僧修道的看了都怕的,人家也不敢往天上扯,隻往地底下靠,說自己能夢見怨鬼。雖然兇了點,但也比往天上的神物沾叫頂上人放心些。


    林沫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容嘉問他,他說,他哪裏知道,興許就是借這個事兒來躲過和親唄,再就是給自家孫子頭上加個光環,說自己家兒子是“奇”人罷,日後仕途有個亮點兒——他是見識過榮國府眾人對寶玉那塊玉的稀罕程度的,隻是他自己還有塊打小隨身帶的玉被林白氏藏得死死的,他自個兒都沒見過幾次呢,自然也不會去眼熱好奇別人家的玉。那塊玉的奇妙之處,他自然也完全不明。


    這也就是隨口說說,沒細想的。隻是他這麽個隨便聽聽的人這麽想,其他隨便聽聽的人,未免也就和他是一樣的想法了。


    比如齊王,就先笑問了一句:“咱們開府才得幾個銀錢呢,一萬兩銀子的玉,我都沒用過,可真是長了見識。”賈代善深得皇祖父喜歡,榮國府又與忠順王叔等極為交好,皇叔最囂張的那兩年就是父皇也得避著他們的風頭,更別說他們幾個做侄子的了。齊王的嶽家又是周翰林這樣清高的,免不了要笑兩聲。


    秦王倒是道:“和親旨意尚未明下,又是父皇不在京裏的時候,他們此舉倒也算不得蠢。隻是一萬兩銀子的玉……哼。”


    楚王一向是個怯懦的。他母族繁茂,甚至在父皇登基的時候還造成過皇後之位的威脅——然而隻是威脅而已,既然未成,皇後不免要更忌憚他們家。雖然人人都說皇後娘娘最是個菩薩似的人,但真菩薩能容著吳貴妃、元妃病成這副模樣?那會兒還在王府,小八爺被摔死了,王妃一病不起,老聖人的壽宴,宋家還計較著王妃生了個不祥之子,且到底是自己的親子,被摔得血肉模糊,她又病成那樣,宋家到底體麵,說不定德妃真能奪了王妃的體麵進宮……德妃心裏雖然知道這不符合規矩,自己一個側室斷沒有進宮的可能,卻想著,興許太上皇會召景柔呢,說不準這是個好機會,自己能扶正——卻不料真到了日子,王妃打病榻上起來,盛裝進宮,笑意可掬,完全瞧不出喪子之痛。待得自家爭後位而不得,德妃便越發地驚恐,每每景柔頂撞,她就能想起王妃當時的模樣來。一子一女中,偏偏是宋家寄存厚望的楚王繼承了德妃的軟弱怕事的性子,不能說是件叫宋家不滿的事了。


    皇帝留下的這三子,是大家夥兒心知肚明的太子之位的人選,齊王掌吏部,雖才幾年,但與京中諸官交情極好。至於秦王,更不必提,太上皇在位時,他才十幾歲的小孩兒,已經四處遊曆、幹涉政事,及至皇帝即位,更加精通政務,即便有“冷血”之名,也無法否認他的本事。這三人裏,隻有楚王稍弱,雖然宋家強盛,但若是新帝怯懦,外家權盛,那可就糟糕了。皇帝平時對第六子也沒見什麽優待,此番留他下來,倒有些耐人尋味了。


    兩個嫡兄都知道水淯的性子,倒也沒指望水淯說出個什麽三五來,可是水淯竟開口道:“好賴是宮裏的侍衛,平白幾日沒當值,家裏頭說聲病了就行了?從來沒聽過丟了塊玉能病著的人。世家子弟進宮做侍衛,本來就是給他們的體麵,掙前程的,他們自己這麽胡來,宮裏難道給他們體麵和銀子就是叫他們躲懶的?既然父皇不在,叫承恩侯去整頓整頓侍衛,管管這股子風氣也好。”


    承恩侯是皇後的長兄,的確管著宮裏的守備,水浮水瀛都想著扶搖翁主的婚事,竟叫他說出了個叫人耳目一新的見解來,不覺側目,水瀛見兄長看過來,嚇得抖了一抖,隻是想著舅舅教的話,仍自說道:“不是說王相是他親舅舅,他們是一等獎軍府,請的太醫也就那樣,不若叫個院判,跟王相一道去看看。”他又道,“若真是魔怔了,還不如找靖遠侯去看看呢。”


