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蕩人心,柔和的陽光灑在波紋暗湧的荷花池上,折出明麗的光華,流動於連貫七個池中廳的迴廊裏繪著祥瑞圖騰的梁木上,迷亂了人眼,醉了情。


    方才那秀美的內侍已經通稟了睿王,說鶴先生的總侍別夕同上大夫晏亭一並到了。


    蒼雙鶴與睿王交談,除了蒼雙府中之人,不管何事旁人都不得近前,因此晏亭到了的消息,該算是借了別夕的風才傳到睿王的耳朵中的。


    心頭正想著那人,隨即便聽見他到了,那原本已經生出了微痕的心情便同那雕梁上的光暈一般明明暗暗的交替著,睿王不喜歡晏亭,因為那張麵孔與他二十幾年養成的審美觀實在背離太遠,可又因為蒼雙鶴不經意間提到了盈姬,令睿王又生出了想在晏亭身上找到屬於盈姬是何等絕代風華的影子。


    第一次聽見盈姬之名,睿王還是個乳臭小兒,說到她的是央安王的王後,睿王的生母,能在盈姬出現之後還穩坐後位,除去出身上的高貴外,自然還有能令央安王喜歡的地方,那便是她能穩其宮闈外待盈姬極好——是那種不管任何人看來,都十分真心的以姐妹相稱的好。


    盈姬是睿王的母親拿來告誡他的範例,她並不隱瞞盈姬是央安王一生之中最愛的女人這個事實,她要說的是,即便央安王如此深戀著盈姬,可一旦盈姬的存在有其更重要的作用時,真正的帝王該做的便是棄兒女私情而就家國天下,被一個女人輕易束縛的帝王不配承襲姬氏大業。


    何謂家國天下,懵懂的稚子一知半解的說不清楚,可那個時候他便記下了,自己的父王很偉大。為了大業放棄了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母後要他也學父王,不然便不配當大央的王者。


    之後很多年。睿王並未發覺到央安王真的像自己的母後說得那般戀著那個女子,至少央安王連提都不提盈姬,直到央安王病下之後。才聲聲的念起了她,反反複複都是她的好處。


    央安王說若當真有情。可以不在乎朝朝暮暮,可他至死也在糾結著,盈姬心中戀慕的那個男人是誰——她為晏痕生了孩子,她怎麽可以為晏痕生孩子呢?


    彌留的央安王不再是為偉業不顧一切的王者,他隻是個戀著女子的尋常男人,也就是這樣的情景深深觸動了睿王,晏亭這個名字從那個時候鎖進了他的心底。能讓在睿王心中頂天立地的央安王為之垂淚的女子的後人,該是怎樣的風姿,即便他是男兒身,也該是別有韻味的!


    想象越是美好,見麵後的失望便越讓睿王無法遏製,且不說原來期待中的風姿非常,即便是尋常的內侍,晏亭也是比不得的——她生的太難看,難看到睿王僥幸的猜想著,會不會是所有的人都搞錯了。那個盈姬根本就沒留後,即便留了,也不是眼前這個又黑又瘦的幹巴矮小子!


    心中忐忑著,視線卻不覺的盯著前頭走來的那個垂眼似微恙的男子。淡黃色內襯外罩金黃色輕紗,博帶上繡金絲雲紋,半長的廣袖垂於身側,隨著行走蕩出湧動的波痕,一並蕩著的還有腰帶上的水蒼玉,隨其步調發出鏗鏘之聲,高領峨冠,好不奢華,可愈是華美,便襯著那暗沉的臉愈加的不堪,不知不覺,隨著那華麗的身影靠近,睿王的眉頭也深鎖了起來。


    晏亭行於前,身側是別夕和玥謠,即便玥謠遮掩了自己的臉麵,可也比晏亭看上去好上許多,那身衣服襯了她的膚色黯淡,而她身邊的兩個人更是托出她外貌的難堪,睿王哪裏還有尋了盈姬影子的興致,偷偷別過臉去。


