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皇孫到底怎麽算,這倒有人有爭議。韓王是庶皇子,那他的嫡子算不算是嫡皇孫?不過皇帝如今還年富力壯,說句不中聽的,十年內沒大可能有意外,故而皇孫們的嫡庶便不算重要。水花霖打小生得粉雕玉琢,又聰明伶俐,即使太上皇並不喜愛水浮這麽個孫子,對這位重孫卻是疼到心尖上的,還把曾孫帶到宮裏自己教他寫字。水花霖年紀雖小,卻能仿得一手太上皇的好字,模樣又好,不怪上皇偏疼。


    太祖皇帝粗人出身,太宗皇帝、上皇、皇帝,包括幾位皇子的模樣都隻能算的上中上之姿,全靠著一身氣度壓人,像水汲那樣的,雖然俊秀,然而氣質偏柔,叫人覺得他過偽,又過弱,即使上皇年紀大了,想起嫡長子的好了,把他給招進京裏來,偏偏這個孫子又和林沫生得一模一樣,讓他不得不多想,就是後來迴過神來,看看水汲那模樣,再不喜歡林沫也得承認,縱然生得一模一樣,論起精氣神來,林沫卻是要壓他不知多少的。


    水花霖遺傳了呂王妃的漂亮五官,但眉毛、鼻梁卻同水浮一個模子裏翻出來的一樣——他也會長,全遺傳了父母的優點,隻是水浮的眉眼、整張臉的輪廓太過普通,沒多少人注意到他的這些閃光,是以當崇安王牽著林沫的衣角跟著他走動時,還有人心裏暗暗歎一聲,秦王的嫡長子,竟神似林沫!


    林沫也覺得頭疼。


    崇安王早過了啟蒙的年齡,這位小皇孫的早慧他也是有所耳聞的,已經可以教授四書了,上書房的那些學生時能惹的?大家眼裏的好差事在他看來,隻不過是個燙手山芋。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就是齊王,他倒是和氣,甚至有意讓林沫也收下他庶子的束脩,卻不動聲色地撇開了和林沫的幹係——雖說水浮和林沫去年不知因何故生了間隙,但這兩人的氣場卻十分地吻合,難得有合作,也是默契十足,甚至政事之上,簡直到了同氣連枝的地步。這沒辦法,當年水浮去山西時就說了此子必成大器的話,林沫還在守孝呢,他救巴巴地結識去了,還趕在韓王前頭,這二人又是一般的不懼權貴,縱然私下有隙,朝堂之上卻沒發生過任何口角。


    而這次方平蘊一案,簡直讓以為越走越遠的靖遠侯和秦王,又走到了一起。


    當日林沫衝關一怒,聲勢浩大地去方家找說法的時候,不是沒差人來找過他。但是水瀛到底是多慮了,沒敢太明著得罪姑姑同太傅。於是大出風頭的隻剩一個水浮。其他人想分一杯羹,才發現,局勢隻掌握在水浮一個人手上罷了。


    三哥從來是這樣的人。


    不怕得罪人,認定了什麽事,絕不會輕易就說怕字。


    更可怕的是父皇的動作。


    皇孫封王,是什麽意思?


    水瀛咬著牙,他永遠都是晚了三哥一步,從一開始就是。


    和水瀛一樣咬牙切齒的還有水汲。他從一出生起,就遠離了京城的權勢場,這注定了沒辦法同那些那些已經積累了自己的勢力的皇子多親近。就是韓王,也不過是對他客氣有餘,從未起過將他收為麾下的念頭。幸好有一個水淯。水淯的母族十分強盛,而他這個人的性格有相當地軟弱,耳根子極軟,非常好拿捏。若是將來他能榮登大寶,水汲毫無疑問是能沾上大光的。


    眼看著方儉不中用,王子騰就要接過內閣的大權——這位到底是他愛妾的親舅舅,峰迴路轉,內閣位置沒有絲毫調整,反而水花霖封王,幾乎是要昭告天下儲位所在。


    更讓人意外的還是皇孫師傅的選擇。


    誰都知道一幹年輕大臣裏頭,皇帝寵信林沫。但究竟寵愛到了什麽地步?大家夥兒可算是知道了。得多想重用他,才會放著翰林院那些大儒不用,任命林沫這個嘴上無毛、辦事衝動的小鬼?