    水浮心裏冷哼一聲,道:“王相在內閣,恐事務繁忙,需得以禮相請呢。至於靖遠侯——六弟不若自己去問問,橫豎他是股肱之臣,可不是欽天監、宏明寺的。”


    這便是在說水淯自大,將內閣丞相作一般小吏使喚了。若是皇帝說出這話來,水淯得嚇跪地上去,但隻是水浮說出來,他也嚇得不淺,不再說話了。


    水瀛見他的模樣,心道,六弟怎的像變了個人?他自己是萬萬說不出這話的,得是有人教唆的。聯想起水汲來,不覺一惱——水淯自己倒不是威脅,隻是他舅舅家實在是厲害,若他有了爭一番的心思,不論結果如何,對別人都沒好處,他平日裏不聲不響的,還不是同那個水汲交往後


    一個水汲,要權沒權,要人沒人,太上皇曾想過把義忠王的家產給他,可惜皇帝假裝沒聽懂,指著分府的那點銀子過日子是夠,日常交際下來就捉襟見肘了。生了一張俊秀的臉,可惜表情整天苦大仇深的,就是太上皇都不怎麽敢召他進宮,要不是他和林沫實在年紀有差,水瀛簡直要懷疑,不會是這麽個才是自己八弟吧,跟皇家有深仇大恨似的。偏偏不知怎麽的,老六跟這麽個孤僻的家夥還像是有話說似的,比別的人親近多了。


    哪怕水汲是個蠢材,隻會出餿主意,隻要他能唆使得水淯有爭鬥之心,宋家就會成為楚王的助力,給別人設道牆。


    水浮也在冷笑。


    不過不管怎麽著,三位爺達成了一個共識,賈寶玉在裝病。


    這就讓王子騰冒冷汗了。說真的,他這仕途也算順遂,父親是管上貢的,頗有油水,他一路為官,少不得王家的銀子打點,自己也算勤勉小心,沒出什麽大褶子,何況四家一體,中間少不得親戚扶持,隻是這官越做越大,就越發覺得親戚家的麻煩事兒多了。尤其他兩個妹子,都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可偏偏生的都是什麽樣兒的!當然,他也沒資格說人,王仁那廝比起薛蟠來,也就少了點膽子,不然,指不定頭上幾個官司呢。


    賈寶玉比起薛蟠來,算是個省心的孩子了,起碼沒胡作非為,榮國府的老封君也是有些見識的,這事鬧到現在,他問來問去,竟然是他妹子一手折騰出來的!


    何其蠢笨。


    當時就怒斥王夫人:“不說妹夫不在,你家裏還有老太太?你不去問了老太太,自己拿了主意,還要賴到別人身上?現在想到我了,做出這蠢事之前怎麽不想想我?你整天家裏頭一堆事不去管,鳳哥受委屈了也沒見你吭聲,原來是把心思花在這個上麵。出了你這樣的妹妹,我都覺得咱們王家的女兒名聲毀了!”當下叫人,“把二姑太太給送出去!”


    王夫人哭道:“哥哥把疼鳳丫頭的心略略疼疼我,我統共就這一個兒子,但凡有一點指望,也不敢輕易就去了。他這一走,是要了我的命啊。”


    王子騰當時又氣又急,尚覺得妹妹可憐,隻是這次三位爺的意思一出來,他就覺得渾身冷汗。


    寶玉是他親外甥,他自然是明白那塊玉的奇妙的,可是他信有什麽用?人家三位爺不信!


    而且齊王那句話還說得妙:“一萬兩銀子的玉,我都沒用過呢!”這話可就誅心了。虧得是身邊有下人扶著,王子騰才克製著沒摔下去。他也算是武將出身,腦子活絡,當即就匆匆前往榮國府。


    心裏也明白,賈寶玉,或者說整個賈家,前程盡毀。


    不知道覺得寶玉有獨特之處,能光耀門楣的賈母心裏如何作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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