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川撫著下巴:“就比我們提前三天?”


    對手的花招也是多種多樣,不僅有官家卡人這一項。


    管班頭指著圖紙道:“除非用幾尺見方的小石堆砌,我們的手藝能把縫隙盡量處理掉,但一定沒有巨石上陣來得氣派。”


    好東西就是好東西,敷衍不得。


    “不行。”賀靈川一口否絕。門麵門麵,大門就是別苑的臉麵,誰看人不是先看臉,誰看房子不先看大門?


    他主持的工程,就要表麵上又漂亮又豪橫,才能從別人口袋裏掏錢……咳,別人才能放心掏錢給他。


    豪橫就是本事啊,尤其麵對青陽的時候。


    賀靈川跟管班頭確認:“人員、車馬、工具全都到位,隻缺材料了是吧?”


    “是,萬事俱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賀靈川笑眯眯:“那你叫人進場先做平整和加高,材料最遲明晚之前就會送到。”


    “啊……是。”管班頭真是好奇,他都弄不到的材料,這位初來乍到的賀島主,要怎麽才能搞來?


    ……


    次日天不亮,賀靈川先進宮了。


    他去的不是玉泉宮,爻王也沒有接見他。


    小雨滌塵,禦花園裏雨打芭蕉,滴滴答答。賀靈川在廊亭裏坐了一小會兒,拐角就走來三人。


    爻王身邊的老宮人,裘隆。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內侍。


    “裘大人。”賀靈川立刻起身。


    裘隆似笑非笑:“年輕人身體好,起得早啊。”


    “今早幽湖別苑還有一場奠基儀式,不起早哪裏行?”賀靈川從儲物戒掏出一隻錦匣,遞了過去,“有勞大人轉交。”


    內侍接過錦盒,當著裘隆的麵打開,裏麵躺著一摞整整齊齊的銀票,還有一份名單。


    賀靈川報了個數兒,而後道:“這是頭期的款項,請大人核對。”


    裘隆哪會跟他客氣,先看了看名單,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他再親手把銀票數了兩遍,終於點了點頭:“不錯,一文不差。”


    他看向賀靈川的笑容,也多了兩分讚許:“賀島主年少有為啊。”


    賀靈川謝過,又道:“後續還有幾筆款子,我這裏一到賬,就會送到宮裏來。”


    “好極,賀島主慢走。”


    賀靈川一笑而去。


    懷中的攝魂鏡直哼哼:“還真收啊,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


    它罵的不是裘隆,而是爻王。


    賀靈川交出去的這筆錢有個好聽的名目,叫作“貼金”。


    幽湖別苑每賣出一幢精舍,扣除購地成本、建築成本,以及一成的稅金之外,淨賺到手的利潤,要再分出六成作為“貼金”,上交爻王。


    所謂“貼金”,就是自願捐給王室的錢。


    攝魂鏡原本聽說賣宅子的稅金才一成,還誇了一句“有點良心”。畢竟稅目花樣繁多,比如屋稅、工默錢、火甲錢等,但合起來才占百分之十,已經比閃金平原絕大多數國家要輕了。


    但它沒想到,大頭在後麵呢!


    並且這“貼金”還是賀靈川主動向爻王提出的。


    他在天水城待了這些天,常跟官二代一起喝酒,門門道道多少也聽到一些。既有“貼金”這個名目,就說明爻王常常收取嘛。


    爻王當日一聽,也是大感意外。不過難得小夥子這麽識趣、這麽上道兒,爻王哪有不應之理?


    攝魂鏡忿忿道:“這老貨什麽也沒幹,空坐在宮殿裏就能拿走我家主人辛苦賺來的六成收入!”


    這錢看著不少,都是主人拿命換來的,結果自己才拿四成!


    已經走出宮門、登上馬車,賀靈川就敲敲鏡子,道一聲:


    “小氣,這不還沒給全麽?”


    他和爻王議定,貼金雖然占到了利潤的六成,但他這裏還要結算物料人工,還要上下打點,甚至還要考慮到後麵會有買家無法第一時間付款,隻能先定金再分期……工程上有種種細節都要考慮,資金也需要周轉,所以賀靈川上交的“貼金”都是先付兩成半,四個月後再付餘下的七成半。


    也即是說,他每賣出一幢精舍,就要立刻上交給爻王百分之十五的利潤,餘下的百分之四十五就等到四個月後再交。


    爻王也沒意見。商業往來有這樣的分期、展期再正常不過,何況這錢是賀靈川主動孝敬他老人家的,要是有心賴賬,何必多此一舉?


    鏡子嘀咕:“稅金都要交一成,爻王又抽走六成利潤,合起來快七成了哩,你這主事人還拿不到四成!”


    “爻王不點頭,我連這些都拿不著。”賀靈川順手放了個隔音結界,“再說了,誰告訴你稅金和貼金能合在一起算的?”


