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龍荒原的妖怪,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服,或者被收編,連朱二娘這樣的上古妖仙都跟盤龍城做起了生意。


    想騷擾村莊,吃幾個活人?


    盤龍巡衛過不幾天就會登門算賬。


    “哪有這個本事?”王巍苦笑,“巨鹿國成立之前,這裏三家爭戰,你搶我奪,連不滿十二歲的男娃都要拉去當兵打仗。他們的力氣都留著對付人呢,你說誰騰得出手去剿這些熊妖?”


    他接著又道:“那些時日,熊妖狼怪下山都不用捕獵,道邊、荒野和村裏有的是死人,吃都吃不完。要不是獲食容易,白毛山的惡獸能聚那麽多麽?唉,這都是我親眼所見,希望今生萬萬不要再過迴那樣的日子。”


    眾人都沉默了。


    戰爭的殘酷,沒人比他們更了解。


    人類弱了,妖鬼就強盛,此消彼長。


    胡旻又問:“那白熊王很強麽?”


    “據說是很厲害。”王巍道,“九年前的秋天,巨鹿國還沒立國,被我們國君打跑的殘軍就逃進了白毛峰,大概是想直奔東閔國,然而——”


    他晃了晃手指:“五百多人啊,一個都沒出來!”


    “全被吃了?”眾人這才聽出厲害。殘軍再弱,那也比普通百姓能打,說不定還有些許元力傍身。


    結果他們也葬身熊腹。


    “那可不?”王巍歎氣,“白毛峰上的妖怪,春秋兩季特別狠。”


    熊妖要冬眠,所以秋天貼瞟、開春找食,都特別能吃。


    “官方不管?”巨鹿王不是很體貼民生麽?


    “管啊,但這窩妖怪特別狡猾,白毛峰地形又複雜,官方組織兩次打妖隊都沒成功。最近東閔國又入侵我們西北境,王廷也沒有餘力再調撥人手去打熊妖。”王巍歎了口氣,“我們這塊地兒就是多災多難,連妖魔鬼怪也特別多,如今暫時少了個戰禍,大夥兒的日子還苦著呢。”


    賀靈川隨口一問:“附近的妖魔特別多?還有哪裏?”


    王巍這話沒說錯,閃金平原的靈氣比別處更少,流失的魘氣又比別處多,加上國家小而疲弱,連元力都很稀薄,無法抗減災禍。


    長此以往,可不就成了多難之地?


    “從這兒往東北走二百裏,有個尖嚎森林。聽說原本是個古戰場,死掉的人化為厲鬼,每年都會出來作祟。”


    阿洛吐出塊雞骨頭:“附近的居民搬不走麽?”


    樹挪死啊人挪活。


    “十年前我們這裏還有過虎患,猛虎都進村鎮遊蕩了,很多人還想逃進山裏居住。”王巍擺手,“老虎一年才能吃多少人?要是留在這裏,唉!巨鹿國立國之前,農人收十斤稻穀就要上交八斤,留下來的根本不夠吃。有些實在捱不過餓,把稻種也吃了,來年要是不賣兒女,全家都要喝西北風。”


    他也是捱過那個年代的人,說起來就心有餘悸。


    賀靈川安慰:“不管怎地,新國君英明有為,你們的日子慢慢會好起來。”


    這話也隻是安慰,因為他很清楚這片土地的未來。


    哪有什麽未來?


    王格盛接話道:“父親你剛迴來,不知道國君兩個月前發布懸賞,請各路強人前去除妖。”


    胡旻笑出聲來:“五百叛軍都被山妖吃了,別人去兩個不是送一雙?”


