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往遠處跑,冷不防前方響起破空之聲。


    嗖嗖嗖,三支箭呈品字形朝他射來。


    董銳側身讓過兩支,第三支被暴猿一把捏在手裏,哢嚓拗作兩半。


    但這麽一耽誤,對方也趕到近前,百多斤的重鐧直接砸向董銳的天靈蓋,毫不介意他腦漿迸裂。


    竟是一言不合就要當街殺人。


    眼看暴猿就要變大護主,一道亮光搶先閃過,“當”一聲將重鐧蕩開。


    金屬交鳴聲刺耳綿長,周圍行人都被震得捂起耳朵。


    董銳離得最近,被震得眼冒金星,忍不住晃了晃腦袋。


    媽滴,耳鳴得厲害。


    震開重鐧之物打了個迴旋,重返主人手中。


    正是賀靈川出來了。


    重鐧主人後退兩步,抬鐧一看,臉色霎時陰沉:


    鐧上竟然多出一個米粒大的缺口。


    這鐧是用烏金和寒鐵為主料鑄就,從來隻有他斷別人兵器的份兒,哪有重鐧吃虧的時候?


    他眼裏帶著怒火,去看向賀靈川手中的刀。


    這把刀有什麽特別的?要不要拿過來研究一下呢?


    身後跟著的四五十人,立刻聽到上司的怒吼:“都拿下!”


    他們立刻衝上前去,跟其他官差匯合,要拿賀靈川二人。


    官差頭領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南宮大人!這兩個犯人逃案拒捕,幸得您伸手援助!”


    南宮大人?勳城裏有幾位南宮大人?董銳微訝。昨晚逛勳城,不止聽到一次百姓提起“南宮”,言行舉止都是欲語還休。


    賀靈川已經出聲:“我們是剛入城的行商,清清白白,大人們認錯人了!”


    動手之前,還要再據理力爭一下。


    與此同時,頸上的神骨項鏈居然發熱了。


    它又相中什麽好料?


    賀靈川順手拍了拍項鏈:


    也看一下時間場合好不好,別什麽都想吃!


    不過,這新來的官兒身上藏有什麽寶貝?


    官差頭領亮出一張通緝令,指了指上麵的畫像,再指了指董銳:“南宮大人,您看?”


    賀靈川一瞧,喝,和董銳竟有五分相似。


    畫像嘛向來都比較抽象,精準度不高,這都能有五分相似,難怪官差認定董銳是逃犯。


    但南宮大人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道:“一模一樣,拿下!”


    隻能出手了,賀靈川和董銳都懂了。


    對麵這南宮大人蠻橫,根本不在乎什麽逃犯。他要計較的,是賀靈川磕碰他武器之罪,說不定還對浮生刀有點兒想法。


    他倆才剛到浡都,腳底板還沒踩熱乎,麻煩怎麽就自己找上門來?


    雖然不怕官差和這位“南宮大人”,但賀靈川在浡都有任務要辦,眼下還不想招惹麻煩。


    強龍不壓地頭蛇。


    官差明晃晃的長刀砍過來,賀靈川側身躲過,拎起兩人後頸,像扔沙包一樣砸向“南宮大人”。


    腦後忽有風聲,懷中攝魂鏡也叫了一聲:“後麵!”


    賀靈川不假思索變鏡為盾,往身後一擋。


    砰地一聲悶響,有東西撞在長方大盾上,勢大力沉。


    謔謔兩下,兩隻利爪伸過來,企圖刨盾傷人。


    賀靈川沒跟它硬頂,把盾往地上一立、一斜,這東西就被他借力卸了出去。


    這一式是他在盤龍世界跟門板學來的,後者對於用盾有獨到心得。


    恰好攝魂盾的反震之力又生效,將偷襲賀靈川的怪物震得不輕,原本死死抱住盾牌的爪子也鬆開了。


    路人都是一陣驚唿避走:


