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聖旨一下,別人且不說,單是正攜了黛玉在揚州城裏打理姑父後事的賈璉便是叫苦不迭。他來時早奉了賈母同王夫人的密令,要把林家的家產帶迴去,莫教林家旁支占了便宜。又有那林海在任時,多次指出甄家在鹽政上徇私舞弊,賈家與甄家是世交,此時正是要打好關係的時候,聖旨一來,全都打破了。


    更有那林沫,還是個死心眼的實誠孩子,他覺得自己拿了人家的爵位,就得盡做兒子的孝道,跟聖上申請了丁憂,千裏迢迢來揚州辦喪事來了。


    這林沫年紀雖小,但如今也是個侯爺,又深得聖眷,要在他手上耍什麽手段怕是難了。


    果不其然,林沫一到揚州,先是把林海留下的政務仔細鑽研了一番,把這江南世家割據,把持政事的情況寫了個折子呈上去,又召來了林家老人,將林家的財物整理成冊,丫鬟婆子們該發賣的發賣,該帶走的帶走,不過四五日,竟一應清楚了。


    饒是慣於打理俗物的賈璉,也隻有目瞪口呆的份。


    幾日林海有子,喪事自然要大辦,黛玉是個虔孝之人,自然不肯在這時候走,賈府又催的急,賈璉無法,隻得咬咬牙獨自迴了京城,少不得老太太同王夫人的一陣指責,幸而皇上的聖旨她們也知道,除了無可奈何也別無他法。


    待過了百日熱孝,林沫雇了大船,帶著妹妹迴了京師,皇上早賜了侯府,但是仍未休整齊全,是以林沫問了黛玉,仍舊同妹妹住在狀元府裏。


    不多時,便有賈府的嬤嬤上門來,要接黛玉。林沫隻迴了自己帶妹妹過去,並不肯直接讓黛玉跟著婆子走。


    因著黛玉身邊隻剩下雪雁同紫鵑兩個大丫頭同王嬤嬤一個奶媽,林沫將自己身邊使慣的兩個丫頭,名叫聞歌與雅意的指給了她,又從底下跳了八個二等丫鬟,吩咐著好生服侍姑娘。


    黛玉初得了這個哥哥,又是住在哥哥家裏,不免有些寄人籬下的忐忑,幸而聞歌同雅意溫和可人又善解人意,柔聲勸解了許久,又有那林沫本是風雅之人,不知從哪裏尋了些孤本琴譜來,每得了些書畫好物,也命人拿來給黛玉鑒賞。榮府雖然奢華,到底對女兒教養不甚體貼,是以黛玉也漸漸放下了那些緊張。


    又有日,林沫得了把好琴,命人送與黛玉,隻道:“這琴有些年月了,同綠綺之類自不能比,倒也能勉強入耳,請妹妹收下。”黛玉自是又驚又喜,心裏對哥哥多了幾分感激。


    沒幾天,賈母又派了人來接黛玉,並邀了林沫一同過府,林沫如今解職在家守孝,也沒什麽大事,便命人備車,親自送了妹妹去榮國府。


    黛玉此番前來,帶了四個丫鬟三個嬤嬤,車後還有小廝若幹,同初入京師時的孤苦自不能比,及至了榮國府,賴大家的小子來開了角門,馬車卻停住了。


    黛玉側耳一聽,卻是林府的管家在道:“我是個粗人,不懂榮國府的規矩,隻知道尊卑有序親疏有別。聽聞以前貴府親戚薛家進京時,貴府是開了中門迎接的。若要論尊卑,薛家是紫微舍人之後,我林家卻也是書香門第百年望族,從爵位論,我家大爺是一等靖遠侯,與府上大老爺齊平,從官職論,我家大爺丁憂前乃是正五品的翰林學士,與府上二老爺不差分毫。若要論親疏,我們家姑娘是府上的正經外甥女,竟要從這走奴仆的角門去到外祖母家裏做客不成!”


    黛玉一聽這話,思及自己第一次來時,也是走的角門,當時隻道自己年紀小,初來乍到,需得步步小心處處謹慎,哪裏敢有人替她說話?及至後來薛家來時,闔府迎接,她雖覺得不像,到底寄人籬下,隻得自己默默流淚罷了。如今沒了父母,卻有個哥哥肯替自己出頭,心裏到底是偎貼了。


    榮國府的門房忙把這話說給了賈母等知道,賈政隻道:“糊塗,糊塗!林家外甥是正經的侯爺,你們是不要命了不成,竟要他們從小門走!”又迴了賈母,自己親與哥哥賈赦迎了出來。


    林家兄妹既入了賈府,賈母自然邀請他們到自己屋裏去,林沫攜了妹妹去請安,賈母見他麵皮細白,眉眼精巧,容貌身段俱是上佳,忍不住又悲又喜,揉著黛玉哭了一番,又引他們兄妹見過了府上的長輩,又道:“叫姑娘們來。”