    先前與睿王同坐的蒼雙鶴自那內侍傳稟後便站起了身子,別夕和玥謠知道他和睿王相處是怎樣的情景,可晏亭不知,若此番他還要坐著,怕晏亭心中又要生出別樣的不滿來了。


    蒼雙鶴笑看著睿王眼底的變化,心中分明,方才他才問過盈姬之時,轉頭便瞧見了晏亭那一張‘不堪入目’的臉,那等反差睿王自是無法平心靜氣的接受便是。


    晏亭那臉細說上來,也並不是奇醜,隻是與睿王的期待相去甚遠罷了,蒼雙鶴唇角噙著笑,他的眼力好,即便相距甚遠,可還是清晰的看見晏亭眼底閃著的光澤,那是她壓著不滿的表現,晏亭雖處事小心謹慎,卻並不隱藏眼底的真實情緒,而蒼雙鶴善於的便是撲捉他人在不經意間泄露的心思,以達到順其秉性,控其行為的目的。


    玥謠遠遠便瞧見了站在亭子裏那一襲淡紫色的身影,即便方才費心思量卻沒得了自己想要的與蒼雙鶴同車而行的結果,可三年的相處還是令玥謠很快便放下了心底的沮喪,若非他心之所願,自己哪一次能得了個心想事成,如今總也算是如願再見了麵,換個想法,她該慶幸才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她已經見到他幾次了,怎能不欣喜!


    別夕隻全神的聽著前方睿王手指輕叩著石桌的聲音,他目不能視,所以行走之時多半靠聽聲辯位,睿王發出的聲音高高低低,別夕聽在耳中,淺淺的笑,從那聲音中清楚的分辨到睿王此時的心緒多麽的不穩。


    自那次晏亭附在他耳畔輕聲說著喜歡他的時候,他突然就對晏亭生出了好奇,心思輾轉,卻不好開口去問自己看不見的事物,那日午後,別夕在蒼雙鶴那華麗的畫舫中輾轉不停,卻是未曾想到蒼雙鶴先他一步到了畫舫上,那時正倚著畫舫的軟榻上翻看著一卷帛書。


    看得見的時候,別夕便恍惚的覺得蒼雙鶴乃仙人降世,不沾塵垢的清新,瞎了眼之後,別夕更是如此認為,他能聽見所有人的存在,唯獨聽不見蒼雙鶴身在何處,那日若不是蒼雙鶴自己特意的出了聲。別夕許不知還能顯出什麽樣的行為來,他本不靜,隻是強逼著自己看上去沉靜罷了。


    對於晏亭。別夕隻字未提,可蒼雙鶴那日卻突然熱絡了起來,他先提到了睿王。說睿王近來生了心結,別夕不懂蒼雙那話裏的意思。便順著蒼雙鶴的話題接問,雖也覺得怪異,蒼雙鶴本不是個喜歡道人是非的人,不過別夕分明,蒼雙鶴從不說多餘的話便是。


    別夕聲調中透著怪異,蒼雙鶴迴答的卻不拖泥帶水,直接告訴了別夕睿王的心結所在。便是對幻想中的晏亭徹底的絕望了。


    聽了蒼雙鶴的話,別夕的心頭突突的跳著,有對事實的絕望,即便蒼雙鶴並不拘泥於不打誑語的教條,可也沒有欺騙他的必要,那睿王把晏亭幻想成絕代風華的佳人樣,他亦把晏亭當做了若蒼雙鶴一般的翩翩少年郎,聽他長得不好,難免要生出失望來,終究為同性。那失望並沒有睿王來得劇烈,令他不穩的是蒼雙鶴了然了他的心事,以前他不瞞蒼雙鶴,可對晏亭生出好奇之事。他卻是不想被蒼雙鶴知曉,不懂自己如此是為哪般,思及此,首先想到的便是要解釋什麽。


    蒼雙鶴那時隻是放了手中的帛書至軟榻的案頭,隨即灑然的起身,笑著伸手輕拍著肩膀對別夕平和的說著他見到如此樣貌的別夕覺得甚欣慰,隨即翩然走出了畫舫。


    原來畫舫已經靠岸了他卻不知,可蒼雙鶴落在他肩頭的力道卻那麽的清晰,然後他惶恐的發現,自己好像哪裏真的與往日不甚相同了。


    肩頭上的感覺似乎還在,因此聽見睿王那高高低低的輕叩聲別夕了然,怕又是晏亭那樣貌惹得睿王心煩了,搖頭淺笑,這睿王又不是要選王後,至於如此糾結一個臣子到底生得好不好麽?


