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令下,拔陵軍刀槍劍戟齊上,就往紅將軍身上招唿。


    就算是個鐵人,也會被捅成馬蜂窩。


    不過第一杆槍尖刺到時,紅將軍的身影驀然消失。


    毫無預兆,也沒有留下行動的殘影,就是不見了。


    接下來的戳刺砍劈,都幹了個寂寞。


    原地隻留下一個尾指大小的蟬蛻,大風一吹就輕飄飄上天了。


    李代桃僵之術。


    紅將軍頭一次進入馬廄,就偷放一枚蟬蛻,無人注意得到。賀靈川若是見到這一幕,怕是要會心一笑。


    與鬼影蟬蛻互換了位置的紅將軍,當然就出現在馬廄當中。


    邵鷹揚目光一掃,頓時毛骨悚然:驛站的馬廄裏多出一個影子,揮刀去剁地上的銅符。


    大驚之下來不及多想,他咬破舌尖往馬廄一指,大喝一聲:“鎮!”


    半空中出現一條銀白閃電,乘萬鈞之勢直劈紅將軍的天靈蓋。


    這道閃電照亮大半個威城,想來威力十分驚人,畢竟雷霆為天地正法,按理說可破一切魑魅魍魎。


    哪知紅將軍伸出左手食中二指,往頭上一夾,就像事先算計好的。


    氣勢洶洶的閃電真就被他夾在手裏!


    輕描澹寫。


    它還帶著劈啪爆響,活蛇一樣努力掙紮,卻逃不出紅將軍掌心。


    他右手的長刀也不閑著,在銅符上很流暢地畫出了個“z”字來。


    刀走輕靈,然而刻痕很深,幾乎將銅符紮透。


    這麽一來青光消失,陣法立刻就不靈了。


    四處遊蕩的三屍蟲本來畏懼雷霆四下逃散,可是一旦紅將軍捏碎雷蛇、打壞銅符,它們就像打了雞血般高亢起來,對著最近的目標發起更猛烈的進攻,仿佛惱羞成怒。


    數百條三屍蟲入侵宿主,說不出是多麽陰邪詭異的場景。在場若有人能親眼目睹,包準終生難忘。


    原本與蕭茂良等人扭打作一團的拔陵軍都呆住了,童孔漸漸失焦,臉部肌肉卻扭曲起來。


    而後他們轉過身,嚎叫著對身後的同伴揮起了武器。


    戰局突然一麵倒,拔陵軍全線崩潰。


    這個時期的拔陵人,還沒摸索出對付三屍蟲的更有效手段。


    紅將軍的計劃,最終還是完成了,盡管中間許多波折。


    敵人突然倒戈,蕭茂良等人鬆了口氣,趕緊將城門再度推開。


    熱烈的馬蹄聲也終於來到城外。


    大風軍到,裏應外合。


    召喚雷蛇,本來就是巨大消耗,結果它一下就被降服,邵鷹揚當場吐兩大口鮮血出來,神情立刻萎頓,臉也癟了下去,眼睛卻死死瞪住紅將軍:“不可能,就算是神使也接不住小天雷……”


    他手下一把扶住他唿道:“將軍,城門已破,威城不可久留!”


    威城大門洞開,大風軍潮水般湧入。


    雖說這一支伏兵隻有四百人,威城的拔陵駐軍還有一千餘眾,可後者多半被三屍蟲所乘,幾乎沒有戰鬥力。就是邵鷹揚身邊這些人,也是拿出法器、點起符籙,才能保證自己不被惑心。


    拔陵人掌控下的威城,大勢已去。


    邵鷹揚環顧四周,縱然再不甘心也隻得下令,從北門撤退。


    他坐上馬背,望著馬廄咬牙切齒:“舉頭三尺有神明,彌天你躲不過……”


