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騰近來煩心事多,戶部查賬的事兒,他自己雖然能脫了幹係,但外放期間,手底下有兩個人手腳頗不幹淨。如今非常時期,他也顧不得什麽臉麵,不顧那兩人在王家世代服侍的體麵,親自扭了人去告發處置了。雖然麵上不好看,倒是得了皇帝的賞,偏偏林沫笑道:“我知道這些王孫世家幾代傳下來,年歲大些的奴才比主子還猖狂,有一便有二,要我說,王大人家的奴才們是該管製管製。您的賬,現如今我瞧不出什麽好歹來,再看看再說。”叫他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這人真是生冷不禁的。


    就這麽個腳不沾地的當兒,侄女兒那頭還出了事。王家的女兒嫁到賈家的有兩個,隻是王夫人素來不會說話,同史氏關係不行,王熙鳳雖然不是親女兒,但自小養在身邊,眼力勁又好,又會奉承人,史氏也沒女兒,樂意拿她當閨女看,博個好名聲。


    賈璉孝期停妻納了二房,還是個有婚約的,這事擱誰看都要罵兩聲,王子騰氣得直哆嗦,又問帶著兒女哭迴娘家的鳳姐:“你婆婆怎麽說?你姑姑怎麽說?”


    鳳姐哭道:“婆婆還能說什麽?還怪我不該把這事鬧大,老爺知道了不好看。姑姑?二太太說隻怪我平日裏做事太不給璉兒麵兒,逼得他不得不這麽做。就是老太太,也隻說璉兒娶外室的時候不對,沒說他這事做得不妥當呢!”


    王子騰歎了一口氣。他也是男子,侄女兒霸道,侄子偷娶二房,他倒能理解,隻是王家的女兒被這麽欺負可不行。再有史氏在一邊絮絮叨叨著,他也來了脾氣:“行了行了,他們賈家是豪門大戶,兒子孝期停妻再娶都不打緊,咱們惹不起,你就帶巧姐薇哥兒在家裏頭住下,他要強搶人家的媳婦就搶去,現如今人人都屏氣凝神的,怕招惹什麽是非,他倒是好呢!自有天收他。”


    鳳姐恨道:“叔叔沒見到賈璉那天那樣,他是巴不得我不迴去,好直接扶那個女人當奶奶呢!”


    賈璉當日來,先是震驚,又帶了些懊惱後悔,隻是見鳳姐劈頭蓋臉地罵了他一通,全不顧他在賈赦、賈蓉這兒的麵子,又要張華把尤二姐領迴去,又有尤老娘在旁哭天搶地地攛掇著,登時便惱了,也喊打喊殺起來,虧得是賈珍尤氏等攔著。鳳姐哭哭啼啼迴去找老太太、邢夫人做主,卻給駁了迴來,這才一氣之下,帶著兒子女兒迴了娘家。


    王子騰怒道:“他若是真敢,我也舍了這張老臉,跟他打打官司!”


    賈璉倒是真敢,他性子擰上了誰勸也不聽的,隻是賈赦好麵子,當場給了他幾鞭子:“你就是不要你媳婦,連你兒子也不要了不是?”賈璉也不過說的氣話,提到賈薇倒也軟了下去,自去王府接人。


    結果還沒接到。


    王子騰冷哼了幾聲,也沒罵他,隻不鹹不淡地說:“鳳丫頭麽,我有心留她在家裏住幾天,你自己把外頭那人處理好了,其他再說。”不幫著勸鳳姐也罷了,竟也是要他把尤二姐送走。隻是這個不是他媳婦,別說打著罵著了,他還得賠著笑,求王子騰讓他看看鳳姐。


    “靖遠侯府的林姑娘下了帖子來,她今兒個去靖遠侯府上去了。”史氏笑眯眯地,“侄女婿,你也別急,日子長著呢。”


    王熙鳳不怕跟他耗,他要留著二姐,就別想見兒子姑娘。


    賈璉是真沒了辦法。鳳姐在林家,他也不敢去接,別人不提,林表妹同景寧郡君那兩張嘴他可見識過。女人在這時候總是同心協力的,他犯不著去找不自在。


    他們夫妻二人吵架,倒是殃及了寧國府一家子,尤其是尤氏,本來就在府上沒什麽說話的地方,如今娘家鬧出這麽個笑話,連佩鳳、偕鸞二人都降不住,底下的下人更是不聽話。她本來就要圖那賢良的名聲,不如鳳姐平日理家的嚴厲,此刻寧國府更是一團亂麻。賈珍也不管不顧。


    倒是賈蓉,那日裏結結實實地挨了賈珍兩下,心下十分委屈,請允郡王過府喝茶的時候,臉上的烏青還沒下去,可唬了水汲一跳:“這是怎麽迴事?”


