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與黛玉鬥過無數迴嘴,隻這迴卻是連脾氣都發不起來。黛玉說的全是他自己往日所言,正可謂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今站在他對麵的,就是他自己……


    “我,……我不是以貌取人,隻是瞧他也是個愛讀書的,若一處伴著讀書倒是極好的……”寶玉到底放不下秦鍾,不由又呐呐地強自分辯了一句,也不知是說給黛玉聽得,還是說給自己聽得。黛玉卻連白眼也懶得奉送一枚,自顧自喚道:“紫鵑,夜深了,收拾著關門了。春柳,為我換衣卸妝。”說時已自起身往內室去了。寶玉不怕與黛玉拌嘴,卻最怕她似這般不理自己,偏他是萬不敢追進內室去的。在簾子外轉了兩圈,轉頭見紫鵑在旁衝他搖搖手,又朝門努努嘴。寶玉心知無法,隻得無奈地跺跺腳,一步三迴頭的出了屋子。


    黛玉自家要做的事多了去,且又犯了脾氣,見不得寶玉這等以“色”取人的樣子,竟是再不肯讓寶玉踏入屋子半步。她屋裏的丫頭們又是林府裏帶過來的居多,自然事事以黛玉為重,竟是敢明著將寶玉拒之門外。縱是在人前,大家都是知道這兩人是一貫這般吵吵合合的,也是隨他們兩小自去鬧去,並不作真。是以苦了寶玉,直至二日後賈母帶著二人往東府裏赴宴時,也未得與黛玉說上句話。


    黛玉這是頭一次上東府裏頑,尤氏、可卿待她自是親近,拉著她讚不絕口,隻將賈母哄得笑逐顏開,加之鳳姐也在一旁插科打諢,更是將席上的氣氛造得極熱鬧。


    寶玉坐在賈母與王夫人身邊,口裏應著母親的問話,眼裏卻戀戀地望著黛玉。王夫人哪裏看不出兒子是在敷衍自己,說得兩句,不由也隨他一同看將過去:被東西府一眾女眷圍在當間兒的黛玉不知說著什麽,也未聽得真,卻見眾人已然笑作一團,金簪玉釵、錦衣繡服,搖曳間流光溢彩,卻偏偏掩不出中央立著的那位女子的靜好美態。王夫人有點恍惚,好似又迴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時……也曾有一位天之嬌女,隻這般垂眸含笑,就輕易勾去了所有人的魂兒……王夫人迴頭看看自個兒娘兒倆,心下一陣發緊,恨然想道:當年自己隻有份兒立在婆婆身旁,如今卻連自己的兒子――這府裏的正經孫子,也是這般侍在一旁……呸,寶玉也是個不爭氣的,半分不覺難堪,反對那小蹄子著迷得很……娘倆個都……


    王氏偶爾生了迴“雅興”,翻起些前塵舊事來,卻不知黛玉此時也自觸動心弦――她也不知為何,總於這極熱鬧裏想起那極冷清處……往年裏不知母親是否也曾站在同一個地方,看著同樣的風景……隻是,景依舊,人已逝……就連陪著賞景的人……尤氏非是賈珍原配,刑夫人也是大舅舅的繼室,怕是未曾見過母親的;可卿、鳳姐,更是未曾得見的……真真留下來的,怕隻有老太太和……黛玉抬眼掃過一旁,正好與二舅母王氏的眼光一對……


    老太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吃罷午飯,就要迴府歇午覺。黛玉自是要跟著的,寶玉說要送老太太、太太迴府,也迴了府,可惜一路跟迴院子,也還是吃了黛玉一個閉門羹,左右無趣,隻得怏怏地去了。


    黛玉本已卸了大衣服,不想老太太打發鴛鴦過來勸她多往各處走動走動,隻說瞧她今個兒早上在東府裏有人陪著說說笑笑氣色很好,不如下午再去別處逛逛,別跟她老人家一般成日在屋子裏悶著,對身子不好。


    黛玉自來秉承著少出門少惹事的想法,哪裏想去,遂笑道:“老太太可饒了我罷,這才從珍大哥哥那裏迴來,大舅母、二舅母許也才進屋呢,如何好去擾她們。”


    鴛鴦笑道:“老太太總為著姑娘好。咱們家即不好走動……就往親戚家瞧瞧去罷,薛姨太太想來是在家的,姑娘何不過去走走,也算是代老太太瞧瞧親戚去是不。”