    五個人,五種心思,卻都或深或淺的藏在了看似平和的表象下,晏亭一直目不斜視,卻還是在看見了蒼雙鶴那淡紫色的身影時,恨恨的掃了一眼,隨即對睿王躬身施禮道:“臣參見大王。”


    睿王見晏亭近在眼前,還把那臉上唯一算得上精致的眼半垂著,眉頭攢的更緊,伸出右手輕輕撫了撫額頭,半晌才不冷不熱道:“上大夫今日似乎來得遲了些。”


    聽得出睿王沒有真的責怪她的意思,晏亭也放鬆了心情,躬身輕應道:“臣有罪,竟耽擱了進宮的時辰,請大王責罰。”


    睿王輕揮手道:“罷了,公子野今日也不早,愛卿先於他到了便不算失禮,下去準備一下,隨後出京到別院待客。”


    晏亭依舊柔順的躬身施禮便要退下,先前就見不得睿王還有蒼雙鶴,如今兩個人同在,她自然更是滿不自在,聽見了睿王這話,如蒙大赦,焉有不跑的道理。


    她這廂滿心歡喜的,可玥謠卻是好不容易見到蒼雙鶴,哪裏肯輕易走,晏亭這廂謝過睿王不怪之恩,挪步的前一刻卻是被玥謠自其身後死死的拽住了腰帶扣,若是她硬動,怕要在睿王和蒼雙鶴眼前丟臉,這事她是做不來的,因此綁緊了臉,僵立在原地。


    睿王沒多餘的心思去注意周邊的人物,特別是貌不出眾的他更是不會多看一眼,因此見晏亭已經謝恩要退下卻並不移動了步子,略帶不解的出聲問道:“愛卿可還有旁的不明之事?”


    拽著晏亭腰帶的玥謠聽見睿王的問話,略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且她是挨靠在晏亭身邊站著的,從睿王的角度看得並不分明,蒼雙鶴那頭卻瞧了個清清楚楚,淡淡的掃過晏亭那一張即便暗啞可依然看得清楚略現出不同顏色的麵容,蒼雙鶴毫不掩飾自己莞爾的表情,隻是依舊不置一詞。


    晏亭被玥謠這般擒著,心底是透明白玥謠的心思,就是因為了然才越是被悶頭氣梗得難受——她不怨玥謠未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卻把那口歹氣加在了蒼雙鶴的頭上,因為這無端的尷尬全是拜蒼雙鶴所賜。


    心底的怒氣蒸騰著,霍然抬頭咬牙切齒的盯著蒼雙鶴,她心底告訴自己這樣做是想讓蒼雙鶴知道她的憤恨,可是在看見蒼雙鶴那一副莞爾輕笑著的表情時卻是一愣,荷花池的波光映著他半吊著的眼底現出如寶石般璀璨的光澤,並不十分清晰,若隱若現的卻勾魂攝魄。那滿腹的怨氣似乎皆被那光澤稀釋了,半晌竟忘記了原本的初衷。


    睿王問了話,卻得不到晏亭的迴答。有被晏亭忽視的不舒服感,揚高了聲音,語調陰沉道:“晏愛卿。寡人問你,可還是有不解之事?”


    如夢初醒。收了尷尬,感覺玥謠的手還是緊緊的拽著自己的腰帶,晏亭隨口扯了個借口道:“臣觀大王今日神采飛揚,為大王氣勢所傾倒,竟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惡——這借口抓得,自己聽了都要覺得雞皮疙瘩一路躥升,隱約間聽見身後玥謠吃吃的輕笑。晏亭這次是看都不看去看蒼雙鶴一眼了,心中分明,今日這臉麵不管怎樣都丟了!


    睿王聽見晏亭這話,放下了撫著額頭的手,一臉不滿的盯著晏亭,厲聲道:“晏愛卿,寡人不是你能隨意戲耍之人。”


    這馬屁算是拍錯了地方,晏亭咬了咬唇,阿諛奉承也算得上大學問,不巧她這學問還未達到如火純情的地步。原本奉承話在看清睿王眼前那鬆垮不整的衣衫後,愈加像是譏諷之言,睿王怎能平心靜氣了去!