    這叫雙雙送命。


    “不不,是征集民間強人,組成打妖隊。”王格盛認真道,“原本招夠了幾百人一起上山。”


    聽到這裏,賀靈川搖頭:“這隊伍也太大太顯眼了,是上山打妖還是被妖打?不如分散行動,靈活高效。”


    “沒錯,賀先生說得太對了!”王格盛對他刮目相看,“白熊王狡猾,從頭到尾避而不見,打妖隊也沒遇到幾隻狼幾隻熊,反而被白熊王率眾不斷侵擾,死了幾十個人。吃了這麽大的虧,打妖隊就改打法了,都是二三十人的小隊進山,布陷阱放誘餌,分散搜獵。”


    賀靈川嗑了個花生米:“熊妖懶饞,服從性差,白熊王可以約束它們一時,卻約束不了十天半月。”


    他在赤帕高原當巡衛時,殺過的熊妖不少了。並且靈虛城同心衛的三統領樊暴,也是一頭巨熊。


    熊妖什麽德性,他最清楚不過。


    這頭白熊王的手下,絕不像朱二娘的子嗣那麽聽話,執行力那麽強。


    “是啊,分而擊破就好打了。這兩個月下來,各路打妖隊一共拿三十多頭熊、五百多匹狼和許多零碎的小妖去領賞。聽說國君高興極了。”


    巨鹿國的算盤,就是先用民間的除妖隊拔掉白熊王的爪牙,這樣後麵對付正主兒就容易多了。


    也隻有民間人士能花那麽多時間進山,跟熊妖狼妖們反複周旋。巨鹿的軍隊可沒辦法在山裏打轉兩個月,隻為追捕妖怪。


    “巨鹿國有錢了啊。”沒錢能這麽玩兒嗎?一邊在西線跟東閔國打仗,一邊還要大撒幣懸賞白毛山的妖怪,一頭還得顧著國內的民生。


    為什麽小國處處掣肘,什麽都做不好?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缺錢?


    “不知道啊,或許因為這幾年國泰民安?”王巍撓了撓頭,“五年前還遭過一次洪水來著。”


    “白熊王好像被惹火了。有幾支除妖隊進山後就沒迴來,大家都傳他們遇到了白熊王。”王格盛又喝了杯酒,這迴有點急,連咳好幾聲,“往年熊妖下山,也就是襲擊附近的村莊。可是,白熊王前些天去榕鎮了。”


    王巍眼都瞪圓了:“榕鎮?它們跑榕鎮去了?”


    榕鎮在哪?幾個外鄉人都不了解。


    “離都城不到二十裏呢,是個專產瓜果的好地方。”王格盛給他們解釋,“現在成了鬼鎮。白熊王夜裏發動襲擊,全鎮六百多人連老帶小都沒了,多數人隻殺不吃。”


    這是報複,赤果果的報複。


    “上古時期的大妖,據說能吃掉一城之人。”胡旻搖頭,“這白熊王再發展下去,也差不多了。”


    “這事傳出去,連都城都是人人自危。國君震怒,將都城戍軍也派出去獵妖。”


    他轉向王巍,咽了下口水才道:“父親,我也報名了。”


    王巍嘴裏的酒噗一聲噴了出來:“你什麽?!”


    “賞金非常豐厚,如果我……”


    “取消!”王巍顧不得賀靈川在場,脖子一粗拍案而起,“家裏缺那幾個錢嗎,要你拿命去換?白熊王是多厲害的妖怪,普通軍隊都奈何不了它!你才學了幾天神通就敢找它?那不是除妖,那是送死!你給我取消報名,不許去!”


    王格盛好像早知道父親是這種反應,輕聲道:“報了名就取消不了。”


    “就報了個名,取消不了?”王巍冷笑,“我認得你們衛長,他女兒就在我塾裏念書!待我去問問他,能不能取消!”


    說完他才想起邊上還有賀靈川這一群人,尬了一下,就要告罪離席。


    賀靈川卻道:“王夫子莫上火,你兒子很聰明。”


    “可是……”


    “從前它躲在白毛山,在自己的地盤跟你們捉迷藏,你們不好找它;現在它來到你們的地盤,別的不說,都城附近也不是它能常待的地方,白熊王最後總要迴山的。隻要預判它的迴程路線,就能堵它個措手不及。”賀靈川篤定道,“它就不該出來的。”


    “再者,白熊王都欺到國都附近了,國君不剿也不行了。都城衛隊有元力在身,有他們打頭,你兒子隻要不貪功冒進,危險性會大大下降。”


    這對王格盛來說,是個好機會。他撓撓頭有點赧然,不知道自己一點心思被賀靈川看了個通透。


    對,他就是覺得機會不錯,才想去摻和一把。


    聽他這麽一說,王巍呆了呆,怒火收斂,但還是道:“我、我出去一趟。”


    言罷匆匆離家。


    見他背影消失在門外,賀靈川問王格盛:“有人知道白熊王的道行麽?”