    這赫然是一頭形如猛虎、肩高近五尺的妖獸,但前肢長、後肢短,胸腿格外健壯發達,一看就很擅長摔、絞、纏等戰鬥,後背有條紋,皮毛比焦玉要黯淡得多。


    擬虎。


    賀靈川曾在貝迦寶樹國見過這種妖獸,當時它們充當死刑犯的噬刑官,在所有鎮民麵前活吃了兩個犯人,可以說異常兇殘。


    眼前這頭擬虎比賀靈川從前見過的更大,眼裏兇光閃爍,獠牙如同匕首。


    它一鬆爪,賀靈川舉盾就給它一記大耳光,盾角砸在它下巴,砸得擬虎跌出一丈,在地上打了個滾才爬起來。


    地上多了顆帶血的虎牙。


    但它晃晃腦袋目光閃爍,卻不選賀靈川了,反身挑中了董銳。


    這貨很懂得挑捏軟柿子啊。


    暴猿被它盯得渾身炸毛,躍躍欲試,要不是董銳攔住,它已經變身衝上去了。


    借此工夫,眾衛兵將賀靈川二人團團圍住,好像還結了個陣。


    賀靈川給董銳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遁入後方暗巷。


    附近的地形,他昨天就探明白了。暗巷底部有兩棟塌方的破屋,他和董銳可以在那裏甩掉追兵。


    那頭擬虎正要再次撲擊,斜後方卻傳來一道女聲:


    “住手,都住手!”


    賀靈川百忙中迴頭一看,三名女子快步走來,他們身後還跟著數十侍衛。


    為首的娉婷阿娜,風姿秀美,居然還很眼熟。


    董銳也咦了一聲,這不就是昨天在城牆根下布施難民的美人?


    浡國都城這麽小?


    她連喝兩聲,中氣略顯不足,人卻朝著衛兵和擬虎走去,一邊道:“你們做什麽呢?”


    衛兵立刻退開,擬虎一雙兇睛盯著她,很不服氣,突然一聲咆哮、作勢欲撲。


    近距離麵對此等兇威,女子身後的侍女驚得退開兩步,她本人卻定在原地,秀眉顰蹙。


    擬虎的兇狠和她的柔弱,恰成鮮明對比,令旁觀者心都揪了起來。


    那位南宮大人喝了一聲,擬虎才不情不願退迴他身邊。


    官差首領立刻向她行禮,同樣非常恭敬:“拜見梅妃!下官正在捉拿逃犯!”


    梅妃?董銳想著,好像又在哪裏聽說過。


    “不是他們。”梅妃快言快語,“你們拿錯人了。”


    官差首領一怔,梅妃往對麵的斜巷一指:“畫像上那人,我親眼見他衝進那條巷子了。”


    官差們聞言,都望向南宮大人,後者卻緊盯著賀靈川:“興許梅妃看錯了?”


    弄傷他寶鐧還打傷他靈寵的人,他不想放過。


    被賀靈川摔飛出去的兩名官差,這才按著腰背從地上爬起來。他下手可不輕,這兩人差點被摔散架。


    “南宮總管是說,我眼力不佳?”梅妃拂開鬢發,“不過是幾息前發生的事兒,這周圍人都瞧見了,你隨意再找個人來問話。”


    南宮總管定定看著賀靈川,好一會兒才道:“不必了,梅妃說不是,那就不是。”


    “還愣著幹什麽?”他下巴往巷子一呶,對官差道,“追啊!”


    “啊是!”官差頭子打個激靈,率眾追了進去。


    “小子,有梅妃給你們作證,算是你們祖墳冒青煙。”南宮大人對著賀靈川不陰不陽來了一句,而後對梅妃抬手行了一禮,揚長而去。


    那數十人跟在他身後,浩蕩離場。


    等他們走遠,人群才敢聚攏過來。


    賀靈川二人即向梅妃道謝。


    梅妃目光在兩人身上一掃:“你們是外地來的?”


    “我們是西邊仰善群島的行商。”


    她卻道:“這麽會打架的行商,難怪南宮總管起疑。”


    賀靈川挑了挑眉。


    “讓你們見笑了。”梅妃擺了擺手,“你們都是無辜之人,不該受這風波所累。你——”


    她指著董銳:“你確實和逃犯很像,最好遮臉出行。下次再遇官差,未必有今次的好運了。”


    她的話語溫柔,沒什麽起伏,但賀靈川能覺出,她的微笑中藏著淡漠的疏離。


    說罷,她就轉身走了,一大群宮女、侍衛跟在後頭。


    圍觀的平民立刻給他們讓開一條路。


    賀靈川記得,她先前出來的方向好像有一座神廟,現在是又迴去了。


    董銳伸手摸摸自己臉皮,連罵幾聲倒黴。


    這張臉是霜葉國師給他的,哪知會在萬裏之外跟逃犯撞臉?


