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金平原,天神早晚卷土重來。”他輕吸一口氣,“以天神之威、貝迦之力,人間根本無法抵禦,靈山不能,你更不能。你今次在顛倒海也見識過仙魔的真正威力,若非取了大巧,借用大方壺潛入千幻識海,你根本沒有資格與神尊一較生死!”


    “白兄太理智了。”


    “這是何意?”這算誇他還是貶他?


    “太理智的人精於算計,卻容易屈從於現實。”賀靈川看向他的眼神,終於帶上了失望,“你看到閃金平原長久以來的貧窮分裂,就不信我能把它變作富饒強國;你見慣了貝迦的強盛,就以為它會亙古永存;你認定天魔太過強大,就卑躬屈膝,連抗爭之心都不敢有。”


    “白都使啊白都使,你隻迷信‘現在’,卻不敢期許‘未來’!這便叫作短視。”


    白子蘄欲言又止。


    “如果世間秩序一成不變,強弱不能互易,六百年前貝迦又是怎麽發家立國?當年它是順勢而為,因而天地同力,現在卻要倒行逆施!你以為,它能螳臂當車?”他可從沒說過,六百年前的貝迦立國是個錯誤。在當時,它或許就是進步的。


    但現在呢?賀靈川長歎:“可惜了你這樣的聰明人,也被目障心塞,執迷不悟。”


    白子蘄苦笑一聲:“果然,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


    早知道是這個結果。他和賀驍,各自的信念都太強大。


    賀靈川卻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搖頭否認:“你心裏何曾有過信念?隻是把主人的意誌當作最高指示,把順從當作了信仰。你可知道,為什麽你在顛倒海會輸?”


    這句卡到了白子蘄的心病,他忍不住追問:“為什麽?”


    “你主人的上限,決定了你的上限。”賀靈川淡淡道,“天魔不過如此,妙湛天不過如此,你縱然驚才絕豔……”


    再驚才絕豔的狗,也不過是條狗。


    “你主人的愚蠢,到最後也要由你來陪葬!”


    白子蘄沉默。


    顛倒海之戰,天宮由他帶隊,但最高決策權卻在妙湛天手裏。


    妙湛天就是再信他,也不會全聽他的,所以犯了好幾次路線錯誤,比如對於下界的判斷,比如對於賀驍的判斷。


    而他作為服從者,也無可奈何。


    所以,賀驍這句話確實是一針見血。


    如果能讓他重新來過,如果能讓他拿到最高決策權,如果能讓他放開手腳、好好和賀驍對弈一局,少受那許多幹擾和限製……


    唉,哪有什麽如果?


    成王敗寇,這就已經到了終局。


    賀驍還有一句說得對,他一向很能認清現實。


    賀靈川看著他,慢慢道:“我如果能辯服你,你就還有一條活路;否則,就是來見你最後一麵。你知道的吧?”


    白子蘄點了點頭。


    “那你服麽?”


    白子蘄笑了,搖了搖頭,雲淡風輕。


    “不服。”


    賀靈川笑了,又給他斟滿一杯酒水:“果然,這才是我認得的白子蘄。”


    最後一杯,壺子空了。


    白子蘄舉杯,一口一口細品。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杯酒,他能品出百般滋味。


    但首先,又是淡淡的梨子香。


    直至他喝完,賀靈川才站了起來。


    “大娘,勞你送白都使一程。”


    朱大娘先前一動不動,好似與巨石融為一體,現在才伸了個懶腰站起來。


    “不。”賀靈川剛要轉身,白子蘄卻叫住了他,“看在相知一場,勞煩九幽大帝親自送我。”


    他看也不看朱大娘一眼。


    愚陋眾生,怎配取他性命?


    賀靈川也不拒絕,反手挽出浮生刀,橫在白子蘄麵前:


    “白兄,還有什麽遺言?”


    白子蘄抬眼,見雪亮的刀刃映出自己失血蒼白的臉色。


    他緩緩伸手,理了理鬢發、正了正衣冠。


    刀鋒落下時,站在他對麵的已經不是賀靈川了,而是黑甲鬼麵,仿佛從陰陽青冥中走出來的九幽大帝!


    天黑了。


    他的人生,迎不來下一個日出。


    ……


    賀靈川走出村子,朱大娘跟在身後。


    進入顛倒海的天宮隊伍隻有少量俘虜投降,其他盡被誅殺。


    幾條新活的生命,轉眼歸於塵土。


    “喂,白子蘄跟你辯了那麽久,為什麽就是不肯服輸,寧可命都不要?”連朱大娘都有兩分惋惜。


    這白子蘄是個人才。


    連朱大娘都看出來了,從這兩人開始交談到結束,賀靈川前前後後給了白子蘄多少次機會,多少次!


    但凡白子蘄有一點點鬆動、有一點點妥協,就可能捱過今天這一關。


    他是何等聰明,怎可能體會不到賀靈川的用心?