    “王爺怎麽看?”呂王妃又有了身孕,自然不能多操勞,不過事關兒子前程,她也不得不問一聲。饒是水浮這樣矜持冷靜的,自打花霖封了王之後也沒能放下唇角,未成年而封王,花霖獨此一家,不過倒也對王妃道:“尚不知父皇心思,不過,咱們不要妄自揣度才好。”


    呂王妃自然是省的:“陛下的心思那是我們小輩能猜的?我不過是問問,花霖跟著靖遠侯讀書,可是有什麽深意?”畢竟現在受寵也沒什麽大用,將來兒子的前程,還是得看他的本事和學問。小孩兒如今瞧著聰慧,日後的造化卻是要看師傅的。水浮安慰她道:“本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郎,多少人求還求不得呢。他的文章你沒讀過,也該聽人議論過。”


    何況,他其實是心裏有數,父皇把林沫推到了這麽一個風口浪尖上來,其實是為了叫他暫避此次糧稅改革的風頭,也是給他點事情做,別再一個勁地盯著賬本子找他親近臣子的茬了。


    呂王妃仍是憂心忡忡:“他的性子呢?”


    水浮笑道:“唯有這個,不必擔心。”


    林沫在朝廷上的態度那的確是堅硬如鐵的,縱然人人都說過剛易折,他卻沒有任何改變,時時刻刻地挺著腰,昂著頭。隻是這之後呢?下了朝以後,卻沒人會否認林沫是個溫和有禮又知情知趣的年輕人。他甚至不必多說,憑借那張叫人如沐春風的臉,就叫花霖乖巧地聽話。


    何況,作為先生,他也沒什麽可挑剔的,溫柔又細致,並不欺花霖是小孩兒,去上書房上課時極有耐心,又教著花霖舉一反三,引古說今,本就是他的強項,至於刨解時政——這個學生才多大,遠不必擔心這個。


    反正水浮自己考校著,是覺得長子進步極大的。


    隻是這並不意味著在上書房裏看到兒子牽著林沫的衣裳,一步一步緊緊黏著的時候能夠心無芥蒂。


    養了這小崽子這麽些年,誰才是他爹呢?


    偏偏水花霖一門心思地黏著林沫,做先生的待他卻與其他學生沒什麽不同。韓王有一子,名叫瑞文,乃是當年承乾殿大宴喝醉了酒,誤把宮裏當自己府上,看著一個宮人挺像自己侍妾給用了方得的。皇後倒也仁厚,沒因此責備韓王,反倒把小宮女拾掇拾掇,親自去勸說了,一頂軟嬌給抬進了韓王府,隻是當年就趁著選秀,又給韓王指了兩個側妃。那小宮女到了韓王府,誰能給她好臉色看?戰戰兢兢地生下兒子就去了。韓王本就不喜歡這個差點給他帶來大災難的孩子,不過給口飯吃,樣的話就行。事關皇家聲譽,做爺爺奶奶的也不大理這孫子,大家都有的賞自然短不了他的,額外賞給小孫子東西的時候,就往往忘了這個孩子。


    林沫卻對這孩子一視同仁,他基礎委實差得很,永遠跟不上兄弟們的進度,林沫也不惱,把小孩兒抱腿上,從三字經開始重新一字一句教起,手把手地扶著筆教他寫字,沒幾天那隻寫得一手歪瓜裂棗的小王爺,交出的作業就摹得像模像樣了。到皇祖父生日的時候,他這半大孩子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能送,倒是自己親自寫了一幅百壽圖,字當然是比不過名家大手的,就是跟他的堂兄弟們比起來也缺了幾分火候,然而字跡輕盈,透著股靈氣。


    林沫稟告皇帝,說瑞文在書畫一事上頗有天賦,不過自己卻對這些玩意兒一竅不通,術業有專攻,皇帝轉手指了個翰林院有名的才子,上書房下了學就去教瑞文寫字畫畫。


    其他時候,還是得在上書房聽林沫講學。


    他們都是王公貴族,自然不用同那些學子一樣,為了考個功名就隻學著破題寫文章,便是林沫現在念起書來,也時常覺得自己懸梁刺股之時過分功利了些,到底是有些東西隻讀通了,並未讀透,索性放下心來,同這些孩童一道解析聖人之言。


