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該吃飯了,且歇一會兒罷。”月梅將食盒置在了案上,笑道:“我原話多,姑娘可別怪我,老爺來信原是件高興的事兒,可也架不住姑娘你這天天這般發呆,飯也用得少了。晚間躺床上也折騰半宿才睡……老爺要知道給姑娘寫封信是這般結果,隻怕是再不寫了的。”黛玉嘟著嘴收好了信,嬌嗔道:“不許向爹爹多嘴……”春柳安著箸,也勸道:“姑娘就當為著我們,多多將養身體。我們縱不說,齊嫂子隔幾日來瞧著姑娘瘦了,還能不說。”黛玉想想,雖說是為了父親與自己的命運,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反正自己已將原委全與父親說了,父親既接了手,想來已有了安排,自己且坐觀其變好了。遂笑笑道:“知道了,姐姐們……今日天氣不錯,午後我想洗洗頭……”


    因無外人,也沒那許多規矩,幾個大丫頭也取了各自份例過來,在黛玉榻旁置了矮桌小凳坐下同吃。幾個大丫頭原跟著黛玉在林府散漫慣了的,食不言是做不到的,方吃了幾口,就說起些悄悄話來。黛玉也坐在上麵開始收聽每日一“八”。


    雖說這些大丫頭們平日也如姑娘們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但得到的消息卻不少。近得如二姑娘房裏的司棋今個兒又同奶娘頂了迴嘴;老太太房裏的琥珀碎了個花瓶被管事的媳婦罵了;寶玉房裏的襲人新做了條裙子……遠的如大老爺昨天個又買了兩個丫頭;珍大爺為著些許事將賈蓉給打了,老太太還派人探看來著;二舅太太家又來了人……她們說得投入,黛玉聽得有心。按說這做下人的,不該議論主子家的事。隻黛玉有心打這些話裏了解些周邊的消息,畢竟她整日能去到的地方也就這麽大個院子,若非如此,實打聽不到什麽消息。隻是這規矩還要守的,丫頭們自上迴被嬤嬤們罵了一通,這什麽事可以傳,什麽事絕不能說的,也都略略知道了。這與黛玉也沒什麽妨礙,反正她玉對賈府裏哪個添了小妾,哪個去了花街也無什興趣。


    午後歇息了一刻,丫頭們侍候著給黛玉洗了發,披上錦帕,將美人榻置在廊下,讓黛玉半靠在上麵,將頭發順順地晾在榻後的幾上――黛玉不喜將濕發抹得半幹地挽著,每次定要散開來晾幹方罷,這閨中時日靜長,黛玉閑來也將前世看過的那些美容養顏的法子一一試著用上一用。自然,太過驚世駭俗的,也是不敢用的。


    黛玉坐著無事,幹脆又指點著丫頭們給鸚鵡洗了澡。這鳥冬天裏怕它著涼,洗得甚少,正合今日裏陽光明媚,就一並洗了,一人一鳥一處晾著。陽光斜斜地自花葉間透將下來,加之院裏四下的花被這暖意一催,也都輕香四溢,印上身來,芬芳暖意,直溶進骨子裏。


    ……


    “春柳姐姐,待院子裏花開時,我們又做些花醬罷。”


    “可惜雲鶯不在,做這些她可最拿手了。”


    “你們就記著吃,這院子裏能有多少花,哪裏就夠。要我說,將往日那個花簽再做些出來才是。”


    “早與齊嫂子說了,讓莊子裏收些各色的新鮮花兒來,你們要做什麽不得,別老掂記著人家枝頭上的花苞了,你們這叫……閑雅,是那個什麽詞兒來著?”


    “焚琴煮鶴。”


    “呸,死丫頭偏這會子長記性了,姑娘問你功課的時候,你做什麽吭吭哧哧的。”


    “潤妍……”


    ……


    ……


    “喲,妹妹這兒可真熱鬧……”


    “璉二奶奶來了。”


    黛玉正被日頭曬得半夢半醒呢,聽得人聲,方欲起身,鳳姐已一手按住她的肩頭,笑道:“快別動,仔細濕了衣裳。”說時丫頭們已在黛玉身前設了一座請鳳姐坐下。


    黛玉那敢輕狂,仍是依禮起身相讓,候著鳳姐坐了,方重又坐下。春柳也忙上來幫她將發攏起,也不挽,隻拿頭繩鬆鬆地係了,飾了條緞帶,撤了錦帕,整好衣飾。黛玉由她動作,自向鳳姐笑道:“嫂子怎得閑來瞧我了。”


    鳳姐笑嘻嘻地喝了口茶,道:“才剛吃了你家的東西,沒盡性呢,特來尋你再要些。”


    黛玉聽了心頭一驚,一時諸多想法湧上心來,她正端著茶盞,借著輕輕一口茶間,又將萬般心思又壓了下去。有時候,還是莫想太多,簡單一點方好。“呸,哪有你這樣的嫂子,慣常得拿人打趣。我原想著你事多,猶豫著沒尋你要東西去,怎地你倒打上門來了。即如此,我那副銀花模子,可還得我了?”