    “有說三百年的,有說五百年的,但我隊友的父親幾年前見過,說是體型不大,隻比普通白熊大一圈。也不知為什麽那樣厲害,刀槍不入。”王格盛感慨,“它帶領熊妖攻擊過一個鎮子,那裏曾經是軍鎮,門樓上還有攻城弩。當地守軍抬起攻城弩、射中白熊王,哪知它毫發無損!大夥兒一看,那還打什麽打,一哄而散。”


    最能直觀體現妖怪道行的,往往是體型。


    有些妖怪道行越深、體型越大,有的則正好相反。


    但以賀靈川這幾年在盤龍荒原和茂河平原剿熊的經驗來看,熊妖的塊頭越大,往往說明它道行越深。白熊王手下那麽多妖物橫行,又能吃掉五百人的軍隊,怎麽看也是一方大妖,至少也該比斯文王厲害才對。


    可是體型隻比普通白熊大一號?聽起來不太科學。


    門板在邊上道:“說不定守衛看錯了,射中了其他白熊。”


    真實的戰鬥場景往往一片混亂,看走眼的事兒屢見不鮮。


    “不不,白熊王胸膛上有塊菱形的烏黑,非常明顯。據說牆上的士兵就是對準這塊烏斑打的,攻城弩也的確擊中了白熊王。”


    “菱形的烏黑?那是什麽?”


    王格盛老實道:“我也不清楚。”


    他想了想,也出去了。


    賀靈川等人去巨鹿港轉了幾圈,感受與後世完全不同的風土人情,順便補充水果和幹糧,門板還順便買了一大袋核桃。


    熊妖下山傷人直逼都城,是港口今日的熱門話題,到處都在議論。港口衛兵巡邏都是全副武裝,還有許多人披甲執銳、來去匆匆,但不是官兵,看起來很像王格盛口中的除妖師。


    人心惶惶、輿情洶湧,巨鹿國這次與白熊王誓不兩立。


    等到賀靈川返迴王家客館,還沒進院子,差點跟王格盛撞了個滿懷。


    這少年腰間跨刀,背上弓箭,還甩一個包袱在肩,看著要出遠門的樣子。


    王巍站在後頭,滿麵愁容。


    “哪裏去?”


    “白熊王昨晚又襲擊了荷鎮!”王格盛匆匆道,“王廷找到了妖怪們的行蹤,現在要召集所有除妖師,與都城衛隊共同追捕白熊王!那隊伍至少有三千多人,父親不必擔憂!”


    說到最後幾字,人已經踏出家門了。


    王巍在後頭長噓短歎,看來是在父子交鋒中敗下陣來。


    賀靈川安慰他幾句,也不更衣,就帶著胡旻等人租了幾匹馬,離開巨鹿港一路向北。


    既能確定白熊王離開白毛峰,這就是他拿取明燈盞的好時機。


    這條商路和後世相比,路況大致相同,並沒多幾個拐彎。雖說比不上刀鋒港的主路那樣川流不息,但客商來來去去,絡繹不絕,顯然它這時候承擔起往來內地的運輸重任。


    巨鹿國治理有方,這條路上不像後世那麽多盜匪。


    胡旻問他:


    “我們的目標在白熊王巢穴裏?這妖怪也會收集明燈盞?”


    妖怪修行,也有心魔那一關麽?胡旻從沒想這個問題。


    “不好這樣說。”賀靈川騎在馬上,十分放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不在明燈盞的成熟期。”


    明燈盞每三十年一熟。下一次成熟,得十三年後。


    “那?”


    “但有個好消息,至少對我們來說是好消息。白熊王二十年前占據白毛山,也就是說,明燈盞在它占山為王期間成熟,因此多半沒被人類拿走。”


    門板聽到這裏也好奇:“那是白熊王摘走了?”


