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黃的光,斑駁的樹影。紀爾嵐側身站著,笑的暢快無比,如同長久蔽日的陰雲陡然被陽光衝散,鮮活的氣息似能讓枯木逢春,萬物生發。


    楊戭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大笑,不禁怔然難以迴神。當然,這也是紀爾嵐迴到這裏之後,第一次這般恣意的大笑。平日,她總是一副雲淡風輕,對一切事物都毫不在意的神色,即便是遇見高興的事情,也隻是微微而笑,不曾如此。


    宋瑤仙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三個帶著麵具的少女,正在追逐笑鬧,手中還拿著街邊小攤販賣的吃食,眉頭輕輕一皺,說道:“看這幾位衣著上等,身姿出眾,不像小門小戶的女兒,怎麽行止如此不端?唐突了王爺的眼,真是不該。”


    楊戭聽聞此言,心中那絲愉悅頓時煙消雲散,掃興不已。他轉過頭來對眼前的羞澀矜持的少女說道:“本王還有事,便不耽擱宋姑娘遊玩了,告辭。”


    宋瑤仙一陣愕然,還沒有來得及出聲挽留,楊戭已經轉身,頭也不迴的走了。


    “怎麽會?”宋瑤仙眼中似有淚光,委屈道:“輕雲, 我做錯了什麽?好不容易遇上,連寒暄的話才說了沒兩句,他就走了……他怎麽能就走了?”


    輕雲與淡雲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隻能勸道:“姑娘莫要多想,王爺不是說了他還有事嗎?”


    宋瑤仙想了想,問:“聽說西市那邊出了事,王爺在那邊處理了一樁命案才過來的。他這樣尊貴的人,怎麽會去西市那種地方?聽說西市那邊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人又多又雜,要去,也該去東市才對……”


    輕雲與淡雲都是家生子,從小跟宋瑤仙長在一起,也沒有去過西市。


    淡雲便說:“王爺武藝高超,身邊又有諸多護衛,自然不怕。不過,姑娘可千萬不要想著一探究竟,那地方可不安全。萬一出了什麽紕漏,奴婢可怎麽與夫人交代。”


    說著,將宋瑤仙勸迴了轎子。“姑娘,天色不早了,咱們先迴府吧。”


    宋瑤仙歎了一聲,失落的點點頭。卻聽不遠處走過來的人說道:“聽說那位與渡王爺一起破案的姑娘,是大理寺正紀大人的女兒。”


    “是嘛?怪不得,紀大人剛到京城便幫方府破了案,看來他的女兒也十分有這方麵的天分呢!”


    宋瑤仙麵色一變,喃喃道:“王爺是與紀爾嵐一起去的西市?”


    “姑娘不要多想,興許隻是巧合呢?咱們還是趕緊迴府吧。”


    宋瑤仙卻第一次犯了倔,說道:“我們先不要迴去,再四處走走。”


    這廂紀爾嵐三人一路吃逛不停,終於到了沽水的一處淺灘,周圍滿是放燈的人,不僅有婦人和孩童,還有三五一群的少女,跟公子,各自站在一處說話,談笑。


    暮雨將手中一隻荷燈點亮遞給紀爾嵐,說道:“姑娘也許個心願吧。”


    紀爾嵐雖然不覺得這荷燈能實現願望,卻很願意湊個熱鬧,便伸手接過,往水邊走去。


    “你還信這個?”


    紀爾嵐聽見這個聲音,訝然迴頭,見渡王麵上已經換上了與剛才不同樣式的銀色麵具,身上的白袍也換成了天青色蜀錦袍子,腰間係著東珠紫玉帶,身側垂著雲紋五蝠碧玉佩,整個人看上去華貴異常。


    紀爾嵐詫異不已,這一身貴公子的打扮,自然風流蘊藉,俊逸非常。但對方超脫於常人的氣質,讓他看起來仍舊與平常錦繡堆裏的世家公子有所不同,像是一位下凡來遊玩的謫仙人,倒是少了幾分清冷,多了些平易近人之感。她奇怪道:“王爺這般打扮?是為了掩人耳目麽?”


    楊戭卻答非所問:“怎麽,不好看麽?”


    紀爾嵐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怎麽會不好看?這樣的氣質樣貌都快超過本姑娘了!你一個男人,難道不會覺得不好意思麽?她暗自腹誹,嘴上幹笑一聲,答道:“王爺還在意這個?”


    楊戭‘哼’了一聲,從雷澤手中也接過一盞荷燈。


    紀爾嵐驚的下巴都快脫臼了:“王爺也信這個?”


    “怎麽,你十分在意本王信不信麽?”


    紀爾嵐眉梢抖了抖,為什麽這個男人說話總是要別著一股勁兒?她哼哼一聲,揚長而去:“不在意!”