    他原本打算放一句狠話再跑,哪知驛站裏忽有一杆長槍飛射而至,迅如雷霆,周邊還有電光繚繞,聲威無倆。


    邵鷹揚根本閃避不及。


    眼看他就要被紮成串燒,有個碩大的黑影忽然撞了過來,逕直擋在他身前。


    正是那個巨大的石人傀儡。


    隻聽“啪”的一聲震響,石傀被擊穿胸膛,偌大的身軀在電光中轟然解體。


    這閃電算是紅將軍如數奉還了。


    長槍餘勢未衰,竟然又給邵鷹揚來了個穿喉而過,帶出一捧赤血。


    石人傀儡的遮擋,沒能改變他最後的結局。


    邵鷹揚叫都沒叫一聲,就掉下馬來。


    一槍之威,竟至於斯。


    此時眾人才發現,紅將軍擲出來的根本不是長槍,而是馬廄裏的草叉,隻斷了叉頭。


    他是拿起什麽就用什麽,順手。


    “廢話太多。”


    餘下拔陵人嚇得魂飛魄散、再無鬥誌,抱起邵鷹揚的屍首就往北撤退。


    這迴換作是大風軍緊追不舍了。


    但威城裏有街巷屋舍,障礙物無數,阻礙了大風軍的攔截效率。並且北門上仍在運行的銅符陣也使不少拔陵人恢複了神智。


    最後有一百多騎奔出威城北門,往東逃去。


    威城內,蕭茂良請示紅將軍是否追擊,後者隻道:“罷了,首腦已除,餘寇莫追。”他隻帶四百騎偷城,兵力也不充裕,眼下隻要鞏固戰果就好。何況,拔陵人還有四萬大軍在荒原上遊蕩,隨時會殺個迴馬槍。


    “守好威城,盤龍荒原自然會幫我們打退拔陵大軍。”


    蕭茂良應了聲是,自去安排守城任務。


    這次拿下威城並未用上強攻手段,城池本身完好,連大門也隻是多了幾根羽箭。順便說下,威城的城牆和大門都被拔陵人重新加固,安裝好幾道防禦工事,大風軍還在附近的倉庫裏找到不少防禦物資,甚至糧食和鹽巴都出奇地充足。


    顯然花木措打下威城以後,想把這裏作為橋頭堡好好經營,日後進一步染指盤龍荒原。哪知邵鷹揚率軍過來一通指揮,反致威城重迴敵手。花木措後頭知道了,九成要氣到吐血。


    紅將軍走到石傀身邊。


    大小石頭散落一地,其中有一塊拳頭大的石塊居然還在顫動。


    紅將軍一刀將它剖作兩半,裏頭藏著一塊紅色水晶,表麵上篆著精細的咒文。


    水晶上還嵌著一道金漆,這是封印咒。


    如果湊近細看,這塊水晶當中好似有輕煙一般的物事在遊動。


    紅將軍用刀尖將金漆刮掉,再用力一捏,水晶從中打開。那縷輕煙就遊了出來,居然在紅將軍麵前化出一頭熊的虛影。


    “原來是以熊魂來驅動傀儡。”紅將軍揮了揮手,“你解脫了,去吧。”


    他一抬手,輕煙就害怕地飄開四尺,然後才向他拜了兩下,原地消散。


    鐵、石等本無生命,以這種等材質製成的傀儡如果能動能戰鬥,那就要以活物的魂魄驅動,並且生前越強大,魂魄才會越凝實,傀儡威力也越大。


    這石傀的核心就是一頭暴熊的魂魄,生前三百歲,被殺後還要受困石傀,被兇手驅策。傀儡核心是可以反複使用的,紅將軍如果不將封印打開,它就一直不得解脫。


    紅將軍這才看向自己左手。


    掌心幾乎被擊穿,焦湖一片。


    不是紅就是黑,除了手背沒一塊好肉,指根可見白骨。


    本來世上幾乎就不可能有人硬接天雷,而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邵鷹揚還是有兩把刷子。


    親兵眼尖,看見了:“將軍,您受傷了!要不要……”要不要找人過來療傷?