    賈蓉搖手道:“快別提了,家裏出了些不妥當的事。”


    水汲本也不是真心問,見他不想提,自然也就略過不說,隻輕聲道:“聽說你們家姨媽沒能同柳學士的弟弟做成親?”他千方百計地走動了許久,才說動一個水淯,並勸他把林沫拉攏來。誰知林沫反而挖了他的牆角,水淯非但麽說動他,自己迴來了反而鬥氣全無,又恢複到了以往的怯懦模樣,他倒也沒放棄,打聽了許久,倒是知道了自己原來還有個姐姐。


    可惜也沒了。


    但是沒了也不要緊,交情還在。秦氏嫁的是寧國府的嫡長孫賈蓉。賈蓉是誰?他是賈家族長之子,寧國府的爵位,將來就是他的。這樣一個人,娶他姐姐,為的是什麽?水汲也不是個太笨的,不過略一試探,賈蓉果然便與他結交了起來。


    賈家勢大,水汲有心要好好利用利用。


    誰知道他這一問,卻又是寧國府另一樁尷尬事,賈蓉訕笑道:“我那三姨沒福。”


    水汲連碰了兩個釘子,也隻得喝酒不提。酒過三巡,賈薔偷偷地來問要不要開戲,水汲忙道:“使不得,貴府上還在熱孝呢。”賈蓉便邀他去園子裏逛逛。


    寧國府的園子比不上為了貴妃省親大張旗鼓造起來的大觀園,但也別有一番風味。水汲雖然在皇陵待了這麽些年,然而到底是皇家出身,迴來了又常與水溶等來往,瞧著寧國府的園子,隻覺得富貴有餘而精巧不足,倒也還算了。


    隻是誰都沒想到園子裏竟會有女眷。


    水汲也是個守禮的,忙轉過身去,倒是賈蓉是個有眼色的,給尤氏等介紹道:“這是允郡王,來祭祖父的。”又與水汲道,“太太這些天操勞,舊疾犯了,總聽說姑姑、嬸嬸們要來探望,卻不料與王爺撞上了,實在是我招待不周。”


    尤氏等忙見禮。來探她的,有幾個寧府重孫、玄孫媳婦,還有些旁支的奶奶、姑娘,不過是來巴結的,倒有那薛姨媽,因為尤三姐的事兒,叫寶釵也過來陪尤氏說話,到底三姐同湘蓮的婚事是薛蟠提的,落了個沒好。寶釵說著:“媽媽也多心了,珍大嫂子未必介懷這些。”到底是過來了。薛家同賈家也是世交,尤氏倒也果真沒計較。


    隻是饒是她,也沒想到能在寧國府遇上個王爺。


    這王爺,偏偏長得還同林妹妹的哥哥如此之像!


    林沫生得清俊,帶著些文人墨氣,比起水汲來更精神些。水汲的眉眼同林沫說不出地神似,但是神情更陰鬱些,仿佛化不開的濃墨,又像是江南煙雨,倒叫她看癡了,不過一眼,倒是自己低下頭來,愧不敢當,心道,到底是王爺,這般的豐神俊秀,隻怕寶玉也不及了。


    水汲原是立時要走的,隻是聽賈蓉一說紫薇舍人之後亦在,倒有些許在意。


    薛家如今雖沒了皇商的資格,然而“富可敵國”這四字,也不是說說的,“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水汲結交賈蓉,一來他是自己姐姐的丈夫,二來,卻是為的四大家族背後的財勢。如今薛家雖有百萬之富,兒子卻不是個守成的料,他也是有所耳聞,隻是偷偷一瞟,這薛家的姑娘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容貌豐美,不覺也是歎了聲“可惜”,隻是他這多看了一眼,卻叫賈蓉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二人轉迴假山石上看梅花時說給他聽:“薛大姑娘是榮國府我政爺爺那頭的客人,她哥哥倒是常同我們玩,我是真不知她今日也出了門。”


