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到底年紀大了,一氣說了這許多話,難免短了精神,後麵的話就不大想說了,隻歎道:“哎……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老了,往後的日子,總得你們自個兒拿主意的……”


    邢氏、王氏早就站起來告罪,口裏道:“媳婦們不孝,勞老祖宗費心了……”眼見賈母果乏了,遂見了禮帶著各家媳女告退。


    黛玉早已起至一旁低頭避了,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隻覺頭頂有如針刺,偏她抬頭看時,卻隻見婆慈媳孝地相攜離去,並不見半點異樣一一也不知是誰的眼這般地狠,剜的她痛如實質。


    大主意賈母拿了,後麵的瑣碎事自有兒孫們操辦。賈府如今更上一層樓,這大事小情的辦起來自是越發順暢。隻有一宗,賈政深責以一家之事擾闔族不寧,本是堅持這園子就在他們西府裏改建也就是了。誰知族長賈珍再不肯的,隻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來,這應是一族的大事,族中之人都該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他雖是小輩,到底如今身處族長之位,賈政也不大好駁他的麵子。


    且王氏礙於賈母所決於省親園子的選址上不得盡言,心下著實不快,深覺如此也太委屈自個兒女兒了,賈珍之說於她而言真是“理當如此”,是以背著賈母同賈政狠狠地哭鬧過一迴,賈政哪裏經得起這等內外攻勢,幹脆丟開手去,由得他們操辦。


    ——至此後王氏與賈珍,一個以為女兒在低階嬪妃麵前找迴選址不佳的麵子為己任;一個則大張旗鼓,欲借著這陣東風重振門楣,讓賈姓在朝中更上一層樓。兩人雖心思不同,想要將此事“辦好辦精”的主旨卻不謀而合。是以賈政一擱開手,內宅外院竟就連成一氣,全力運作起來,卻是欲傾全族之力以造此園了。


    別的差事內宅一時也難知,隻是沒兩日各房的姑娘們就被告之小心走動,有匠人要進府實地勘測丈量,未幾又有工人進來將後花園並部分下人房砌在了圍牆之內,省親園子逐漸就開始動起工來。


    熱火朝天的改建工程並沒怎麽影響府裏姑娘們的日子——殘冬化雪的日子,後花園子裏本就無甚好景,不去也罷,縱是要過花朝節,自有下人們擺些應景的蒔花在院子也是一樣。


    京城的天氣,若遇著天寒的年份,二月裏隻怕雪都未必化得淨,是以賈府裏於黛玉來之前並沒有過這花朝節的習俗,隻是寶玉偶聽林家的丫頭說了,這才鬧騰起來——他自個兒生辰那日的“芒種節”是“餞花節”。是送花神的,而黛玉的生辰花朝節乃是花神的生日,正是花神下凡的日子。這一前一後,就如他自個兒同黛玉說的,“……你是花神姐姐降世時生的,待我生時,又正是祭餞花神姐姐退位之日,隻怕上輩子我倆就是花神姐姐跟前的一對兒金童玉女,如今跟著下來侍候她的……”


    花神是誰,百花之主,在寶玉想來,那定是風華絕代,姿容無雙……(咳,以上省略美好形容無數字)。別的不論,隻單看同與這一日生的林妹妹罷,那等人品風流就是無人能及的了。是以每年黛玉的生日寶玉記得較黛玉自個兒還緊——能與這樣一位天仙般的妹妹結成這樣一段“仙”綠,可不是那些俗人能及的呢——寶玉興奮,賈母歡喜,是以在黛玉生辰這一日過花朝節的規矩就一年年地在賈府裏興了起來。


    這一年雖府裏上下忙了百倍,但黛玉的生辰仍是得過的。鳳姐是年年操持的,再是忙,也辦得有條不紊。隻可巧這一日林家大嫂子病體未患、嬸子娘家有事也不得來,十一嫂子才得了喜脈,也是不能勞動的,是以雖都送了重禮,竟一人都不得親至。


    黛玉在席上坐著不免就覺著有些冷清,一時心裏想著林族幾家隻怕又是清高氣發了,不隻今日,好似打賈元春封妃的旨意出來後,林家這幾位親戚禮雖然不少,但往賈府走動的次數則少了許多,就連十一嫂,這才四個多月的身子呢,哎……林家雖是勳貴發家的,隻到如今卻早就轉成了清貴文官路線,若非為著她的原故,隻怕等閑也不會上賈府的門的——偏如今賈府竟又多了個外戚的頭銜,他自家當是寶,可清流們想來更不願與之往來了。——卻苦了自個兒呀,爹爹,你與娘是活生生的本土版羅密歐與茱麗葉罷?不然怎會為了我一個小孩兒,母親生前就真的多年不歸省娘家呢……一時又想起自個兒年年生辰日都是她娘親的受難日,何喜之有?且又不知遠在萬裏之外的爹爹這會兒怎生傷心了呢……