    勸到這份上,黛玉不能辭了,且她也不想辭了,她雖給林府的事叉開了思緒,卻好歹在關鍵時刻總算記起,在賈府諸多暖昧的午後裏,今日的這個午後,可是她最期待的一個了――那“金玉良緣”的起因,那無限奸情的“金鎖記”啊,嗬嗬,今次希望能趕過去聽個原版……她記得,當時那個一般刻字的鎖片是給了月梅罷,可不能少帶了她……哎哎,她為什麽這麽高興呢……


    黛玉抬頭瞧了瞧自家八個大丫頭,雲鶯已被她借機抬了上來,潤妍與閑雅雖說年紀小了點,卻占了知書識字的好處也漲了份兒。鳳姐隻另給添的個叫春纖的大丫頭,黛玉為著有了個春柳,遂給她換了個名兒叫紗織――這丫頭的長相讓黛玉第一時間憶起了一個強大的“小宇宙”以及某些打不死的小強般的存在……咳咳,請原諒一個異世魂記的無良喜感……如今黛玉一圈看完,暗思今日這極可能得罪人的事兒還是留給自家人來做罷,遂笑道:“紫鵑、紗織忙了一早上,這會子也歇歇。月梅、潤妍,你倆陪我走走罷。”嗯,再帶個敢挑事幫腔的家夥。奶娘王嬤嬤忙也點了幾個小丫頭,又於門上招唿了兩個婆子隨行,方陪著黛玉出了門。


    梨香院在王氏院子東麵,黛玉還是頭迴來,如今天寒,花葉落盡,黛玉也瞧不出院子裏種得是兩棵什麽樹,心想以這院子的名兒來瞧著,許是梨樹罷……梨園一般指得是戲園,瞧這梨香院的名兒,再瞧瞧這在正房後麵的地勢……莫非當日老太爺喜歡唱上兩句,還喜歡再養上兩個戲子……要不然後來賈府買了戲子也不會非擱這院裏教習……反正靜養什麽的,黛玉瞧瞧東、西府裏的這些個大老爺們,是不大信的:兒孫們全是一付活到死,折騰到死的架勢,祖宗們大抵也好不到哪去。――咳咳,黛玉,其實那也是你的祖輩。


    薛舅姨見黛玉到訪,笑得十分慈愛,“今個兒可熱鬧,林姑娘也來了。快過來坐,這天可冷著呢,仔細別凍著。”


    黛玉問了安,笑道,“……聽說薛姐姐病了,不知大好了沒有?特來看看……莫非還有誰來了不成?”


    薛舅姨笑道:“寶玉才將來了,正在裏屋坐著呢。你也進去坐罷,姐妹幾個正好說說話,也比我這兒暖和。”


    黛玉起身應了,一路搖搖地往裏屋裏去,一路瞅眼打量著地下等著分派針黹的幾個丫頭婆子。才走近裏屋門邊,忽見一個丫頭咯咯笑著挑簾而出。人已半出,卻仍衝著屋裏做鬼臉,及至轉身猛不丁瞧見立在近處的黛玉,嚇著一般一鬆手,卻是未給黛玉挑簾,反是將那簾子又垂了迴去。


    黛玉見過她兩迴,知是寶釵的大丫頭鶯兒,遂含笑道:“這是作什麽呢,怎地攔著不讓我進?”鶯兒已自迴神,忙矮身福了福,咬唇一笑道:“並不曾,隻是……”說著退到一邊衝屋裏喊了聲:“林姑娘來了。”一邊為黛玉挑了簾子。


    “林妹妹也來了……”寶玉迴頭瞧見黛玉,忙起身笑著迎了她兩步。


    黛玉看了眼屋裏的兩人,側頭乜了眼挑著門簾的鶯兒,輕輕一笑,並不答寶玉的話。隻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衣領,笑向寶釵道:“薛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邊說邊緩緩走進屋來。


    寶釵立在炕沿邊迎黛玉。黛玉今日出門,穿得是件老太太給的蜀錦料子製的件對衿褂子。寶釵因著家裏的生意,於各色物事見得也多,深知現今蜀錦的花色不是圖樣繁複的聯珠方方錦,就是色彩多變的月華錦,她總嫌太過花哨,不喜拿這等料子做衣裳。誰想黛玉這身料子卻是仿古法織的圈草鳳紋,雖也是大紅套金的配色,卻是十分的富貴大氣,並不顯半分累贅,由不得寶釵不留心多看上兩眼。