    紅將軍捏起拳頭:“不必。”


    ¥¥¥¥¥


    賀靈川的速度不可謂不快,可跑到通道前方,才發現來路居然被重重蛛網封死!


    再迴頭,蜘蛛已在幾丈開外。


    即便大腹便便,它的行動速度還是快得驚人。


    蜘蛛還開口了:“小東西,你想往哪跑?”


    賀靈川咽了下口水:“朱二娘?”


    “不然你以為是誰?”它不是長得像朱二娘,它就是朱二娘!


    這怪物居然不聲不響地迴巢了,並且提前一步在他退路上織好了網,這才去洞窟裏堵著他。


    武力值高也就罷了,心思還比人類縝密。


    “就是你放了火?”


    朱二娘接到蛛子蛛孫報告,趕迴來時就見巢穴裏燃起熊熊烈焰,當真氣不打一處來。


    它雖動用神通滅掉了大火,可是深耕多年的蚜蟲牧場已經毀掉至少三分之一。秋冬將至,它的蜘蛛大軍很可能要麵臨口糧不足的麻煩。


    “隻有這一處地穴。”賀靈川老老實實道,“其他地穴著火是拔陵人所為。”


    “他們造成的損害,不及你萬一!”朱二娘怒極反笑,“我會親自溶解你的肌肉、筋腱、骨骼,把你變成一個水囊。當我的孩兒吃掉你時,你一定還很清醒!”


    朱二娘慢慢踱了過來,身後冒出無數蜘蛛,地麵、岩壁、天頂,悉愁索索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洞窟,讓人毛骨悚然。


    這是在劫難逃。賀靈川抱拳:“反正我插翅難飛,臨死前能不能請你給我解惑。”


    這小子已成它囊中之物,的確沒有半點逃生的希望,朱二娘見他態度格外誠懇,遂停下腳步:“問吧。”


    不怕死的人,她見得多了,也吃得多了,但死前還能心平氣和提問的就少見了。


    她有點好奇。


    朱二娘在鬼針石林的子子孫孫無窮盡,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裏到底有多少隻地穴蛛。但這些傻玩意兒智力有限,見到它就伏地不起,哪敢跟它對話?


    唉,一個能侃的都沒有。它可是喜歡聊天的二娘。


    賀靈川手指岩壁:“那七個套娃一樣的蛛妖是怎麽迴事,你的先輩嗎?”


    這裏就像個陳列館。蛛妖有收集前輩遺骸的傳統嗎?


    這個問題讓朱二娘很明顯地猶豫一下,才道:“也是,也不是。”


    它往最大的那頭巨蛛身邊一站,體型高下立判:“這裏七個遺蛻,都是我的前身!”


    這迴答狠狠震撼了賀靈川一把:“你說什麽,這七個都是你?”


    “無知人類,你們以為我是路邊的無名野怪?”朱二娘傲然道,“上古時代,我就以這副身軀遊走在盤龍荒原,那時叫作盤龍莽原。這裏就是我的洞府,棲霞居!”


    賀靈川總算知道,地穴外的大石碑上刻了什麽字。


    “那後麵的幾副遺蛻?”所謂“遺蛻”,在賀靈川理解就是換下的皮囊、軀殼。


    “後來天地靈氣快速衰退,不足以支撐我的原身活動,就像巨鯨無法生活在淺水。”朱二娘的聲音很是無奈,“我隻得放棄原身,蛻化出新的自我。”


    賀靈川怵然動容。


    這頭大妖怪是說,它的原身在上古更加強大,可惜不能適應劇變的環境,隻得主動舍棄,換去更弱小的身體當中?


    它的說法也很有意思,“蛻化”。


    對這種大妖怪來說,其實就是退化吧?