    雷澤見楊戭臉色頓時猶豫烏雲罩頂,差點就笑出聲來。急忙往後撤了一步,怕主子看到他的表情。然而,護衛中,終究是有人沒憋住,噗嗤一聲,尤為突顯。


    楊戭頭也不迴,冷聲道:“罰俸半年。”


    那護衛頓時笑不出來了,哭喪著臉看向雷澤。雷澤嚴肅認真的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說道:誰叫你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沽水上,十多條錦繡雕梁的樓船漂浮在水麵,女伎的歌聲清越撩人,隨水逐風,流進周圍人的耳中。船簷上的薄紗與宮燈,攏出一團團朦朧模糊的光影。相比之下,荷燈上昏黃如豆的燭光,顯得無比渺小。


    紀爾嵐看著屬於自己的那盞荷燈,漸飄漸遠,心裏有種難以言說的滋味。


    楊戭見她神色寥落,忽然將自己的荷燈交到她手上,說:“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麽,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星辰與皓月爭輝的機會雖然渺茫,但好在,你可以有很多這樣的機會。”


    紀爾嵐看看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又低頭看看手中的荷燈,壓抑的心情突然之間潰散無蹤。她笑道:“你說的對,不過,我並非星辰,也不必與皓月爭輝!”


    她走上前,將楊戭這盞荷燈也放入沽水,見它搖搖晃晃的向前,很快趕上了之前那盞,兩盞燈撞在一起,加之水中倒映的光影,頓時燦然生輝。她轉身看向楊戭,說:“如果可以,我願成為這茫茫天地,讓一切都盡在我的手中。”


    楊戭一愣。這樣的話,從一個少女口中說出,著實有些奇怪。然而,這等宏願,卻讓他心中有什麽東西破芽生發,蠢蠢欲動。讓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那是何等的逍遙自在?


    兩人說話間,程瀟瀟與方清雪已經在另一處放好了燈,轉眼見紀爾嵐和一個男子站在一起。方清雪不由奇怪道:“那個人,是誰?”


    程瀟瀟皺了皺眉:“不知道,不過,看那人身姿挺拔,氣質出眾,咱們過去將爾嵐拉迴來吧!萬一爾嵐被人迷了心竅,渡王爺要怎麽辦啊?”


    方清雪打趣道:“你對渡王爺不是也心存愛慕來著?怎麽這會不見你有一絲醋意了?”“這滿京城的小娘子,哪個不對渡王存著些心思。難道你不覺得渡王爺是個頂好頂好的?”


    程瀟瀟‘嘁’了一聲,說道:“不過,能配得上渡王爺的就少之又少啦!好在咱們爾嵐就能配得上,我看好她!”


    方清雪看著她嘻嘻一笑:“我也這麽覺得。”


    兩人嘴上說的輕鬆,卻滿麵遲疑的走上前,想要將紀爾嵐拽迴她們身邊,可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紀爾嵐笑著朝遠處招唿道:“舅舅!”


    秦城迴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外甥女,連忙過來與她說話。他身邊站著的幾個青年男子,也在這時迴頭往這邊看來。


    紀爾嵐目光一掃,麵色陡然一僵。


    仿佛一股涼意從頭頂灌入,一寸寸流動,侵占了她每條神經……


    夜風忽來,卷起她的衣袖裙擺,吹的她額間冷汗驟然生涼。她看見洪晏垂眸與他人笑談,看見他隨意自然的轉過頭來,看見他望過來時詫異不解的目光……


    周圍的聲音在耳邊隆隆作響,但她無知無覺,隻隔著無數過往的幻影看向遠處那個修長清潤的身影。


    圍在她周圍的幾個人都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麵色煞白的呆怔住了,都疑惑的順著她的目光往遠處望過去,楊戭卻上前一步,引開了眾人的注意力,對紀爾嵐說道:“認錯人了?”


    視線被遮擋,紀爾嵐眼中的倒影,變成了楊戭的麵容。她攥了攥滿是汗水的手心,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是……我認錯人了……”


    秦城狐疑的看著站在紀爾嵐麵前的男子,覺得不妥,便說道:“爾嵐,天色不早,你也該早些迴府了。”


    “嗯,我這就迴去。”紀爾嵐沒有再去看那個人,垂著眼眸幹淨利落的轉身。


    楊戭看著她緊繃的脊背,迴身往洪晏的方向看去,見那人姿容絕美,風華無雙,比之燕家的幾位美公子也是絲毫不遜色的,沽水邊有不少女子都在偷偷打量這人。然而,他卻並不覺得紀爾嵐是因為這人的容貌而失態的。


    當初見到燕暻時,紀爾嵐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迴去的路上,紀爾嵐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讓程瀟瀟和方清雪都有些不安。程瀟瀟問:“爾嵐,你……真的沒事?”


    紀爾嵐勉強笑了笑,搖頭道:“沒事。”


    方清雪猶豫著問道:“你認錯了什麽人?為什麽你當時的臉色那麽差?”


    紀爾嵐沉默片刻,說:“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紀爾嵐說了這一句,才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重新歸了位,她實在沒有必要為了洪晏生出這麽大的反應。在她心裏,洪晏的確是一個已經死了的靈魂,而他這個人,也會在不久的將來,死在自己的手上!


    程瀟瀟倒吸了一口涼氣,恍然道:“怪不得你臉色那麽差,要是我看到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站在我麵前,我也要嚇死了!”


    方清雪連連點頭,卻有些害怕的不敢再說此事,轉而說起了別的話題:“對了,方才去沽水之前,我好像看見宋瑤仙同渡王爺站在一起……看來,宋家和燕家已經開始爭奪渡王妃的位置了,爾嵐,你心裏有沒有什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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