    那些不在眼麵前的黛玉想想也就罷了,隻是瞧著上座裏賈母的笑容裏多少也有幾分寂落,想是也想起女兒來,黛玉心疼她老人家近來本不大好,再多弄出些悲苦來隻怕更是傷了身子,是以一意哄著賈母,隻管說些稚言哄得她老人家開懷,又叫人緊著將戲牌子送上來,與老太太撒嬌定要先聽自個兒喜歡的那出“灌口二郎斬健蛟”——這可是西遊記裏除了大鬧天宮外老太太喜歡的一出了。


    戲黛玉是點了,可她還真沒多少功夫去看——反正一年裏不知要擺多少台戲呢,也不差今日這幾出。今日她好歹也是壽星,算得半個主人,倒不得似往日那般散淡。賴在賈母身邊說了會子話,吃了兩盅酒。也就到姐妹們席上來,與湘雲、寶玉姊妹幾個一處坐著說笑。


    她一麵磕著瓜子兒同迎春提兩句天氣,一麵指揮著丫頭們給惜春添水加茶,間或在湘雲吞茶牛飲的那一小會兒功夫裏給她遞個詞,讓那憨丫頭喘著大氣地繼續樂嗬嗬地往下說,又或在寶玉提到北靜王府小妾什麽的時候咳個聲兒,也叫他不至得意忘形。是以隻到小戲們唱完被媳婦們領上來謝賞時,黛玉方正眼瞧著了那個小戲。


    有一息的功夫黛玉隻覺得自個兒耳邊什麽聲兒都沒了,過得一刻方覺著湘雲在輕輕推她的手臂悄聲道:“……你瞧左邊那個。”


    黛玉哪還用她推呢,早瞧見左邊那個小戲,也不過□歲的光景,瘦瘦小小一張瓜子臉,描著細細彎彎的眉,腮邊那抹桃紅戲妝越發襯得那眼眸如養在水銀裏的一對黑丸,柳條般地立在那裏無風自動。


    鳳姐站得近,瞧稀奇般伸長了脖子左右瞧了瞧,席上眾人瞧著她那個怪樣子已都笑了起來。薛姨媽笑得不行,隻道,“這個辣子,也不知又要做什麽怪。”


    及等著賈母賞完那兩個小戲,果見鳳姐一把拉住那個,將她推近席上眾人麵前,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


    有什麽看不出來的,黛玉冷冷一笑。


    席上姐妹們都不說話。


    卻聽地下有個得臉的媳婦開了口:“奴婢瞧著倒像……”底下的話雖沒出口中,卻是笑著拿眼直往黛玉這邊瞟。


    鳳姐咯咯一笑,正欲說話。卻聽黛玉在席上笑道:“都說璉二嫂子手下使喚的都是嘴皮極利索的,怎地卻出了這麽個笨嘴拙腮的,連句整話都說不全。”說著又向那媳婦道:“有話就說完。這般吞吞吐吐地,成何提統!還等著主子們請你麽?”


    那媳婦頓時紫漲了麵皮,卻仍低頭賠著笑道:“奴婢瞧著這小戲……倒似林姑娘的模樣。”


    寶玉見黛玉挑了眉,忙道:“哪裏像了,你個奴才隻管胡謅什麽,還不下去。”


    湘雲更是喝道:“還不掌嘴呢,這是什麽規矩,奴才竟拿主子取起樂來了。”


    這兩人一幫腔,那媳婦忙跪了下來,一邊掌嘴一邊道:“奴婢該死,多喝了兩盅貓尿,就不知天高地厚起來,奴婢該死……”那巴掌倒結實,竟兩三下就打得腫了臉。


    鳳姐也忙賠笑道:“這是怎麽著呢,原是我渾起的頭,好妹妹,我錯了,別同我這個粗人計較。來來來,我且吃了這盅酒認罰。”


    黛玉心裏涼涼的,再是冷靜不過:認罰?罰什麽,她這盅酒喝下去,坐實的是她林黛玉心小氣狹,開不得頑笑的惡名。那奴才一下下地打得哪裏她自個的臉,卻是一下下地打在她臉上呢——打得越重,傷得越慘,越是她不容人的鐵證……她原就想不通呢,這場打她臉的大戲若是單憑湘雲臨場發揮,豈不是極有白搭了台子的可能,卻原來果真是早就備好了捧哏。無論如何,這出場她們是演定了的。好,好,好,好一場戲。


    黛玉笑著站起身來。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新氣象,祝大家蛇年快樂!!


    我嘴太笨,說不出巧話來,隻好在出遊歸來後熬熬夜,補出一章以慰看官們的支持!


    重又看了一遍紅樓夢,更不敢下筆了,曹公到底如何行出得文,少想一句就不得其中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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