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人類是在幾歲的時候,才有意識地認知到自己就是‘自己’的?”


    麵對宵先生沒話找話般的提問,方諾選擇以問題來迴答問題。


    “一周歲以後吧,我想。”


    宵先生的年紀大抵在三十朝上,他已然記不得剛誕生自我意識那會兒的事情了。


    “自我有記憶起……”方諾搬出來以前對報喪鳥們提到過的說法,“我就是‘方諾’了。”


    “這樣啊……”宵先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難怪那時候黑磷會把你視作獸王為了複活而準備的‘後手’。”


    “你自己從不會感到奇怪嗎?對心裏突然冒出來的某些想法,對自己的遭遇、自己所掌握的力量?”宵先生一連拋了好幾個問題,方諾對此應接不暇。


    “我就是‘我’啊。”方諾迴答道。


    “就算有一天,我想起了一段過去未曾經曆過的記憶,那也改變不了這個既定的事實。”


    他的性格又不會隨著見識的累積和認知的增加而發生變化。


    一般來說,若是一隻妖獸“性格大變”,他肯定是經曆了什麽悲慘的、無法接受的事情,亦或是恰恰相反,由於狂喜或狂怒而變更了個性。


    但這種事情,方諾認為不會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說實話,他隻關心他自己。


    跑出黃仙嶺的這幾天,他的所思所想很好地印證了這個事實。


    他的性格很少有劇烈的波動,他想,哪怕迴去後黃仙嶺遭遇了滅頂之災,自己隻要能逃出生天,估計也能以良好的心態活下去。


    隻是多了一個“為認識的族親報仇”的選項罷了。


    選擇權也完全在他自己。


    倘若是天災,那便可視作大自然的懲罰而不必去管;假使是其他妖獸家族來犯,憑他現在持有的靈力,也足以讓罪魁禍首連帶其同族品嚐到惡果。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宵先生卻這麽說,“你見過羽蛇,他以前也像是個正常的人類小孩。”


    “改變都是潛移默化的,不會突然降臨,突然結束……你永遠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停止。”


    有經驗的人類搖了搖頭:


    “到那時,你自己都來不及反應過來,內芯其實已經被換成了別人……別的獸。”


    “我說了。”方諾的語氣漸漸不耐煩起來,他覺得車廂外的人類真是愛“鑽牛角尖”,是個死腦筋,“我就是我。”


    “內在換成了其他存在……這不過是你們人類的看法。”他反駁宵先生道,“羽蛇最終走上了那條道路,隻能說明祂本性如此。”


    他要是有朝一日變成了某個不知名的獸王,隻能說明他本來就是那位獸王。


    “方諾”就是“方諾”,“方諾”也可以是獸王,二者間又不衝突。


    “別被繞進去啊。”他隔著一麵車廂廂壁,提醒人類道。


    “你也是。”感覺思緒被越扯越亂的宵先生也迴了一句提示,“先不說這個‘你是不是你’的事了……有時候,我們人類也要擔心哪天會突然被其他的存在取代呢。”


    “聖十字就曾做過類似的實驗……”


    “喂!”車廂中的方諾跳上廂壁,衝對麵欲言又止的人類吼道,“話別隻說一半就停下啊!”


    “啊啊!”他騰出一隻爪子撓了撓臉頰上的毛發,“你們人類怎麽都是這樣!”


    “我以為你不感興趣。”宵先生駕著車,感覺自己占了上風。


    雖然他們之間並沒有在戰鬥,僅僅是在進行普通的對話而已。


    “咳、咳!”


    今天折磨喉腔和舌頭的時間遠超平日,方諾難免感覺有些吃不消了。


    但他還是堅持保持口吐人言時應有的發音,同時調用來少許靈力進行潤色。


    黃仙一族的發聲器官不比人類,想要模仿人類說話時,他們也需要施展一個小小的“奇跡”。


    又因為黃仙們從小就在練習這個技巧,“奇跡”便失去了傳奇色彩,變成了類似“習慣”一樣的存在。


    “咳……很好,就保持在這個程度上。”他按了按喉嚨對應頸部的位置,清了清嗓子,“分享是美德,人類,你完全可以把剛剛沒說完的話說完整的。”


    “把想說的事情憋在心裏,多難受呀,不是嗎?”


    “嗬,你這家夥,倒真像個——”


    “停。”方諾趕忙製止宵先生把話題扯遠,“還沒到說出這句感想的時候,等我問你了,你再說。”


    “那麽,現在……”他暗示自己對人類方才引出的話題比較感興趣,“請吧。”


    “怪裏怪氣的小家夥。”


    人類輕聲嘀咕了一句,而後,又一次讓思緒陷入迴憶當中……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彼時的聖十字,一度陷入對“真實”的信仰狂潮之中,他們神化了這個概念,並企圖讓其降臨到某位虔誠的信徒身上。


    這樣一來,他們的“神”就有了實體,他們的信仰便有了針對的對象,由此能夠更加名正言順,得到的支持也將愈來愈多。


    聖十字的信仰者們利用了一具信徒的屍體。


    他們對它舉行了儀式。


    “然後呢?”小獸從廂壁上滑了下來,趴在車廂的地板上,側著頭詢問對麵突然噤聲了的馬車商人。


    “儀式成功了嗎?”


