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讓賀靈川擔憂的地方。


    孫茯苓把螺螄拿進水裏清洗,隨後掏出剪子,把它們的尾尖一一剪掉:“你成天擔心,不如早點除掉他。”


    “正有此意。”最初是伏山烈帶著西芰偽軍跟賀靈川打遊擊戰,想把玉衡城耗到油盡燈枯,現在形勢已經反過來了,是賀靈川運用拖字訣,想把伏山烈的黨羽爪牙除盡,想讓玉衡城清剿餘孽付出的代價最小,反正時間在我。


    兩人這麽做都有充足的理由,但現在賀靈川決定加快速度。


    附近就有一大片竹林。


    賀靈川瞅著左右無人注意,一把將孫夫子拐進了茂密的竹林裏。


    耀眼的陽光穿過層層葉片,隻剩一點斑駁的色彩。孫夫子被他抱在懷裏,後背抵在堅硬的竹子上,眼睛剛捕捉到那一點色彩,就被賀靈川完全擋住。


    這個男人厚得像一堵牆,硬得像一堵牆,已不再被她隨便推開。


    然後,他就把她口中的空氣也奪走了。


    這個明媚又清爽的春天,忽然變得滾燙又粘膩。


    孫茯苓的臉紅得像天邊的朝霞,忽然闔上雙目,像是連竹林中那一點光線也覺得刺眼。


    賀靈川趁她陶陶然、暈乎乎,悄悄將她抱起來轉了個身。


    在他手裏,她比一根草葉也重不了多少。


    就這一下,孫茯苓恍若初醒,睜眼奇道:“你做什麽?”


    “迴家。”他們何苦在這裏陪著一大群孩子玩?他們應該迴家自己玩兒,“正好我下午還有時間。”


    孫茯苓嚇了一跳:“不行。”


    “還是你就想在這裏?”賀靈川衝她眨眨眼,“這不好吧?外頭娃子多。要不我們改天自己來?”


    孫茯苓啐他一口:“今天是來春遊的,是工作!”


    “外頭還有其他夫子,小孩走不丟的,他們能自己找樂子,用不著你。”孫夫子在他懷裏扭了幾下,賀靈川立刻鎖緊。


    扭得好,再來幾下!


    她笑捶他肩膀:“別鬧,放我下來!”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踢踢躂躂的腳步聲,步伐很快,步距很短。


    賀靈川和孫夫子都聽到了。


    這應該是哪個孩子過來了。


    “小胖,是小胖來了。”孫茯苓想推開他走出去,賀靈川卻抓緊最後的機會,把她按去一叢茂竹,再偷一次香。


    “孫夫子,大統領!”小胖走進竹林裏。


    剛從陽光裏走進來,竹林有點暗,小胖適應了一會兒才敢往裏走。


    哇這裏空蕩蕩,哪像有人的樣子?


    二丫說孫夫子和大統領進了竹林,該不會是騙他的吧?


    但魚簍子就丟在岸邊,好像是孫夫子的?


    小胖壯著膽,又往前蹭了百多步,再叫喚兩次。


    四尺外的竹子忽然簌簌一響,把他嚇得一個哆嗦。但緊接著,兩個身影就從茂竹後頭繞了出來,大統領的聲音悠悠傳來:


    “小胖,怎麽啦?”


    小胖定睛一看,大統領笑眯眯朝自己走來,孫夫子則落後兩步。


    “你們在做什麽嘞?”他喊半天,統領和夫子都沒迴應。


    賀靈川手一伸,遞給他幾個黑乎乎、沾泥巴的東西:


    “挖了點筍,做湯用的。”


    地鮮不過筍,河鮮不過魚。春天的野炊怎麽少得了這種美味?


    “我們拋了四次餌,好像捕不到魚了!”小胖小心接筍,把抱怨的話忘得一幹二淨,“還有,柳夫子他們迴來了,摘到好多菌子。幸虧、幸虧我們簍子裏的魚也不少了。”


    孫茯苓上前,牽著小胖往溪邊走:“行,迴去做飯啦。”


    她拂開鬢邊的發絲,瞪了賀靈川一眼。


    心照不宣。


    出了竹林,喧囂聲震天。


    賀靈川看見溪邊五十來個半人高的身影,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五十多隻神獸,嘩。


    另外兩位夫子領著摘野菜大軍迴來了,此刻成年人都忙著處理孩子們采迴來的山珍。


    野菜倒也罷了,菌子裏頭混進不少毒蘑菇。


    夫子們找出毒菌,講解危害和辨別辦法,然後發給眾娃子傳閱。


    寓教於樂,本就是春遊的目的之一。


    趁這工夫,玉衡書院的廚工們就開始收拾河鮮、備菜上湯。


    孩子們利用臨時矮堤捕上來的小白條很多,刮鱗洗淨後裹上麵糊,就可以下油鍋了。


    還有幾條大魚,封煎後就則跟蜆子、甜筍和蕈子一起做湯,煲出來的湯色奶白奶白的,異香撲鼻。


    至於小蝦小蟹,被投入鍋裏,跟芥菜一起燜飯去了。


    廚娘們沒以為孩子們的收獲能有這麽多,原本備了不少熱菜的材料,這時忙得不可開交。


    賀靈川也不敢往小孩那一組湊,恰好兩個夫子剛抓來四五頭竹鼠,他幹脆抽出匕首殺生去了。


    玉衡城大統領親自幫他們打下手,廚工們對他都點頭哈腰,客客氣氣。


    隻有一人邊洗魚邊直勾勾地盯著他。其他廚工戳了戳她的胳膊,小聲道:“王媽,別這樣盯著大統領看,不禮貌!”