    他還聽到人群的小聲議論:


    “又是這種事。”


    “這兩人運氣真好,居然有梅妃幫著做證!真是出門之前燒高香了。”


    “幾天前被帶走的那幾個外鄉人,就沒他們的好運氣。現在……”


    “噓,小聲點兒。”


    熱鬧一下子就看完了,人群也散開。


    賀靈川目光鎖定人群中的阿豪,見他腳步一轉也要離開,就衝他勾了勾手指,自己轉身走迴客棧。


    好一會兒,阿豪才走進賀靈川的客房。


    董銳關上門,放了個結界:“坐。給我們說說方才那位……梅妃。”


    “梅妃是最得寵的妃子,聽說原本是住在西邊馬場附近的平民女子,被我王帶迴,很快就封為妃嬪,現在也才十幾歲吧。”阿豪張口就道,“她很和氣,經常開濟災民、布施窮人,說要為我王攢些功德。都城裏的難民乞丐,基本都從她手裏領過窩頭和銀錢,有些還領過冬衣。”


    “她何時入宮?”


    “也就兩年前,好像。”


    董銳嘖了一聲:“一樹梨花壓海棠。”


    浡王今年都六十多了,這小妃子才十幾歲,可惜啊可惜。


    阿豪忽然小聲道:“我聽宮裏人說,梅妃最得我王寵幸,剛進宮就招致其他嬪妃不滿,聯手作弄她,差點兒將她害死。”


    賀靈川坐了下來:“這事兒連你都知道了,浡王不可能被蒙在鼓裏吧?”


    阿豪撓了撓頭:“嘿,我王大怒嘛,嚴懲了肇事的妃子,後來就更寵梅妃了,外出圍獵玩耍,必然帶她出行。能頻繁出宮的嬪妃,好像也隻有梅妃一位。就連南宮大人,也要對她客客氣氣。”


    董銳喲了一聲:“剛才那個牛氣哄哄一臉拽樣的?”


    “是,是,那位就是最得我王信任的羽衛大總管南宮炎。”一提起南宮炎,阿豪的聲量自動縮小,“被南宮總管盯上的人,不死也要脫層皮!您二位運氣真是好啊,竟然有梅妃出證,不然後頭能不能出來可不好說。”


    董銳翻個白眼:“我又不是逃犯,這都查證不了?”


    “不好查,再說有時候未必會查。”阿豪樂嗬嗬,“您和那逃犯不是挺像的麽?他們可能幹脆就……”


    就用董銳去頂罪領功。


    “這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有些沒根底的外鄉人,糊裏糊塗就成了別人的替死鬼嘞。”阿豪手一攤,“就算和案犯長得一丁點都不像,那也沒關係。”


    董銳啼笑皆非,終於明白梅妃為什麽讓他遮麵出行。這裏的官差抓良冒功,簡直輕車熟路。


    “梅妃經常這麽仗義直言麽?”


    “我不常在勳城,不太清楚。”阿豪道,“但她樂善好施的名聲一直傳到巨鹿港,城裏人都喜歡她,說她是勳城的一道光。”


    這黑乎乎的地方,也該有道光。


    賀靈川若有所思:“給我說說南宮炎。”


    一說起這位羽衛大總管,阿豪就有點吞吞吐吐。


    要不是董銳下在他身上的蠱更致命,他連“南宮大總管”這幾個字都不太敢提。


    南宮炎原是浡王家臣,子承父業,從小就在浡王府裏長大,對主子忠心不二。浡王篡權上位之後,南宮炎的地位也跟著一步登天,能夠帶刀上殿。


    這些年來,南宮炎橫行無忌,大臣富賈麵對他都噤若寒蟬,平民更不用說。


    他的大名在勳城能止小兒夜啼。


    董銳插話:“你說羽衛時常抓人,那都是什麽罪名?”


    “叛黨呀,麥氏餘孽呀,諸如此類。”阿豪的聲音進一步壓低,“一旦有誰被指為叛黨羽翼,遭羽衛抓走,那以後多半不會再出現了。”


    賀靈川心頭一動:“麥黨是什麽勢力?”