    寶釵正看呢,忽瞥見黛玉以手撫領,她不禁也下意識地伸手正衣,待觸到衣領時心下不由一窘――方才為著取出瓔珞解的排扣還未扣上呢。忙笑道:“好多了,多謝林妹妹費心想著。妹妹坐。”邊說邊借著拿絹子為黛玉撣炕沿的功夫轉身匆匆扣衣領,誰想一迴身時才發覺寶玉正引了黛玉往方才自己讓出來的位子上坐,一時處得這般近,倒讓寶釵嚇了一跳,不由退了一步。她氣勢一滯,幹脆再走開兩步,向外喚了聲:“鶯兒,倒茶。”再留心看黛玉的神色時,卻又拿不準她是不是故意的。


    黛玉隻作未覺,側頭打量了會兒炕上放著的針線,笑向寶釵道,“雖說身子好了些,到底如今天冷著呢,薛姐姐也該多調養調養才是,何必再動這些針線傷神。”


    黛玉雖未答寶玉的話,卻是依著寶玉的意思坐了。寶玉心裏高興,忙獻寶道:“林妹妹你不知道呢,寶姐姐的金鎖上有八個字,與我玉上的字正是一對……我們方才還看呢。”


    寶釵雖已扣上排扣,但那瓔珞一時塞不迴衣裏,隻得掛在了衣外。如今聽得寶玉又說起“一對”來,臉上不由發紅,推搪道:“不過是兩句吉利話,大抵都是這等說法,哪裏就是一對了。”


    “呸,可聽見了?……你那八個字,天幹地支裏哪一個四注八字配不上了,這會子又拉扯旁人。”黛玉也順勢澆了迴油。


    “這迴可是真不騙你……寶姐姐,你再給林妹妹看一迴,讓她也瞧瞧……”寶玉最受不得激,又要往寶釵身上要那金瑣。寶釵躲不過,忙伸手攔了寶玉,笑道:“你且別鬧了,我取下來讓你們瞧好了。”說著就將金鎖自那瓔珞上取了下來,放在了桌上,自走到一邊笑道:“這個鶯兒,讓她去倒個茶也半日不來。”偏這會子鶯兒托著茶盤轉將進來,聽得說,忙笑道:“我瞧著他們才打外麵來,特地去取了些滾水來沏茶,好去去寒氣呢。”


    黛玉早就好奇這塊金鎖了,見狀也不推辭,拿絹子墊著手拾了來看。心下暗暗將其與自家的比了比。一時到是放了心。那鎖片大到是大,可隻得一正一反八個字,卻是沒有自己做的精致呢。寶玉接了茶抿了一口,在旁笑道:“如何?這‘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可不與我這玉上寫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是一對?吉利話雖多,但這般對得工整的,我還是頭迴見呢。”


    黛玉不接話,隻將那“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個字也放在嘴裏念了兩遍。眼睛不由就往月梅她們身上瞄了瞄,說道:“這兩句話,好似在哪裏見過的……”


    鶯兒才進來,沒覺出寶釵的別扭,隻當她們仍說笑呢,是以接口笑道:“林姑娘可是記差了,咱們姑娘這八個字可是個和尚專門給的。那和尚極有神通,不僅治得了咱們姑娘的病,還特地兒留下這八個字,說是必須鏨在金器上,留待日後與有玉的相配……”


    “鶯兒更胡說了,還不住嘴。”寶釵不由嗔道:“真真是個多嘴的丫頭,你不說話,可沒人將你當啞巴賣了。”鶯兒這才瞧出寶釵是有些惱了,隻得咬著唇不服氣地退到一旁。


    作者有話要說:1、來看個好玩的,原著寶玉去寶釵處的描述:


    卻說寶玉因送賈母迴來,待賈母歇了中覺,意欲還去看戲取樂,又恐擾的秦氏等人不便,【甲戌側批:全是體貼功夫。】因想起近日薛寶釵在家養病,未去親候,意欲去望他一望。


    ――真不知側批者何人,全不提黛玉在何處,是不是也知寶玉是有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正是寶玉最不體貼之時,可側批者卻說寶玉全是一番體貼功夫。真真讓人費解。


    2、原著中寶玉出門的排場,第八迴


    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裏同姐姐妹妹一處頑頑罷。姨媽那裏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取了鬥篷來,說給小幺兒們散了罷。”寶玉應允。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各散去不提。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裏小心著,我家裏換了衣服就來,悄悄的迴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吃。”說著便家去了。這裏雖還有三兩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甲戌側批:寫得到。】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去尋方便去了。隻剩了兩個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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