    晏亭戰戰兢兢的想著要如何度過此劫,那頭蒼雙鶴恰在此時聲音柔和道:“大王。鶴近來有些混沌,竟忘記了要同上大夫說些事情,方才想起,想必那頭姒夫人也該起了,鶴便同上大夫一道下去恭候公子野的大駕。”


    聽蒼雙鶴出了聲,睿王不解的迴頭,看著蒼雙鶴平和的表情,睿王眼中閃著不解,略一沉思後,似乎了然自己此刻有些心性外泄了,倒也輕笑了起來,點頭應了他的要求,並不遲疑道:“既是先生要尋晏愛卿詳談,寡人便不攔著了。”


    蒼雙鶴點頭謝恩,緩步移到尚還沉寂在自己的思緒中的晏亭身邊,微微偏頭笑道:“晏上大夫,鶴鬥膽請您進一步說話。”


    又是那熟悉的淡淡桃花香,她便說這個生了一對奇怪眼睛的男子是個惹桃花的,這話如今看來還是不錯的,且不說身後那個因為蒼雙鶴接近而終於放手的天之驕女,單單是他這一身若有似無的味道便讓晏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認知。


    他對她說話謙遜有禮,這本在情理之內,畢竟她乃上大夫,而蒼雙鶴卻是布衣之人,不過聽他那話,晏亭卻覺得渾身的不適,明明是他在說話,卻好像是自己不自量力了,等著吧,等著桃花全敗了,她便不必再被那淡淡的香味所困擾;等著五鼎有了著落,她便可以吐氣揚眉了!


    與之並肩,別夕與玥謠遠遠的跟在他二人身後,睿王同他們走著相反的方向,玥謠幾次上前,皆被別夕攔下,即便蒼雙鶴沒有特別的交代過自己,別夕也清楚著,身邊這個感覺十分熟悉的人,蒼雙鶴並不希望她上前便是。


    是蒼雙鶴同睿王說有話找她說的,晏亭不覺得蒼雙鶴是個熱心的家夥,更不會替她解圍,那麽他那麽說,便是真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說,可走了半天了也沒見蒼雙鶴出聲,晏亭隱忍不住,輕聲試探道:“先生方才說近些日子混沌著,莫非眼下又忘記了先前尋流雲要說些什麽了?”


    初進養心苑之時隨手摘取的柳葉已經被風卷到了荷花池中,此時蒼雙溫潤的長指中擒著的是一塊半個手掌大小的羊脂玉,沒有特別花哨的圖案,與蒼雙鶴的手指相映成趣。


    晏亭偷偷的掃了幾眼,竟生出了好奇,玥謠說他有一塊紫玉鳳佩,不知蒼雙鶴可有隨身帶著?想到這裏,不禁無意識的探向自己的腰帶,那裏頭別著來不及存放到安全地方的紫玉鳳佩。


    就在晏亭以為蒼雙鶴如同方才自己對著睿王那樣失神而對她的問全然忽略的時候,蒼雙鶴卻毫無征兆的說了起來:“卿玦會在近期內迴轉。”


    心頭一顫,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頃刻間消散,不知道此刻到底是欣喜還是緊張,喃喃重複道:“不知他可安好?”


    或許她想問的是卿玦可有獲勝,想來想去卻問不出口,蒼雙鶴微微偏過頭掃了一眼晏亭垂眸的側臉,莞爾一笑,平緩道:“帶頭生事的乃常逐,其首級已經被卿玦懸掛於邊城城門上,大王要求之事,卿玦完成的十分圓滿。”


    這當真是個好消息,盡管心中分明保舉卿玦之意從何而來,可心頭還是蕩著濃濃的歡喜,哪怕隻單純的當卿玦是朋友,她也該替他高興才是,更何況,當初睿王可是把他二人的命運關聯在了一起,他勝她便生。


    晏亭暗自竊喜著,鼻息間雖蕩滌著屬於蒼雙鶴的味道,可第一次覺得那味道聞上去,有屬於春日的暖,卻不想她方才覺得舒爽著,那廂蒼雙鶴便端正了口吻,兜頭給她來了盆醒神的涼水,一字一頓道:“常逐已死,時機成熟,天下當異動,上大夫,你可準備好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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