    賀靈川逛勳城時,就見到暗巷有人給“麥大人”燒紙錢。


    官方肯定是不允許的。


    不允許也有人燒。


    “麥黨……”阿豪忍不住舔了舔唇,“那要說到八年前轟動浡國的麥連生案。”


    麥連生和浡王都是前朝重臣,前者幫助後者推翻舊朝,坐穩了王位,功勞極大,因此被封丞相。


    立國之後,麥連生提出新政以惠利民生,但有幾項落實不佳,反致財銀空轉,被部分官員中飽私囊,難以惠民。


    更要命的是,有兩個損公肥私的官員就是他的學生。


    反對派以此為由,攻訐麥連生。


    此時麥連生在民間以剛正廉潔形象著稱,深受百姓愛戴,甚至有人為他建起生祠。


    再往後,浡王廷就有些動蕩,關於麥連生的負麵傳聞也多了起來。那時阿豪年紀還小,也不知道具體發生過什麽事情,反正到了八年前,麥連生被其下屬官員揭發謀叛!


    一夜之間,南宮大總管就帶著羽衛衝入麥府,取證抓人。


    這一次是證據確鑿,麥連生無可抵辯,被浡王一杯毒酒賜死,麥氏族誅。


    然而,偌大的麥氏,並沒有煙消雲散。


    近幾年來,浡國屢見起義,好幾支叛軍都打著麥氏族裔、後人的旗號來集結部眾。


    所以羽衛如今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搜捕“麥黨餘孽”。


    這讓浡國上下風聲鶴唳、人心自危。


    然而不知怎麽著,這幾年“麥黨”好像越捕越多。


    “前幾天跟我一起吃酒的宮衛就道,兩年前宮內聚議,有個宮人沒跟著大夥兒一起痛罵麥黨,結果反手就被人檢舉,說他同情餘孽,或是孽黨奸細。”阿豪聳了聳肩,“反正這名宮人隨即被羽衛帶走,後來沒再出現。”


    聽到這裏,賀靈川也懂了。


    浡王對南宮炎的信任,是他自己用實際行動換來的。這些年,浡王不便做的事,南宮炎做;浡王不好殺的人,南宮炎敢殺。


    他就是浡王的黑手套。


    鞠躬盡瘁如此,敢背一身罵名,浡王不信他信誰?


    明燈盞失竊案,現在看來的確又有點像浡國所為。


    賀靈川雖覺這案子疑點和矛盾很多,但世上許多怪事本來就沒有邏輯可言。


    小國、暴君、戾臣,誰知道他們的行為能不能以常理度之?


    ……


    隔天傍晚。


    陳太醫迴到家中,先讓下人從水池深處吊上一壇好酒,一個蜜瓜,再整上幾個好菜。


    他家後院挖了個大水池,深度一丈,蓄滿清水。


    池水養魚,還能作救火之用。


    正值盛夏,勳城熱得要命,普通人走兩步就要出汗。但池水深處依舊冰涼,從這裏撈出來的酒水和蜜瓜,表麵很快會凝出一層水珠,吃上一口,冰涼沁脾。


    陳太醫就著涼酒啃了一晚上的雞腳和鴨貨,還是鼻尖冒汗。


    過去幾個月,他都是惴惴不安,唯恐自己醫治有誤,不過近半個月二王子病情明顯好轉,宮裏喜氣洋洋,王上和顏悅色,連平時那幾個狗眼看人低的宮人,見到他也要畢恭畢敬行禮,唱一句“陳太醫好”。


    這日子過得喲,舒坦!


    喝完半壇酒,他才衝了個涼,正要上榻睡覺,門房忽然奔進來:


    “老爺,外頭忽然送來一個盒子。”


    盒子相當精美,上麵一張字條寫著“陳太醫親啟”。


    陳太醫接過盒子:“誰送來的?”


    “不、不清楚。”門房偷著打盹呢,但方才窗外忽然彈進一顆石子兒,把他彈醒了,“小人去了次茅房,迴來時,這盒子就放在桌上了。”


    撒個小謊無傷大雅,反正桌上就是莫名多了個盒子。


    “最近怎麽總這樣?”陳太醫嘟噥一句,就去開盒。


    “哎呀!”兩人齊刷刷後退一步,都嚇了一大跳。


    盒子裏居然放著幾個剛斬下來的雞頭和鼠頭,染得盒底赤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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