    鏡子一愣:“不能嗎?”


    “稅金是上交國庫的,‘貼金’進的是內府庫。爻王收取‘貼金’的時候,不會把稅金算作自己的收入。我交出了七成,他隻覺得自己拿了六成。”


    “內府庫?”


    “就是國君的私人金庫。”賀靈川笑道,“否則方才為什麽是宮人來收?”


    “國庫歸國庫,國君的私庫歸私庫,兩不相融?”


    “那當然不能相融,莫說爻國,就是貝迦、鳶國的也都不能。”賀靈川知道這是鏡子的盲區,“如果兩庫合一,國君不就隨便從國庫當中取錢來用?”


    鏡子幹笑一聲:“原來如此,國家的錢竟然不是國君的錢。”


    “國君用錢,得自己籌措。”賀靈川繼續道,“比如鳶國,王室擁有自己的田地、山林、礦場,甚至有漆器、木器工場,所得用於維持宮廷宗室日常開支。可就是這樣,鳶王最後那幾年,宮殿年久失修、錦袍上還有蛀洞,那就是入不敷出了。”


    “鳶廷不過六十年,就已經陳腐至此,你說爻國立世二百年,宮殿比鳶國要多幾倍,奴婢內侍比鳶國要多幾倍?各種造辦器坊比鳶國又要多幾倍?爻王想要維持宏偉的宮室,想要養活無數奴婢,想要維持禁衛軍,還想購置新的物件,那平時得有多大開銷?這些錢,都得從他的私庫裏出。嗬嗬,每天一睜眼,就有那麽多人等著他發錢。”


    鏡子弱弱問一句:“就不能挪用國庫的?”


    “他必然挪用。但國庫到底還有人管,他想挪用也不能太明目張膽,至少要尋些名目。”賀靈川看著窗外的街景、川流的人群,“國庫的錢如果被國君、被官員侵占太多,落到國計民生就少了。青陽這大半年一直反對官商向外售賣物資,現在想一想,她就是要卡住爻王的財路。”


    鏡子恍然:“官商的收入……”


    “對!古家、步家、宇文家的專營生意,包括薛宗武和齊雲嵊的貢地經營,一定也向爻王貼金。所謂的‘官商’,首先滿足的就是爻王的需求。”賀靈川輕聲道,“那就是變相從國庫取錢給爻王,所以青陽才要監舉反對。”


    鏡子恍然大悟:“難怪爻王要保他們!”


    “他們都是爻王的白手套,青陽收拾了他們,爻王上哪裏搞錢?”他對爻國了解越深入,對青陽與爻王的鬥爭本質也就看得越清楚。


    爻王明知臣子貪腐還要力保,說到底是擔心自己的錢袋子。


    青陽也很清楚這一點,否則先前不會那樣出牌。“青陽也是老辣,來了不到一年,就掐準了爻王的命門。”


    因為涉入漸深,對於爻國的內政,他又多看懂了一點。


    “青陽挖出的貪腐也是事實存在的,即是說,爻王的‘白手套’們也在給自己斂財。錢就那麽多,他們要和爻王一起分,別人很難看出到底是他們拿大頭,還是爻王拿大頭。”賀靈川歎了口氣,“否則薛宗武不會那麽害怕霜溪被重新建賬。他一定不能讓爻王查清,自己到底拿了多少。”


    鏡子嗤地一聲笑:“那不是國君和大臣都在想方設法中飽私囊?”


    “就是這個道理。”路過一個油炸攤子,賀靈川讓車夫替自己買了一打燈盞糕。


    “君臣一起挖國家牆角,那爻國還有個好?”


    “至少目前還沒倒不是麽?爻國可是閃金大國,又正逢國力強盛的好光景,就像行駛在海上的大船,他們就算上下其手,蛀一點兒,貪一點兒,船也沉不了。”賀靈啃了一口餅。這玩意兒剛從油鍋撈起,又酥又香,他一下就能嚐出,這是用棕櫚油炸出來的。


    “但這種國家可經不起變故,海上掀起大浪,原有的微妙平衡一旦被打破,再怎麽粉飾太平都沒用,底下的齷齪和破洞立刻就被翻出來,它就未必有本事平穩度過這一劫。”他頓了一頓,“我想,明明毗夏人拚命懇求,天神也希望閃金平原多貢獻魘氣,爻國卻始終不肯出兵,或許就有這方麵的考量。”


    自家人知自家事嘛,爻王執政二十年,對自己的家底兒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賀靈川喝了口溫茶,才接著道:“爻王也很缺錢,我給的‘貼金’,他一定會笑納。這錢收得多容易,中間又沒有各級官僚抽條,我給多少,他就能收到多少。換作你是他,你會不會想多收一點,收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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