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晚些時候看到哥哥的時候,他正坐在嫂嫂床頭讀一本手寫書冊,靜嫻閉著眼睛,將睡未睡,偶爾出聲說上一兩句,他便取一支纖細狼毫在那冊子上塗改一番,見到黛玉進來,他先是按住了靜嫻不叫她起來,又笑著問,“妹妹今日很是勞累了一番,怎麽不先去歇著,”


    黛玉愣了一會兒,又道,“我總覺著今天像是做夢一樣。”


    “並非是夢。”林沫側頭笑道,“若是老爺太太還在,妹妹也是這般天嬌地寵,我雖代替不了老爺太太,好歹也要盡做哥哥的責任,我知道你喜靜,隻是現下情勢不同——”


    黛玉抿了抿唇,她知道,哥哥是怕她出門了叫人欺負,於是搶先把聲勢替她造好了。以後人想動她,看她今日富貴也得多想一想。林家女兒正當著寵,娘家背景在那兒擱著,日後在京城立足,也有所依仗。她不是不知事的人,雖說喜靜,這樣的場合確實叫她覺著累,但哥哥的苦心倒也不是不懂。


    “哥哥在給嫂子念什麽?”


    “柳兄的《山河譜》,他壯誌未成,我替他可惜,正巧《女傳》你嫂子懂一些,我便試著狗尾貂續,自己在家寫著玩罷了。”


    “我也要聽。”黛玉撒嬌。


    林沫捂了捂額頭:“越發覺著丟臉了。”


    “大爺天縱英才,隻是術業有專攻,《女傳》一章,並不如《兵說》,嚴謹有餘而趣味全無,”靜嫻道,“不若叫妹妹給你改改呢。她的規矩禮數學得很不錯,女孩兒要學的,喜歡的,她也比你知道的多。”靜嫻道。


    林沫道:“妹妹忙呢。”


    “她喜歡這個。”


    林沫聞言看了一眼黛玉,果然見黛玉臉上一紅,眼裏卻很有些閃躍,不覺歎了口氣。現在的世道似乎不歡迎女孩兒的墨寶流傳於世,他也總聽說哪家的女兒文采斐然,不過,為了女孩兒的清譽,到底是怎麽個文采法,也不會有人拿著女兒家的詩作到處去顯擺。林家的園子有不少黛玉的題詩填詞,故而他家的園子,基本就隻有女眷進得了。但是他妹妹似乎喜歡幹這事兒。


    “好啊。”林沫笑道,“你在家裏改著,別說出去。哥哥寫得實在是不好,叫人家看見了,得說我侮辱柳兄。”


    黛玉應了一聲:“除了哥哥嫂嫂,我誰也不給看。”她心裏傲氣,隻覺得別人看來也不會懂,這倒順了林沫的心思。


    等妹妹歡天喜地地走了,靜嫻倒是說話了:“容家要下聘了?”


    “恩,日子看好了,下個月初九。”林沫道,“隻是下聘,婚期兩家商量著,至少等你身子調養好了,大夏天過去再說。”他倒是親昵地摸了把妻子的頭頂,“修航還能趕上姑姑的婚事呢。”


    靜嫻念了幾遍“林修航”,倒也罷了,隻是側頭道:“大爺有心事?”


    “無礙。”


    “有心事便去與北靜王說啊。”做妻子的款款道,“我一介女流,有些事情不當知道,自然也無法為大爺排憂解難。何況你做的事兒,如果真聽一個女人的,早晚要被人說的。你找北靜王,不就是圖有人與你同進退?還是一直憋在心裏,找他作甚?大爺千萬別跟奴家說什麽看著他就不覺著累之類的混賬話,我牙酸。”


    林沫一皺眉:“誰給你說過看著就不覺著累這樣的話?”


    靜嫻閉上眼睛:“我哥哥。”


    林沫聽著,倒是有些心疼,妻子也是有哥哥疼的,隻是嫁了自己,便沒迴過娘家,他摸了摸靜嫻的頭頂,蹭了一蹭,也說不出話來。


    “修朗也好,修航也好,大爺將來可千萬別把我兒子養成你這個樣子。”


    他笑了笑,低聲應道:“好。”


