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瀛這麽多年難得有次比他三哥出風頭,整個人都舒暢了起來。他不是個好炫耀的人,否則真打算當著水浮的麵去叫個人邀林沫過府喝酒。不過同林沫喝酒也沒什麽好的。這人實在是貪生怕死的典範,又精通醫理,從不肯喝盡興。別人強勸他酒,他還能說出個頭頭道道來讓別人也喝不痛快。除了水溶,還真難得有人願意跟他一道喝酒。


    不過水瀛最近新得了好茶,倒是有心請林沫過府一敘。他素來是個會籠絡下頭人的,何況林沫這人籠絡了自然有不少好處。


    不過下人去請,卻沒請迴人來。管事的學林沫說話:“靖遠侯說,謝王爺的好意,隻是公主不日就要進宮,家裏頭可不得為了她準備準備,請王爺給他留上一些,待他閑了自是要來討要的。”


    水瀛笑著應了。


    林沫在家裏,的確有事要忙,卻不隻是替黛玉整理行裝——都準備了幾個月了,還能有什麽沒準備好?他不過去喝茶,實在是家裏有別的事情。


    “所以呢?”


    容嘉一咬下唇,見他表哥麵無表情,看不出來是生氣還是不生氣,但事關重大,他也就硬著頭皮說了:“餘家莊現在被不知道哪兒來的衙役圍得水泄不通的,我要進去也險些被打出來,求表哥替我引見北靜王,求他幫忙打聽打聽,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林沫閉上眼睛,隔了半晌才咬牙道:“林可來,拿我的名帖,這一份送給巡城禦史,請他們去餘家莊看看,這份送去大理寺雲大人那兒,這一份給秦王送去,就說這兩日可能我要去報案,求他給我聯係個仵作。另外,這份名帖送去京兆府,今兒個當值的是王不,就是柏大人,他要是說自個兒不在,那就送這份帖子去吏部,就說京兆府尹柏連盛瀆職。咱們家的護衛,有空著的都叫上。”


    容嘉先是一驚,又是一喜:“表哥不怕——”


    “我要是怕,當初就蹲在濟南當我的藥鋪掌櫃了,千裏迢迢來考學做什麽。”林沫臉色越發地不好看,“我竟是不知,天子腳下,也有這般混賬的事兒發生。”


    “如若他們隻是圍著,並非表哥名聲?”容嘉驚道。


    林沫冷笑:“我都不怕,你怕什麽。水溶那人性格你不知道,他就是答應了,也得等著穩妥了才動手,還要想著你會不會因為這個事惹上麻煩,自以為聰明地要替人著想,不肯告訴實情,等磨磨蹭蹭地結束了,誰知道餘家還剩幾個人?便是被人怪了,我也就擔個興師動眾的惡名,倒是犯哪門子律法了?仲澐記著,有些事,你既然是做了,就不要怕鬧大。”


    容嘉一抿唇,剛進變聲期的嗓子透露著少年獨有的清脆:“是!”


    林家的管事拿著名帖四處去送了。林沫吩咐了:“鬧得越大越好,動靜越響亮越好,叫更多人知道,迴來我通通有賞。”又道,“雖說吏部刑部人都不會幹什麽太出格的事兒,但若是真有人想對你們動手,給我鬧起來!”


    他們在家裏頭劈裏啪啦地一通安排,自然是有人要來看熱鬧的。林澈就穿好出門的衣裳過來了。他看了看自己大哥表哥兩人,數度欲言又止,而後道:“嫂子叫我去趟端王府請端王的世子妃過府喝茶。”林沫歎氣道:“也罷。你好好看著家就是。告訴你嫂子,不必牽扯別人進來,她還不信我嗎?”


    林澈忙道:“我和大哥一起去。”


    不等林沫開口,容嘉先拒絕道:“澈弟在家裏罷。總得有人安慰大表嫂同公主。”


    林澈瞪了他一眼。


    他們表兄弟二人已經出了二門,便聽到女官芳箐的聲音:“侯爺留步。”急匆匆地行了個禮,“公主說,外頭眼見著要下雨,怕侯爺路上不當心,遣了公主府衛來跟著侯爺,還說方公公眼神好,又是餘家莊隔壁的園路莊出來的,熟悉路。請方公公跟著侯爺一道去。”


    黛玉是已經上了玉蝶登了寶冊的公主,按理下嫁時應當另開公主府,不過她自認為不過是皇後養女,又不常在帝後身邊盡孝,不當享此殊榮。皇帝讚她恭謙,允她下嫁後與駙馬同住,但是仍照律令給派了府衛。至於方公公,他身份更不一般,乃是皇後的乳母楊嬤嬤的養子,論起來,還是皇後的奶兄,就是在宮裏頭,連幾個妃子見了他都得叫聲公公,平常人自然難請動他。不過上迴宮裏頭大宴,幾個長公主明裏暗裏地有些針對吳國公主,皇後倒也沒說什麽,隻是宴後留黛玉睡了一晚,臨走時叫了方公公陪她迴家,又小心囑咐了待得修航百日,定要進宮來住。


    方公公自然是明白,自己來靖遠侯府,不過是給吳國公主撐腰的。楊嬤嬤又令他一定要好生伺候著靖遠侯與吳國公主。他自然是不敢擺譜的,利利索索地就過來了。更何況,他也的確是園路莊出來的,和餘家莊就相鄰,雖然父母親早死了,但遠親近鄰的,去看看餘家莊發生了什麽事,也是情理之中。


    容嘉一時動容,正要拜謝公主,林沫伸手拉了他一把:“別高興,公主是擔心我呢。”


    原來以為容嘉是個鬧騰不懂事的孩子的人,再見識了他表哥的雷霆行動後,再也不敢說話了。容嘉那算什麽任性膽大?他再怎麽莽撞,也沒真的領著人去公主府門口鬧事啊!


