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將信將疑地去了他的帳篷那兒,遠遠地就瞧見門口站著個小太監,探頭探腦的,遠遠地看見了他就笑道:“奴才給北靜王爺請安。”水溶笑嘻嘻地從他身邊走過,忽的迴過頭來,一腳把那奴才踹到了地上。他向來愛擺出一副禮賢下士平易近人的親和寬容的樣子,頭一遭這麽怒形於色,小太監在地上滾了兩圈,像是懵了。


    “你以為你搭上了誰,同本王耍起心眼來了?”他指桑罵槐地哼了一聲,掀了簾子進去,卻是衛家兩父子,正掛著尷尬的笑意迎了上來:“王爺。”


    水溶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幾步走到林沫的床前,伸手去掀他的被褥,果然看到枕頭下麵放著一個小包袱,拎起來能聽到陶瓷罐子乒鈴乓啷作響的聲音,還有不少。水溶心裏笑罵了一聲,鼴鼠過年嗎,還真是怕死。一邊又覺得,這麽怕死的人,自己跳下馬去對著那隻老虎,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心思。


    隻是一進了帳篷就覺得不對勁,皇帝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椅子上,林沫披著被子掙紮著跪在床上,脖子上纏著的紗布又見了紅,想來又裂開來了,他也不敢多說些什麽,隻得行了禮,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泰隱腿還傷著呢,留下什麽後症就不好了。”


    皇帝揮了把手,鄭力正要上去扶著林沫坐下,就見水溶先一步跑了上去,隻是天生就不是伺候人的人,正好扶上了林沫蹭破了一整塊皮膚的右臂,引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水溶也有些急,把那個小包袱裏的罐子都倒了出來:“哪個是你那個續命膏?”


    林沫也沒看到,隻是繼續在枕頭上磕頭,他本來就疼得說不出話,這麽一鬧騰,臉上的冷汗都流了下來,他也沒覺得,隻是一個勁兒地看著皇帝,眼神裏頭難得流露出幾分祈求。


    皇帝也無奈了:“去宣秦王。”


    水溶手一抖,用眼神問林沫所為何事。林沫卻低下眼睛去不看他,伸手取過了一瓶青花紋的小瓷罐子擰開,剛要喝下去,卻皺著眉頭在壺口嗅了嗅,便推到了一邊。


    “怎麽了?”水溶問。


    林沫搖搖頭,不肯說話。


    水浮也就是林沫剛被抬迴來的時候遠遠地看了一眼,隻覺得氣息都弱了,渾身血淋淋的,身後還跟著個魂不守舍的水溶,登時也不知道該是驚愕還是難過得好,聽到父皇宣太醫宣馮唐的聲音裏都是顫抖,他也算是對最近的猜想有了明確的答案,隻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的好。等了好幾個時辰,終於聽說他醒了,這條命算是保住了,不自覺地鬆了口氣,竟發現原先心裏頭的那些嫉妒同猜忌都沒了影子。


    這人本該同他一樣,金冠玉帶,錦衣玉食,天生地高人一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偏偏造化弄人,他其實比起大哥二哥來還要尊貴些的,卻不得不俯首行禮尊他們為上。而且,無需嫉妒――若他一直隻是林清的養子,那等父皇大權在手的時候,興許還有認迴來的可能。然而已經過繼給了林海,便是為了父皇的麵子,他也隻能當一輩子的靖遠侯了。


    水浮帶著點驕傲的心思想著林沫在山西林家祠堂裏寫的碑銘,不無慶幸地想,多虧了水溶,他早早地把這麽好的戰友拉到了自己旗下,大哥五弟手底下門客眾多,可絕對沒有林沫這樣又聰明謹慎能成大事又能討父皇歡心的。


    水溶待他,的確是極好了。


    他帶著幾分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百轉千迴的心思去了林沫那兒,又一次被這人的傷給嚇著了,見父皇麵色平和,不像有什麽大事的樣子,便壯著膽子同他開起玩笑來:“你今年怎麽這麽不順,從年頭病到年尾的,迴去了要不要去寺裏燒柱香?叫景寧去給你捐展燈罷。”


    林沫從來不信這些的,故而隻是輕輕地搖搖頭,用眼神求皇帝先行離開。隻是皇帝偏偏道:“你要同浮之說些什麽不能當著朕的麵說的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皇要聽什麽,自然是應當的。”水浮忙道。他以為林沫要說些與水溶有關的話,生怕出口了三個人尷尬,畢竟,林沫如今也不隻是他的得力下屬了,若是以前能夠心安理得地利用,如今便要掂量掂量,倒還不如繼續揣著明白當糊塗的好。


    誰知林沫隻是為難地看了一眼皇上,艱難道:“不過是微臣的胡亂猜測罷了,稟殿下,今年江南鹽稅,共一百一十七萬兩,比之安徽少一成,比之兩廣,少了三成,而去年稽查戶籍,江南地產豐腴,人口富足,鹽價比之安徽兩廣更是略高――”他喘了兩口,聲音越發地細弱,“綜之三年江南鹽政所交賬本,雖嚴謹細密,卻有前後矛盾之處,微臣命人抄滕一份,有與前年對應不上的地方,都標了注釋。殿下――”


    水浮動容道:“你且歇歇,別再說了,我知道了,我迴去一定叫人徹查賬本??????”