    “後來,公會就建成了,我的朋友,吉瑞姆主教成為了公會的首席之一。”


    “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麽關係?”方諾對宵先生的迴答感到摸不著頭腦,“想幫我整理發生在這十年間的事情的時間線嗎?那個首席後來死掉了,對吧?”


    “被羽蛇、被他收養的獸人混血殺死了,對嗎?”


    他沒有必要隱瞞宵先生自己知道這些事,方諾心想。


    “在森林裏的那時候,你跟了我們很久吧。”宵先生會心一笑,他知道方諾曾是魔女的“寵物”,因此不會怪罪它的窺秘行為。


    “你可以當成是這樣。”


    “但若是我要說,另一位首席就是因為這場發生在過去的儀式,才與他一直支持的朋友漸行漸遠,最後一走了之……你怎麽想?”


    “這是可以告訴你不熟悉的妖獸的內容嗎?”


    方諾愣了一瞬,很快就有了清晰的思路。


    但是他並沒有明確表達出來,而是選擇以反問的方式質詢對方。


    “無所謂了,帝國現在已經不在意那個組織了,無論我說什麽,也都是在迴憶自己的往昔罷了。”宵先生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可惜他背對著方諾,二者之間還有一麵車廂廂壁相隔,他的心情始終無法傳遞到缺心眼的小獸心中。


    “那位吉瑞姆主教之所以力排萬難,收養身為獸人混血、而且還有人證正麵這件事的羽蛇,是因為……他也是個混的?”


    “我認為你需要接受教育。”操控馬車的人類故作嚴肅道,“學習一下怎麽好好說話。”


    “我不是很熟悉人類語言中的用詞……一時間來不及翻譯。”方諾為自己找好了理由,“咳,那個主教其實也是妖獸與人類的‘混血’?不……他其實是個套了人類皮的妖獸本尊?”


    哇哦,真是個了不起的猜測,方諾不禁幻想起牆對麵的人類此刻的表情來。


    外麵的世界果然足夠精彩,連過時了的事件都足以令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其實就是他喜歡了解其他種族的八卦罷了。


    “不,這叫鑽研其他種族的逸事。”方諾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這是你自己說的噢。”車廂外,馬車商人沒有正麵迴應他的猜想。


    “我們就要到了。”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道。


    方諾“噌”地一下跳上車廂座椅的頂部,兩隻前掌扒在車窗上,眼神發直地向窗外眺望。


    巍峨屹立在群山峻嶺間的土灰色石壁,已然近在眼前。


    “到了盡頭石壁下後,我們就要道別了。”駕車的人類輕聲感歎道,“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啊。”


    “雖然我們沒有相識太久,雖然……放在從前,你充其量就是隻會被我獵殺的小型妖獸。”煽情似乎是人類離別前故有的毛病,“但這次我們聊得很愉快,你我之間,就像……‘一見如故’一樣。”


    “我可沒興趣當妖獸獵人的朋友。”方諾壓低聲音,悶悶迴了一句,“如果隻是馬車商人的話,還差不多。”


    “喂,”突然間想起另一樁事情的方諾提高嗓音,“咳咳,你的鴯鶓們,你就把它們丟在那座村莊裏了嗎?”


    “善良的老村長不忍心看我帶著這麽多生靈白跑這一趟,就都買下來了。”車廂外的人類也抬高音量迴複道。


    “行吧,他可真好心。”


    通過從報喪鳥那兒讀取到的記憶片段,現在的方諾已能隱約察覺出村長身份不凡,但他卻沒有適合的證據,來印證這種模糊的感覺。


    車廂外傳來“丁零當啷”的聲音,隨後,方諾眼前依稀浮現出了外麵的景象,這是他在使用自己之前覺醒出的“透視”能力。


    仿佛童心未泯般,提到“自己從村長那兒賺了一筆”的宵先生,這會兒正用一隻手勾著一串銅色的金屬圓片,讓它們不斷以他的手指為中軸轉圈圈。


    而他的另一隻手上,則提著一個開了口的布袋,裏麵亮閃閃的,塞滿了金葉子般的事物。


    方諾“嘖”了一聲,假裝自己沒看到這一幕。


    “喂,小家夥,你……其實不是貂吧?”


    嘚瑟了一段時間後,眼見馬車離“盡頭石壁”越來越近,宵先生說話時的口吻也越發沉穩起來。


    廢話!聽聞此言的方諾險些從窗戶上掉下來,他隻感覺一陣無語,都已經到了臨近分別的時候了,這個人類怎麽才反應過來這樁事啊?


    這不是很明顯的嗎?難不成所有的人類都不長眼,會把“貂”和黃仙……白化的黃仙看混?


    “你也不是那片山區最常見的某類妖獸……”人類自顧自地分析了下去,“人人都稱那個種族為‘黃仙’,它們還有許多近親,但生活習性不盡相同,有時候外貌也風格迥異。”


    我就是黃仙……方諾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能說出這句宣言來。


    前幾天的經曆,已讓他認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其實並非家族的真實成員。


    大概是被族親們撿來的,又或者,是黃仙與其他種族的混血。


    過去長輩和兄長、姐姐們提到的“父母往事”,說不定也和他沒有絲毫關係,那都是其他家庭的事情,而他,隻是個“局外獸”。


    不過,沒心沒肺的小獸可不會因為這些發現而陷入消沉,他隻在需要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才會想起它。


    其他時候,他就完全把這個發現拋到了腦後,仿佛自己並非當事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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