    人家不提醒還好,此話一出,王媽就扔下水桶走過來。同伴想拽住她,被她一把甩開。


    隨後,她就站到了賀靈川麵前:“賀統領!”


    她不到五旬,很瘦小,體態已經有點前佝,站著也沒比賀靈川坐著高多少。


    “王媽?”


    王媽被他一口叫破身份,呆了一下。她不知道賀靈川耳力極佳,廚工們的議論聲都能聽個七九不離十。


    但她定了定神,咽了下口水:“我能不能問您一件事?”


    賀靈川看出她是鼓足了勇氣才敢走過來,於是溫和道:“請說。”


    “您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會把瀧川打下來?”


    賀靈川挑了挑眉:“王媽何有此問?”


    “我大兒子是城軍巡衛,但去年在瀧川商路上被水匪伏擊,沒了。”王媽的臉皮粗糙,看起來就沒什麽表情,“後來您招安了瀧川水匪,給他們很多錢。”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就是不滿。賀靈川一下起立:“那叫路稅,他們征收的同時也要維護商路治安。玉衡城招安他們,就是不希望有無謂的戰鬥,不希望更多好戰士犧牲在剿匪戰鬥中。”


    長年戰鬥,盤龍城和玉衡城的人們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用南軻將軍的話來說,誰家沒有戰死的勇士?


    王媽不是很懂這些,但她知道:“我聽說瀧川裏麵沒有阻礙了,您怎麽不快點拿下偽軍呢?”


    這句話裏,就帶情緒了。


    “瀧川裏麵沒有阻礙了?您聽誰說的?”


    “這……”王媽卡殼,“城裏都這樣傳!說我們早就可以拿下水匪了。”


    賀靈川笑了笑:“您把說這話的人找出來,我們當麵對質。我還挺想知道,他有什麽樣的戰略規劃,能做出這樣的預判。”


    王媽當然找不出這個人,她決定不跟賀靈川糾纏這個,又迴到問題的原點:“那你們什麽時候打瀧川呀?”


    “王媽為何這般著急?”


    “我大兒是西芰偽軍殺的,現在我小兒成天嚷著要入伍,要替兄長報仇。”王媽拉長了臉,“我不想再讓他入伍了!我就想問大統領,什麽時候能讓殺害我兒的兇手,付出代價!”


    “偽軍就是最大的阻礙,他們背後有好幾股勢力撐著,每一股都比玉衡城更強大。若沒有偽軍,瀧川去年就被我們拿下了。”賀靈川和顏悅色,“對付他們,我寧可多花點時間多花點錢,也希望少犧牲幾條人命。每一位巡衛戰士,對玉衡城來說都很寶貴。玉衡城不是有句老話麽,寧可錢去死,也不要人去死。”


    對待王媽這樣的平民,他講不了戰略也講不了方針,那都太宏觀。他隻能拉低視角,說一段她最能理解的話。


    最後這兩句話,讓王媽一時吭哧。


    她心裏還是犯堵,但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後麵的廚工上前,拽著她往後拖:“對不住啊大統領,她就願意沒事兒瞎想瞎說。”


    賀靈川正色道:“王媽也不用犯愁,你兒子的仇就快得報了。”


    王媽沒吭聲,到底跟人走了。


    別人還在琢磨“就快”到底有多快,大統領已經抓起肥竹鼠,一刀剁掉了腦袋。


    這半年來,玉衡城內對他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大,說他拿百姓的錢養水匪,說他怠工磨績效。


    賀靈川治理瀧川匪患的方子,就是時間長、見效慢,但後遺症和損失也小,要用製度的力量把西芰偽軍擠出瀧川。


    這種懷柔手段,盤龍城從前很少使用,軍民非議就多。


    還是宣導工作沒做好啊,賀靈川朝天歎了口氣。


    不過,也差不多到了該收網的時候。


    他把宰淨的竹鼠交還廚工們,發現溪魚也都處理好了,待著下鍋。他和孫夫子抓到的溪石斑,也在其中。


    他不放心,走去挑開溪石斑一看,果然腹內有籽。


    魚籽通常是好東西,洗剝的廚工會祛掉魚內髒,留下魚籽。


    “這不能留,溪石斑的魚籽有毒。”


    王媽一聽,趕緊走過來,在魚堆裏又翻出六七條溪石斑,一檢查發現小半有籽。


    趕緊去籽。


    再過不久,熱菜做好了,一樣樣端上來。


    賀靈川跟著忙活了半天,終於能吃上飯了。


    他剛擠到孫夫子身邊坐下、剛挾了一條小炸魚丟進嘴裏,不遠處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又一騎奔過桃林,踩著滿地落花直奔小溪。


    方才賀靈川也是這麽來的,孫夫子筷子一指笑道:“看來,你下午閑不得了。”


    來者是城衛署的傳令兵,賀靈川一看他的架式,就知道有緊要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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