    “別,”林沫道,“殿下,求您親自督查,林沫給您磕頭,求求您親自督查。”


    他忍著痛的聲音聽起來可憐又難過,像是在示弱,更像是仿佛時日無多的人在交代身後的事。皇帝捏緊了拳頭,好容易擠出一個笑容來:“靖遠侯真不愧是國之棟梁,這個時候了,還在操心戶部的事。隻是好歹操心操心自己的身子罷。”他是天上地下無所不能的皇帝,卻惟獨對這個孩子有萬般的無奈。聽到他仿佛交代後事一樣的話語,忍不住就擔心他從此真的去了。


    若是皇後知道,怕是又要輾轉反側,整夜整夜地難眠了吧。便是他,剛剛聽到林沫他們碰上了老虎的時候,也仿佛忘了唿吸這一迴事。


    若是當年就沒了也就罷了,偏偏失而複得,便再也承擔不起再次失去了。


    “好,我去查,你放寬心養傷,什麽都不用擔心。”水浮何等聰明的人,如何會不明白,林沫雖然擺著要避開父皇的樣子,這些話卻是要故意說給皇上聽的。自古鹽政就是稅收裏極為重要的一環,近年來卻每況愈下,官督商辦的最後結果莫不是官商勾結,互謀私利,這事人人都心裏有數,隻是若真的連根拔起,那對政局穩當定然會造成衝擊。水浮費盡心思把甄應嘉拉下了馬,結果不到兩年他就在各方勢力的權衡下官複原職,叫他差點氣歪了鼻子。如今林沫,根本就是在用自己的命,求皇帝徹查江南鹽政。


    以江南為切口,擴散下去,肅清鹽政,對充實國庫百利無一害。


    皇帝看著一坐一躺的兩個孩子。


    他如何看不出來他們在一唱一和地演一場戲。


    可是他偏偏被這樣拙劣的演技迷了雙眼。這兩個孩子都還太年輕,不懂得循序漸進,不知道養精蓄銳,他也是矛盾得很,既害怕孩子結黨營私,拉幫結派,亂了朝堂,又害怕他們真的獨來獨往,鬧得不得人心,他登基初時,朝廷裏大半的人是聽從他父皇的,當了好些年的孤家寡人,那日子委實太艱難。


    可是從林沫同他推心置腹那天起就明白,有些人,天生想的就比別人高上那麽一等。皇帝思來想去,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低頭不吭聲、恨不得自己不存在的北靜王。水溶心裏暗叫晦氣,他雖然已經打定主意站在新貴這頭,但卻還沒膽子去戳那些毒瘤。他素來端著一副不理俗事的態度來當牆頭草,兩不得罪,明哲保身。今兒個這段話著實不該聽進去。看皇上這話,估計是打算遂了林沫的心願了,迴頭人一打聽,他水溶那會兒就在禦前,那會怎麽想?


    人都是奇怪的,他們會恨那些曾經與他們同一戰線的人,更甚一直以來的敵人。


    水溶正胡思亂想著,便聽到皇帝道:“當初林卿進戶部,是北靜王薦的,說是林卿心思細密,又君子坦蕩,在戶部當差最是合適不過。如今林卿既然傷著,他又一心要查出這個帳,不若你替他辛勞一番?”


    就知道!


    水溶帶了侍衛來圍場的事兒本來也沒指望攔著,隻是皇上當時既然放過了他,如今再來算賬,未免太過計較了。


    他就知道,林沫這麽糟糕的性子,怎麽會沒有個出處。


    水浮笑道:“那感情好,我也好久沒有同小皇叔一起共事了。何況小皇叔是泰隱的至交好友,知根知底的,有什麽事也好交流交流。迴去後要請小皇叔多幫幫我了。”


    水溶一邊苦笑著說不敢一邊低頭看林沫,見他麵目清冷,像是什麽情緒都不帶,一時也犯了楞,盯著那雙幽深的眸子失了神。


    林沫咳嗽了出聲。


    水浮道:“父皇,泰隱還受著傷,太醫不是說要靜養?天時也不早,該是傳膳的時候了,兒臣服侍父皇用膳?”既然林沫都放下驕傲來使苦肉計了,他當然不能辜負了這份心意,不趁熱打鐵把事情弄瓷實了,心理著實過意不去。


    皇帝看了一眼林沫,水溶忙道:“我叫廚房給林大人煮了紅棗粥,正燉著。”


    水浮怪道:“我從來不知道小皇叔是這麽貼心的人。”


    水溶是不是貼心的人,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以前玩過的戲子相公,大抵都是說過這位北靜王溫柔體貼的,隻要不是要求太逾矩,水溶對自己枕邊的人向來言聽計從,要什麽給什麽,隻是這些有求必應多半是帶了些許賞賜的性質,唯二的不同大約就是水浮同林沫兩個了,對水浮,他從來小心翼翼,生怕送了什麽讓他察覺到異樣。而林沫――這家夥從來不肯好聲好氣地討要什麽,他若是要一樣東西,必定是張牙舞爪,威逼利誘。


    隻是如今??????水溶側目看到林沫低眉順眼的虛弱模樣,不覺心裏一蕩。


    若是他一直都是這麽斯文秀氣著,便是什麽都給他,為他得罪再多的人,也是願意的。


    怪道旁人都說美色誤人,他自以為還算用情至深,對水浮雖然下定了決心要放下,卻依舊是將他擱在心尖上的,然而林沫偶爾的示弱,居然就能叫他心潮澎湃,險些連賭咒起誓之類的做派拿出來,想換得他眉頭舒展。


    皇帝與水浮走後,林沫便恢複了默不作聲的狀態,水溶心知他剛剛說話怕是用盡了氣力,心裏卻依舊覺得不忿,怎麽他跑前跑後,取藥熬粥的,看著就同他林侯爺府上的長隨似的,不說撈句謝謝,哪怕吱一聲也行啊。


    水溶到底也是眾星捧月般養大的,不覺也來了脾氣,叫鄭力把椅子端到了林沫床頭,把玩著他的那些藥罐子。


    “別碰,有毒。”見他要開了封口,林沫啞著嗓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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