    “幾率很小。”賀靈川笑道,“明燈草很有趣,你將一根紅繩裁作兩截,把其中一截係在明燈草上,再念一句暗語。那麽下次你再上山時,隻要手腕上係著另一截紅繩,再反複誦念這句暗語,包準就能遇到它。如果沒有——”


    他搖了搖頭:“你走斷腿都找不著。”


    門板嘖嘖稱奇:“這草能跑啊?”


    “怎麽不能?隻是不像人一樣,用雙腿走路罷了。”賀靈川道,“白熊王雖然住在白毛山上,但它事先沒跟明燈草牽過繩,這靈草或許不會搭理它。在白毛山上,它倆就是終日不得見的鄰居。”


    “再說這白毛山,原本也不叫這個名字,而是被稱為‘龍首山’。相傳上古先民見到黑龍從天而降,就殞在此處。”


    眾衛兵聽到傳說,都覺有趣:“這麽巧,我們城中也有黑龍圖騰。”


    其實這個記載並非邵堅托人傳迴盤龍城,而是賀靈川從後世的邵堅筆記中獲知。


    胡旻跟道:“如果黑龍殞在這裏,龍首山的地氣應該很好才是。”


    所謂一鯨落,萬物生。


    那麽龍殞呢?


    賀靈川搖頭:“龍殞之地算什麽風水寶山了?龍興之地才好。所謂潛龍升天,勢不可當。”


    他腦海裏卻有另一件推敲:


    大方壺是怎麽複現這裏的曆史呢?


    從前他進入盤龍世界,不是盤龍荒原就是西芰舊地或者玉衡城,都離大方壺的所在地不遠。大方壺親曆過那段曆史,它能重新具現出來,一點也不奇怪。


    但巨鹿港呢,閃金平原呢?


    這裏應該不在大方壺曾經的感知範圍內,換句話說,大方壺應該對這片區域一無所知。


    為什麽這片未知天地的曆史,大方壺也能重現得有鼻子有眼呢?


    賀靈川還留意到一個細節:


    這段曆史,從他在現實中踏上巨鹿港之後才展開。


    是因為神骨項鏈來到這裏,所以讀取了這個地區的過往曆史麽?


    大方壺到底是從哪裏搞來的曆史?


    但有一點,賀靈川還挺安心:


    大方壺重現的曆史,偏差和謬誤應該是很小的,可以給他現實裏的行動提供對照和輔助。


    這麽一來,他觀察閃金平原的角度又多了一個:


    曆史的維度。


    觀察角度越多,得出的結論就越不容易出錯嘛。


    門板問他:“頭兒,我們現在去哪?”


    胡旻立刻道:“白熊王手裏如果沒有明燈盞,我們自然是去找有線索的人,也就是——紅繩的持有者?”


    賀靈川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對。”


    邵堅發給盤龍城的消息,就是他找到了紅繩的持有者。


    賀靈川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的,反正邵堅一向很有辦法。


    這人就住在巨鹿港附近的刀鎮,紅繩和暗語都是從父親那裏繼承的。


    他很願意向邵堅出售這兩樣東西,但邵堅無法辨別真偽,因為這人當時就不願意上山——


    開什麽玩笑,白毛山上有吃人的熊妖,誰去誰死絕無幸理。明燈盞再值錢,他也沒辦法進山。


    斬妖除魔不是邵堅的強項,再說他自己手裏有更重要的任務,所以把這消息飛傳給盤龍城。


    然後,賀靈川就來了。


    刀鎮是個普通小鎮,鎮民不到二百人,但依托巨鹿港做點貨運生意。巨鹿港這幾年蒸蒸日上,貨物吞吐量大增,鎮民們的生活也跟著有明顯改善。


    賀靈川按著邵堅的提示,找到了明燈盞的牽繩人。


    這就是個普通住戶,夏天的涼褂上還打著三四個補丁。熱心村民把賀靈川領到他家門口,大喊“老劉”時,他正好爬到屋頂上去補茅草,免得下雨天又漏水。


    他的住處,也就比賀靈川在盤龍城的木屋大個七八平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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