    那日林沫領著家人去了餘家莊,果真莊裏莊外竟是身著衙役衣衫的青壯男子,見了林沫一行人,不過愣了一會兒,竟是把刀槍取了出來攔路,隻問:“大人這是要往裏頭去?”


    “村東頭餘慶喜家,有兩畝螃蟹田說好了要賣予我表弟的,錢我付了,契也簽了,那田自然就是我的了,我請我表哥來吃螃蟹,不讓進村?”


    為首的那個一行禮:“大人恕罪,隻是莊裏有刁民作亂,見人就跟瘋狗似的狂吠,這不,小的正奉命穩著——”


    人還沒說完,林沫就笑了:“正巧,我不怕死呢。”抬腿就要往裏走,人再攔,他依舊是走,甚至還要把脖頸往人刀口上去砸,“你倒是硬氣一點,直接捅死了我,有生之年,你也能見著你主子跟裏頭人一樣,生死由不得自己的稀罕景象了。”


    是能看到,不過,也得有命在啊。


    方公公久居深宮,何時見過這等景象,嗓子一下子尖利了起來:“這是什麽規矩!知道這是誰嗎?侯爺,侯爺!”


    林沫不管不顧,他帶的人也不是能任由著自家侯爺挨揍的,別的不說,就是容嘉,那拳腳功夫也不是吃素的,雖說他表哥也是靠一把小匕首殺過老虎的人,但他依舊覺得表哥是個文秀得跟他那張臉一樣的需要保護,於是拳頭捏得緊緊的,哪個不要命地真的敢招唿林沫,他也就不給麵子了。


    容嘉年紀雖小,倒也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更兼未來的駙馬爺,就算不提這些,他爹是誰?他外公是誰?這麽個小爺能惹得起?隻得道:“大爺不要為難小的,小的不過是奉命辦事——”


    林沫停了下來:“我正想問呢,你們身上這衣衫,看起來像是京兆府的緝捕?牌子呢?奉命辦事,奉的誰的命?”


    巡城禦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兩夥人馬蠢蠢欲動,幾乎要動刀動槍,林沫一命掙紮著進去的樣子,連忙喊人:“林大人!”


    “這些事京兆府的人?”


    巡城禦史有些驚慌地看了一眼:“你們的牌子呢?”


    “正巧,京兆府的人來了,讓他們認一認,我得進去找人了。”林沫一甩袖子,徑自往村裏去了。


    餘慶喜家就在村東頭,即使他這麽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也不過走兩步就到了。


    過了半晌,消息向來靈通的北靜王棄了馬車,親自策馬奔來,就眼見著林家幾個眼熟的侍衛抬著擔架出來,林沫跟在後頭,一身深紫朝服染了血跡,變成了濃烈的暗黑,他兩道俊秀又英氣的眉毛緊鎖著,眼珠子像是要滴出血來,聲音幾乎叫人迴憶起剛過去不久的寒冬:“衙役大人,你們告訴我,幾個女人,七八十歲的老人,五六歲的孩子,還有一個癱在床上起不來的病人,能幹什麽壞事?要你們這麽心狠,下這種手?”


    水溶也嚇了一跳,叫道:“林沫!”


    可惜林沫像是什麽都聽不到的:“林凡,去求秦王,問問有沒有閑的仵作。直接去京兆府尹門口驗屍!那鳴冤鼓,我也得敲上一敲了。”


    “侯爺,這些人可不是我們的緝捕啊。”齊王親自去過問了,柏連盛也不敢瀆職,隻得派了人來,眼見著這架勢,先叫屈,“何況,京兆府的緝捕,怎的會在這地方弄這種陣勢?”


    林沫冷笑了,架著那些人的刀就問:“那你們究竟是誰府上的?”


    那些人不是任何地方的衙役,是明麗公主的府衛。


    於是,當日天剛蒙蒙黑,就發生了件讓所有人嚇破了膽子的事情。


    林沫抬著四具屍體,身後跟著餘家莊老少七十餘人,用長長的白布裹在了明麗公主府門前,公主府對麵就是方家老宅,自然也是被圍得水泄不通。隻是林沫等了半晌,等到水浮和仵作都到了,也沒個人出來見他。


    “我去叫門。”明麗公主到底是姑姑,水浮打算去叫方家的門。


    林沫低下了眼睛,驀地雙膝跪下,笑道:“我知道宰相門前規矩多,更何況是宰相公主雙重門,原是我孟浪了,不懂規矩。現在把這規矩補上,隻求方相,或是公主,還地上這四人一個公道,還餘家莊這些受傷的無辜人一個清白,還我世間律法,一個清明。”


    男兒膝下,黃金萬兩。


    林沫一生,跪父母君上。


    而今,他終於決定跪一跪這天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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