    水汲心裏一動,這麽說,可是個守禮的女兒,便問道:“薛家也是大家,怎的住在榮國公家裏。”


    賈蓉知道有戲,便細細地把那薛家進京的事兒說出來,隱去了薛蟠打死人那一案,隻說他糊塗:“薛太太又管不得薛大叔,說是住在親戚家裏,有姨丈約束著,方可一試。”


    水汲道:“可見轟轟烈烈的人家,也怕沒個有用的兒孫。”心裏也可惜寶釵,雪一樣的女兒,擔了這麽個糟心的兄長。


    賈蓉又道:“可不是,薛家雖然是商賈,倒也是大戶,薛太太出生王家,是九省檢點王子騰大人的親妹子。薛姑姑又是這樣的品貌,就是被這個哥哥連累了,到現在還沒說人家呢。”


    水汲眼珠子一轉,卻是計上心頭。


    薛家的富貴、薛寶釵的美貌,都叫他十分地惦記。他的王妃胡氏,與賈蓉如今的續弦倒是同族出身,成婚時他尚在皇陵,故而王妃出身也有限,幫不得他。都是皇後陸陸續續地賞去皇陵幾個女子,也都靠不上,偏偏那時候為了奉承皇後,還給她們封了份位,如今看來倒是可惜了。


    薛家的滔天富貴,於如今的他來說,著實是一大助力。


    他雖落魄,到底是北靜王。四大家族圖的是什麽?若真是無所求,當初也不會求娶秦可卿。他既然有意,薛家自然是歡天喜地的。


    唯一的不樂意,約莫就是王夫人了。她愛薛家的富貴,又愛寶釵溫和知禮,有心說給寶玉。隻歎寶玉不解風情,老太太又執拗不肯,好好的金玉良緣,竟然是廢了。


    寶釵謙和,榮國府裏上上下下無不愛她,都來與她賀喜。她也盤算著要從大觀園裏搬出去住,心裏一邊想著寶玉,一邊又無可奈何。寶玉那一聲“誰說要金玉良緣,我偏要木石前盟”雖是夢裏出的,她卻是聽得真切。薛家如今還富貴,隻是哥哥不爭氣,這富貴也不知能堅持幾日,王家是鐵了心不幫忙,若是依著賈家的權勢,倒也能保些。


    她心裏酸楚,這寶玉心裏頭想得是林妹妹,若真是依著姨母所說,今後的日子可怎麽過?誰料到柳暗花明,竟叫她遇上了一個王爺。


    探春素來與她交好,姐妹們都走了,她還獨自留著。寶玉一步三迴頭,終是叫湘雲給拉走了,探春卻道:“寶姐姐一貫是精明的,怎麽這次竟糊塗了?”


    寶釵本以為她要說寶玉的事,強笑道:“哪裏糊塗了,三妹妹指教指教我。”


    “那允郡王,府中已有王妃,便是四個側妃也都齊全了,寶姐姐過去,當如何?”她自己是姨娘生的,深受其害,隻覺得常常抬不起頭來,卻不明白寶釵為何要往火坑裏跳。


    寶釵苦笑道:“人家是王爺,我難道能拒了不成?”心下卻不以為然,樹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自信自己的出身、才學、容貌能壓過側妃去,至於王妃她心裏歎了一聲,卻也明白,到底是自己求不起的。


    這麽一想,那些離別的情緒倒也衝淡了一些,隻剩下躊躇滿誌。


    探春是真的憐惜自己。她心裏寬慰地想著,握著探春的手道:“好妹妹,我知道你不輸須眉,心裏自有主意。隻是這個世道,太要強了也不好,咱們這麽多年,我如今也到了這時候,不怕同你說真心話,你同大嫂子管園子那幾日就很好,隻是到底急躁了些,看鳳丫頭,難道能落得好去?倒是要自己小心些。”


    探春含淚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咱們這樣的人家,外麵看著好,內裏,早不如多年前了。我便是不落好也不怕,怕的就是什麽用都不頂,到頭來,傷的還是自己。”


    姐妹二人推心置腹了一迴,倒是好好哭了一場。


    而那頭,皇帝卻是得了信兒,北靜王妃生了一雙女兒,自己卻沒了。


    “北靜王府又是辦喜事,又是辦喪事啊。”他說給林沫聽,君臣二人倒沒拘束,坐在亭子裏頭,“這雪還沒落下來,梅花倒也沒得看頭了。”