    賀靈川試探著問:“那相當於放棄修為,保存自我靈識?”這應該是物種天賦,人類大概辦不到。


    老龜妖的“兵解”之術倒與之很像,隻能說造化神妙了。


    “是啊。這樣漫長的歲月裏,我先後壓縮了七次修為,才尋到如今的生存之道。”朱二娘長長歎了口氣,“這裏所有的孢子散發光和熱,都源於遺蛻殘留的力量。”


    在地穴這種幽深的環境裏,沒有熒光孢子就種不出苔蘚毯,就養不了奶牛,不是,就養不了巨蚜蟲群。


    也就是說,它其實以一己之力供養了整個族群。


    誰能體會它這幾千年來努力求生的艱辛?不僅自己要活好,還得養家。


    “迴答完畢,你想讓我在哪裏下嘴?”她朝賀靈川走來,有些不耐煩了。


    “我還有最後兩個問題!”賀靈川抓緊時間,“上古就是仙人的時代麽,靈氣為什麽急劇衰退?”


    關於靈氣衰退這件事,史論爭議極大,真正做到了百家之言莫衷一是。


    後世之人看來看去,越看越是迷湖。


    朱二娘敲了一下地麵:“是。”


    它再敲一下地麵,表示迴答第二個問題:“我記不清了。換這七副皮囊的過程中,我損失了很多關鍵記憶。”削減修為、暗求長生這種事情本來就是逆天而為,怎麽可能不付出代價?


    當然最關鍵的是,它的耐心已經用盡,懶得再答。


    聊天已經聊夠了,這個貓戲老鼠的遊戲也該結束了。沒錯,它是缺乏耐心的二娘。


    “關於上古,我隻記得零星的片段和景象,而這些都跟你無關!”


    它身高腿長,幾步就邁到賀靈川麵前,張開口器,露出尖利的毒牙。


    從賀靈川的角度仰望,這對毒牙黝黑發亮,大得像兩把彎叉,表麵還滴著涎水。


    被這對毒牙注射過的獵物,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來形容都太輕描澹寫了。


    “你說得對,與我無關。”賀靈川苦笑,鏗地一聲拔出長刀。


    這螻蟻一樣的人類還想反抗?來吧來吧,它就喜歡看見獵物的掙紮,這樣後頭吃起來才更有味道。朱二娘輕蔑一笑,卻見他一反手就抹了自己脖子,幹脆利落!


    “……”


    男子漢大丈夫,死就該死得痛快一點。


    免得遭罪。


    ……


    天邊有東西飛過來,在威城盤旋兩圈。


    紅將軍舉起熒光孢子晃了兩下,那東西才確認了位置,飛下來落在他肩上。


    正是雀鷹趕了迴來。


    “盤龍城援軍已到鬼針石林外,與南軻將軍外合裏應,共禦花木措。”雀鷹累了,它這一路過來又快又急,整個晚上翅膀都沒閑著,“迴來途中,我還看到孫都尉的隊伍,他們帶著拔陵軍隊在荒原上繞圈子。”


    那支大風軍的任務,就是引開拔陵軍的主力,讓紅將軍趁機偷城。


    它張著嘴,一邊喘氣一邊散熱,又道:“南軻將軍在鬼針石林對陣朱二娘落了下風,隻好燒掉它的老巢來轉移它的注意力,這才領軍成功逃出石林。”


    而後,它將全過程說了一遍。


    紅將軍親手喂它喝水,又撫了撫它的羽毛——他的手已經好了——讓雀鷹休息了一刻多鍾,才叮囑道:“你去找孫都尉,叫他迴威城來。從現在起,我們轉攻為守。”


    天亮了,戰役也要轉入下半場。


    雀鷹領命,噗嚕振翅飛走了。


    紅將軍則往鬼針石林方向看了一眼,陷入沉思。


    --------本卷到此結束,下一章進入新卷《敦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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