    林沫忙道:“老太君,不可,男女大防,府上雖是親戚,我到底是外男,既然女眷要來,我就同舅舅哥哥們出去說話罷。”


    賈母笑道:“真是個有禮的孩子。”便讓賈璉引著他,去同賈赦賈政親近了。賈赦本也是個好熱鬧的,又有東府賈珍過來湊趣,很快便擺了一桌酒席,賈政也沒覺得不妥當,舅甥幾人分賓主坐下喝酒不提。


    過了一陣子,卻有那林沫的小廝匆匆上來,對林沫耳語了兩句,林沫笑容一滯,看著席上道:“常聽聞府上有位銜玉而生的公子,容貌學問都極好,外甥向往久矣,不知可否一見?”


    賈政聽了自是歡喜,因問寶玉在何處,聽說在老太太那裏,趕緊叫人去請。


    你道林沫因何要見寶玉?卻是那小廝來報,賈府的寶二爺好生不懂規矩,竟把自己妹妹弄哭了!


    原來這寶玉許久不見黛玉,聽說黛玉來了府上,喜不自勝,趕緊到賈母處來請安,見了黛玉,隻覺更消瘦了一些,倒越發地形容出眾,心裏一陣歡喜,隻要同她說話,林府的三個嬤嬤卻是恪守規矩的,見這寶二爺忒不像話,趕緊攔著要姑娘去碧紗櫥裏躲一躲。寶玉本就不喜歡這些婆婆,常把女兒是珠玉,嫁了人就變成魚目珠子之類的話掛嘴邊上的,自然惱了,偏偏雪雁還說這嬤嬤是大爺給姑娘特意請來的,責罵不得,他痛恨林沫把林妹妹帶走,此刻便把那祿蠢一說給搬出來了。


    別人聽了隻覺得不像話,賈母同王夫人卻不甚在意的樣子,卻是黛玉聽了五內俱雜。她早先孤苦伶仃,也曾經羨慕過寶釵,想著若有個哥哥護著,便是薛蟠那樣的也不要緊了,待得自己好容易有個哥哥,又是這樣的人品,卻被寶玉如此辱罵,怎能忍受?她又想著薛蟠那樣的,不比自己哥哥差千倍百倍,寶玉不罵他,卻說哥哥是祿蠢,可見從心底是覺得林家不如薛家的,是以哭得更是傷心。


    寶玉見林妹妹哭得傷心,也暗叫不好,又要去安慰,卻被嬤嬤攔著,急的手足無措,卻又有賈政派人來叫,說是林表哥想見他,更是氣得沒法,又不敢忤逆賈政的意思,卻是賈母見他無措,心裏又是想撮合兩個玉兒的,對那小廝說:“我老婆子老了,喜歡熱鬧,難得今天他們兄妹都在,我是舍不得寶玉走的,林家小子想見寶玉,叫他來我這裏。”


    小廝無法,迴了賈政,林沫見賈家規矩實在是稀疏,也隻得笑道:“罷罷罷,我也就多走幾步路罷!”


    及入了內室,林沫隻低頭走路,並不多看三春及寶釵,從寶玉起互相認識了見了禮,又在王熙鳳的指引下略見過了女眷,他便坐到黛玉身旁,輕聲問道:“妹妹怎麽哭了?”


    黛玉正傷心著,見得他來,拉著他道:“咱們家去罷!”


    林沫笑道:“妹妹先把眼淚擦一擦,咱們是來榮國府做客的,在主人家麵前抹眼淚是要怎麽說呢。”


    黛玉往日裏每迴聽到史湘雲同寶玉鬥嘴,都說要家去,心裏也不是不羨慕的,現在聽到哥哥說,自己也是榮府的客人,忍不住有些熨帖。隻拉著哥哥的手說要家去。林沫無法,便拉著妹妹起來道:“老太君,妹妹哭得傷心。我先同她迴去,等過幾日,再來同老太君告罪。”


    黛玉也是個有小性的,聽到哥哥這麽說,不顧賈母挽留,真就起身行了禮,跟著哥哥出去了。


    寶玉忙追出來:“妹妹別走,原是我的錯,我說了糊塗話,好妹妹,你原諒我吧。”


    卻被林沫攔住:“寶兄弟,慎言,我妹妹閨譽要緊,你這番大喊大叫的,是什麽意思?我林家現在無父無母的,但你若敢辱我妹子聲名,我林沫也敢拿頭上的爵位,同你爭個高下的!”


    賈政正巧追到這裏,聽到林沫說的話,氣得前仰後合,命人去攔住寶玉,賈母又追出來不許他責罵,一時間鬧得天翻地覆,林家兄妹卻是趁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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