    林沫點頭稱是。心裏卻有數,水溶得的是女兒,這條命約莫是保住了。


    皇帝笑著看他:“聽說是你兒媳婦?這迴倒有得挑了。”


    “無妨,”林沫並不當迴事,“微臣多生個兒子就是了。”


    皇帝知他家學,對於妻子生男生女約莫也有數,心裏也是高興,便道:“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同北靜王做兒女親家。”


    林沫道:“約好了的事,改不得。”


    這話卻是帶了些怨氣,說的是容嘉當駙馬的那一番烏龍。


    皇帝有些欣慰,又有些難過地看著自己的幼子。這個孩子其實還不大,比自己的幾個公主還小些,卻也快要做父親了。他有時候很高興,孩子被林清養得很好,比原先計劃的給奶娘養,要好得多。但又難過,若是給奶娘養了,他或許就是個無憂無慮的、無用的公子哥兒,不知柴米貴,說得出“何不食肉糜”也不稀奇,就如同那日殿上站得那一群外頭金玉內裏敗絮的公子哥兒一樣。


    而現如今,他知道各地的米價油價,給他報個地名,他能一溜煙地說出那地方人口幾何、畝產多少,給他報個菜名,他甚至能把用料成本給你說出來,十足的小戶作風。其實,林家之富,比多少人強。


    林家也花心思做菜,隻是貴精不貴多,主人家吃剩下的,留給下人吃,不肯鋪張浪費,隻是一舉一動的,又透露著大家的謙和樸素。


    這麽個人,帝王之學,其實比他的兄長們都要好得多。


    他原先隻道林清會養孩子,而見了林澈,才明白,林清不隻是會養林沫,他的每個孩子都養的很好。


    隻可惜真龍天子家的皇子皇孫們,身份矜貴得很,莫說像林清這麽著養,磕著碰著都是有人要掉腦袋的。


    皇帝這心思也說給皇後聽過,皇後卻並不高興,她說:“泰隱若真的是那些無用的,倒也好。”他也明白皇後的心思——這般有用,最後,卻不得不聽人做事,真是委屈了這個孩子。


    有了比較,他發覺老三做事有些乖張,又不得法。老大麽,圓滑有餘果斷不足,老二更不必提,老五


    竟然是一個都不如林沫。


    他長歎了一聲,問林沫道:“曆代北靜王,沒一個活得長久的。”


    林沫笑了一聲,語氣裏帶了央求的意味:“那水溶可慘些,他可隻有女兒呢。”


    皇帝冷哼了一聲:“你同他的交情,倒是真得深刻。”又道,“如今這裏也沒有其他人,你妹妹在皇後那邊,估摸著,今後與朕就是一家人了。”


    林沫忙道不敢。


    “既如此,倒同朕敞開了心說亮話呢。你既然能同北靜王都處的這般好,怎麽的就同榮國府斷的那麽幹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像是你的作風。”


    林沫問:“微臣能說實話?”


    “說,”


    “微臣初入京時,在榮國府歇腳,他家一個族人,生得很是不錯,能說會道的,說是在賈家旁支玄孫裏很是出挑,做大事的。我便問了一聲,這人是做什麽大事,結果呢,說是給賈家管戲園子。”林沫道,“一個宗族裏頭出挑的年輕人,便是在他們家做這個,也算是出頭?照這麽說,賈家族人上千,餘者比這人還不如。賈家三個當官的,領些許俸祿,祖上的田產鋪子也就那些,他們怎麽養這麽多族人?微臣那時候就想著,這樣的親戚,倒還是遠了些好。”


    同榮國府斷了關係,一來,是他家的女眷心思太多,指手畫腳到他的頭上來了,二來,就是因為他家的男兒實在是不中用。


    便是賈母一心喜愛的賈政,讀書無用、從官無績、持家無業、教子無成。這麽個親戚,處著於他也沒什麽助力。


    皇帝卻是一愣。


    林沫看人委實太準。


    他原先是想著,挑個太子,新君將來能扶持著林沫,保佑他平安。如今這麽看來,新君將來竟是要仰仗林沫輔佐才是。


    他隻得再想了一遍,林清真是會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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