    隻是躺迴自己床上的時候還是笑了笑。他其實並不怕水浮即位。便是三殿下真的是個小肚雞腸的,到了那時候,他這個狀元出身的孔家女婿,要真被人不聲不響地搬下去,那也是要叫人寒心的。隻是如今他得罪了太多的人,到時候,牆倒眾人推,便是什麽都不做,也能被扒下幾層皮來,當皇帝的隻要袖手旁觀著,他林沫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倒是水溶他摸了摸下巴,北靜王看起來,倒是真的打算與他共榮辱了。


    倒也不錯。


    他要是真的像席菘曦一樣防範過了頭會如何?這種事兒素來是成王敗寇,他當然不會與席菘曦一樣腦子糊塗了去勾結外國,隻是真要是與皇子聯手又如何誰能保證皇子以後不是另一個鳥盡烹狗的?他平白擔這樣的身世,雖說是比別人升得快些,著實不穩當。想想剛來京裏的時候,還打定主意了隻忠實於皇帝,誰也不幫。但是看現在的情形,早被牽扯進來了。


    被三殿下如此排斥、嫉恨的秦王黨,當得可真是憋屈。這麽一想,簡直恨不得把當年的水溶揪出來罵上一罵才舒爽。


    若是失敗了呢?席菘曦的下場擺在那兒。席賀這樣的人,雖說不是完全無辜,可是到底是死了,也是宋衍是他老相識,沒攔著,他才留了個全屍。否則來了京裏,便是不用死,叫那些故人看著他受審認罪,隻怕以席小將軍的氣節,也隻恨不得身死。


    舅舅好些時候沒有信來了。


    他若是敗了,妹妹、容嘉、遠在山東的林家,都要被他牽連個遍。


    他要是什麽也不做呢?是不是就隻有他一個人去死就行了?


    他盤算著,就這幾天,去找容嘉說一說。


    容嘉滿心歡喜地同容白氏商量著要去林家下聘,日子挑好,媒婆雇好,該有的禮節都一應妥當,聘禮是早早就備下的,雖說容明謙去了任上,得他自己去,不過這樣更是顯得誠意。幸虧黛玉到底不是正兒八經的公主,否則這些都白準備了。他心裏念著“景川”,隻覺得哪兒都好,可惜舅舅隻怕是不能來了。


    更可怕的是,席家的慘狀似乎沒有組織表哥,反而讓他更加胡思亂想了。


    好在表哥是個即使胡思亂想也願意聽聽別人話的人。


    “我總覺得你被北靜王帶壞了。”他氣唿唿地道,“原先表哥哪裏會想這麽多?”


    林沫冷笑了一聲。


    容嘉立刻改口:“不然呢?”


    “你這話說得不差,如若沒有認識北靜王,我說不準都不會進戶部,說不定和湘茹一樣,現在還在翰林院裏頭修書,當然不會牽扯進這些是是非非。那樣的話,說不準什麽三殿下四殿下,都不過是宴席上點頭之交的人,他們如何,與我無關,隻要掩飾太平,盡量寫他們怎麽好就是。”林沫道,“可是那樣,我又為了什麽要做官呢?我想做大官,想弄明白,山西當年的賑災款到底進了誰的口袋,想從此以後不要再那樣——要麽就安穩,要麽,就接受這樣的事。”


    魚和熊掌,從來不可兼得。


    容嘉更不是個喜歡安逸的人。他得知自己要成為駙馬,估計是隻能在閑職上混一輩子後,很是歎了口氣,隻是實在喜歡林家的表妹,便也甘之若素。隻是想到自己入仕的初衷,倒也被表哥說得心潮澎湃起來。


    “這是大逆不道的。”他喃喃掙紮。


    “對。”林沫倒是應了一聲,“所以我一人下地獄便好了。玉兒是皇後的義女,公主身份在身——她出閣後,她出閣後,咱們盡量少些往來罷。”


    “表哥打算如何?”


    林沫沾了酒,在桌上輕輕地劃下一個“齊”字。


    這是他思考了一夜的結果。韓王人緣太好,朝裏百官都樂意替他說話,殊不知這正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趙王、燕王不提,魏王為人雖低調謹慎,卻也過分謹慎了些,除了自己家人,沒見他信過誰,這樣的人要登九五之位,隻怕也缺少統治天下的氣派。至於六殿下,雖說德妃娘家有權,隻是聽妹妹說,景柔公主在後宮很是驕橫——那麽她的母妃,想來不是個聰明的女人。而她的兒子、楚王水淯,能用水汲這樣的,估計也不是個太清醒的。


    皇後到底是皇後,她的兩個兒子,不光名正言順,還比其他的庶子更聰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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