    他有了事做,不再跟從前一樣下了值也隻守在戶部翻看賬本,朝裏至少有一大半的人悄悄地鬆了口氣。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曹尚書,這幾日上朝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腳步輕便了許多。


    有個過分惹眼的下屬,對他來說並不是好事,而且這個下屬名頭還那麽硬,尋常動不得他。更何況上頭擺明了要培養林沫,他自然也不會去觸皇帝的黴頭,甚至想著自己是不是好過幾年就告老還鄉給林沫讓路了,隻是到底不甘心。他同承恩侯一個姓,雖然祖籍隔了十萬八千裏,但出去說總是本家、一家子,稱兄道弟的。也曾悄悄去探過承恩侯的口風,不過人家什麽也不說,他也隻得毛毛的。


    好在如今看來,林沫就是要入內閣,怕也是用“大學士”的名頭了。


    結果水溶好容易尋了林沫空閑的時候去找他,卻見林沫把自己鎖書房裏偷,麵前鋪開四十幾本泛黃的冊子,他自己歪歪斜斜地躺在椅子上,腳還翹得挺高,拿著手指一行一行地比對,看起來不容有錯。


    水溶同他在一起這麽久,知道這會兒自己就是去擰他也沒法叫他眼睛離開那冊子哪怕一會兒,也不去討這個沒趣,自己找了地方坐下來,沏了杯茶。


    不過林沫卻主動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剛蒸了羊乳綠茶糕,峨眉雪芽的二遍茶,你不是挺喜歡?”


    “難得你居然看的到我。”水溶挑眉問了一聲,“心情不錯?”


    林沫失聲笑了起來,聲音低啞,看來午間並未休息:“心情是不錯。”水溶耐不住好奇心,悄悄瞄了一眼他手上的冊子,又愣住了。


    十六年前,山西地動,死傷無數,隨之而來的是瘟疫,大街上處處都是屍骨,餓死的、病死的、地震中受了傷疼死的,可是,衙役們卻連收屍都不敢上前。


    然而,朝廷撥下的大筆救災錢糧,卻不知所蹤。


    直到山西駐軍,一等靖義伯符源帶人圍了晉陽,捆了當時的山西巡撫,強破了晉陽等地的糧倉,建起粥棚施粥放藥,訓練有素的軍人、軍醫和千裏迢迢趕來救死扶傷的醫者們才算是把這幾座城市救了迴來。


    天子大怒。後宮從皇太後打頭,吃齋供佛,素衣三月。


    然而最後,那筆戶部東拚西湊,好容易湊出來的災銀卻不知所蹤,山西巡撫盧康自然是難逃一死,處置他的文書裏卻沒有提到那筆災銀。


    而時隔多年,林沫又把盧康的姻親、同僚,甚至同年的資料都給拾掇了出來。不光是這些,還有當年戶部經手此事的一應文書、派著去護送災銀的將軍的祖宗生平。。。。。


    水溶知道他的執念,卻並不理解。


    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很快就能位極人臣,又何須叫自己過得這麽辛苦?


    可林沫要是聽的人勸,他就不是林沫了。當年就是為了這件事轉了性子,來官場走這一遭的,又如何會是舍本逐末的人。


    “你覺得崇安王怎麽樣?”想了一會兒,他還是問問自己想問的了。


    林沫隨口答道:“崇安王早慧,勤奮好學,十分難得。”他倒也沒實話,就一個教書匠來看,水花霖這樣的學生確實十分難得,這樣的天資同勤奮,學個幾年,就是去考學,中個進士是不成問題的。不過。。。。。也不知水浮同呂王妃怎能生出那樣的孩子來。


    心太軟了些。


    不過····林沫想起自己似他這般大的時候,還成日裏無所事事的,盤算著怎偷偷從未來老泰山家的學堂裏逃出去曬曬太陽呢。


    可見未來的事兒,誰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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