    但他非要抗辯。


    這就是拒絕,並且一次又一次,從開始到最後,根本不曾動搖。


    他不知道嗎,越是慷慨激昂,越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他認定了一輩子的理念,不可能因為我寥寥幾句話就順風轉舵,要不然,他就是在否定自己的過去,否定他之所以成為他的一切。”白子蘄這樣的人,必定有所堅信,換個詞兒就叫作“冥頑不靈”,“讓他這樣高傲的人否定自己,跟殺了他有什麽區別?”


    “就因為這樣?”朱大娘是不能理解的,它隻知道好死不如賴活,“你什麽時候決定殺他?”


    “在他看過了盤龍城的城牆之後。”


    “嗯?”朱大娘意外,它有點聽不懂。


    “都是高牆,他靈虛城的牆是好的,拒敵於門外,守護靈虛子民安康;我盤龍城的牆,在他眼裏就是牢獄高牆,禁錮盤龍城民的身心。”賀靈川笑了笑,“明明是同樣的東西,在他心中偏偏就非要套用不同的標準。”


    白子蘄還說得那麽自然,賀靈川當時就明白了,這種觀念不止根深蒂固,還是發自肺腑,再不可改。


    “不肯投降的白子蘄,就是天魔手裏最快的刀,認主又忠誠。”賀靈川仰天一聲長歎,“我很欣賞他,但是九幽大帝容不下他!”


    能不惋惜麽?最懂他的人,被他親手殺掉了。


    可他不能把白子蘄留給天宮,就像白子蘄一旦有機會,也絕不會把他留給這世間一樣。


    他們都是對方的眼中釘、肉中刺,都恨不得滅對方而後快。


    他們互相欣賞,但隻要能舉起屠刀,一定毫不猶豫。


    賀靈川也料見白子蘄不會投降,最後見上一麵,隻是道別罷了。


    向從前的敵人,也向韜光養晦的過往,說一聲永別。


    所以白子蘄才要求,讓九幽大帝親自送他一程。


    拿天宮都雲使祭刀,就是開啟腥風血雨的序章!


    妙湛天和爻國已亡,閃金平原上還有什麽敵人能夠阻止九幽大帝的腳步?


    就在這時,王福寶奔過來報告:


    “找到天宮留下的資財了,哇,好多玄晶!”


    妙湛天為這一趟顛倒海做足了準備,法器、玄晶,人手,都非常可觀。


    先前,白子蘄還用計偷取了幻宗寶庫裏的大量玄晶。


    盡管連番大戰損耗很大,但天宮隊伍不可能將資財全部耗盡。現在,是這些寶物易主之時。


    “那隻是一小部分。”賀靈川很淡定,“不急,還有好幾天可以慢慢收集戰利品。”


    除了他的黑甲軍還能龍精虎猛,幻宗在顛倒海之戰隻是慘勝,修士們都累趴了,有人往路邊大石一坐,一息入睡。現在戰鬥全部結束,後續事務隻有三件:


    療傷、休息、打掃戰場。


    大方壺暫時接管千幻識海,昊元金鏡就能直通上界,也就是與現實聯係最緊密、有活人居住的小洞天。


    幻宗隊伍跨鏡而過,返迴宗門駐地。


    再進入熟悉的山門,大家都覺恍如隔世。


    文暉閣邊影子一閃,卻有一頭巨大的青牛衝了過來。腿上、身上傷痕累累,但傷口都已經收止。


    劉長老大喜:“須陀師弟!”


    須陀是千幻麾下唯一的妖仙長老,位份最小,中古初期才被收入門牆。


    劉長老在下界一直沒見它露麵,還以為它已經戰亡,當時下界的戰鬥也異常激烈,肖文城也沒有提起。現在一問方知,須陀配合著血魔操控的洞嬰王殺掉兩個天魔,但自己也受傷不輕。這時恰好有一支羅甸人小隊潛入幻宗駐地,想趁幻宗逃亡時打打秋風,須陀哪裏會客氣,快快樂樂把他們全殺了。


    但這樣一來,就耽誤了時辰,進不去腰子湖了。


    彼時千幻和妙湛天鬥法鬥得不亦樂乎,也沒空專門替它修改法則。於是須陀就巡守駐地,順便看住俘虜。


    再後來千幻與妙湛天在識海死鬥,更沒須陀什麽事了,也沒召它進去下界。


    沒想到,它就這樣逃過一劫,成為幻宗僅存的唯二上仙!


    “看住俘虜?”董銳奇道,“哪來的俘虜……哦,那頭火巨蜥!”


    他想起來了,己方三人組和劉長老在礦洞狙擊了兆遊神和介水真人,兆遊神被當場擊殺,魂魄都被賀靈川收走一點,而介水真人則被劉長老擒拿,扔到了駐地監牢裏。


    這頭黃底暗紅紋的巨蜥原本泡在水牢裏閉目養神,這極寒的泉水把周圍的石頭都凍出厚厚一層堅冰,火巨蜥得不斷釋放火熱,才不會被凍得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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