    “……哎喲,瞧我這記性,那銀模子我前幾日方打好了,正說要給你送來,不想就給忘了。”


    黛玉噗嗤一聲笑,“即如此,你上次原說的,做得新模子來,是要請我吃糕的,可要記得一並送來。”


    “可美得你,做得出來,得先供著你們姐妹幾個頑了來,也不知能有幾個入得了我的口,沒得辛苦。”話裏卻有些酸味。


    黛玉心知鳳姐性子雖一慣要強,卻是個不識字的,偏賈府裏一眾小姑子們現如今都在讀書識字,嗯,將來還要吟詩作對呢,黛玉因想著王夫人與自己母親的前車之鑒,不欲與鳳姐於這上麵起爭執,笑笑開解道:“這東西做出來本是為人所用的,如這花糕棋子,做它的人是為著頑呢,它就是個頑物;做它的人是為著吃呢,它就是個點心。嫂子是個明白人,做什麽倒在這上麵迂了?”


    說時一轉眼珠,笑道:“哎呀……,可是著了嫂子的道,定是嫂子想沒下這個東道,拿話兒堵我呢。”


    鳳姐一時沒忍住,笑噴出口茶來,放了茶盞就欲上來擰黛玉的嘴。黛玉吃笑不住,討饒不已。因離得近了,鳳姐聞著股極淡雅的香氣,不由問道:“噫,妹妹這是什麽香?……”


    黛玉側頭笑道:“自是因我口吐蓮花,說得嫂子心服口服,是以有了這奇香顯靈……”鳳姐聽她仍是牙利,又要去撕……嚇得黛玉直喚奶娘嬤嬤。


    鳳姐自小是當個男兒養的,說話行事,要強張揚,全不似閨中女兒般含蓄圓滑,除在王夫人與婆婆刑夫人處迴事答話,還知中規中矩地一問一答外,縱是老太太那兒,她也是敢打趣賣乖的。隻是府裏的兩個大點的妹妹全一派淑女禮儀,大嫂子又是個木訥人,說出得話來全不讓她痛快。反是這位林妹妹,雖說瞧著風吹要倒一般,卻居然是個痛快人,偏又有一付七巧玲瓏心,一身的好學問,縱是牙尖嘴利,卻也說得人心服口服。前陣子聽說居然將寶玉勸得連他那吃丫頭嘴上胭脂的毛病都改了,今個兒瞧瞧,確是個出挑的。怪道老太太心肝寶貝似得疼著。


    鳳姐一時起了惺惺相惜之念,又親親熱熱地與黛玉說了半晌話,一時有人來迴說老太太起身了,方才辭了去。


    隔日黛玉收了送迴來的模子,吃了送過來的糕點後,也就漸漸將這段公案拋諸腦後了。誰曾想那日寶玉捧了一個匣子神神密密地迴來現寶,說是宮裏時下最流行的玩意兒。開匣看時,竟是一匣子象棋子餅。隻不過那字非是由糕內的餡做成,而是直接印在了餅麵上,真論起來,倒象是月餅。黛玉一時不知心裏是個什麽滋味,耳中尤聽得寶玉興奮地說道:“……這棋子餅雖沒妹妹做得那個好,意思卻是一般的。我想著上次那盤棋給鳳姐姐給攪。是以特地去尋了一盒來給妹妹頑得。……聽外麵爺們說起,如今各府裏的廚子隻做出幾百種口味去,但要數最有名的,還是這‘一口酥’做得,我訂了幾日,今日方得手……”


    黛玉無語默然,她忙著在心底吐血。盜版,又見盜版,盜版真是無孔不入啊……而且,盜版三大原則,在這裏也是十分適用的:比正版便宜,沒正版精致,反響比正版廣……哎,她怎地這般沒有經濟意識,怎地沒想起讓齊管家也開個鋪子,自己先做起這個來?白白讓外人賺了銀子去……


    單論銀子,黛玉想想自家原也不差這個,卻也不必為這個難過,可這心裏那種被欺騙、被利用的感覺。卻怎地也丟不開。不是黛玉太過敏感,隻是拿腦子略想一想,此物雖是唐時舊戲,可沒得這般巧的,千餘年了,偏她才在賈府作出此物頑,就有人也想起了這個法子?且又是從宮裏傳出來的。這要不是賈府傳遞給元春的,她就不信林了。嗬嗬,想來元春姐姐此時還不是高等妃嬪罷,還做不到從宮裏往賈府賞東西,是以這信息發的有些慢了,倒讓賈府來不及領導這宮廷潮流呢。還是,賈府這些人壓根就沒想過要告訴自己一聲,她們侵了自己的權?


    事雖不大,卻很惡心人,黛玉隻如吞了隻蒼蠅般,寶玉尚在招唿她過去與她同頑。黛玉卻實在有些支持不住。假托著天熱得頭昏,謝過了寶玉的好意,就要迴房。不想卻聽得二舅母王氏關心地問道:“大姑娘身體也不適?一會兒請得大夫來了,給老太太請過脈後,也給大姑娘瞧瞧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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