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靜安鯉魚打挺般彈立起來,背對趙延聆,想趕緊把嘴裏食物咽下。可她細嚼慢咽慣了,一時哪裏吃得盡。趙延聆又心急,扳著她的身子往迴轉。梁靜安無法,隻得轉過身來,雙手還捧著荷葉,臉蛋嚼得鼓鼓。


    她這副模樣一看就是偷吃東西被抓包。趙延聆一目了然,頓時委屈滿臉,秀眉都倒立起來。但她畢竟是大國公主,千金之軀,開口還是要盡量溫文爾雅:“你個龜孫……吃夜宵都不叫我!你吃得是啥咧嘛?”兩指尖夾起荷葉上的殘渣,嘬進嘴裏砸吧兩下,趙延聆委屈更甚:“是花生糕……叫我一起吃不中嗎?俺跟你拚了!”


    趙延聆作勢往前一倒,理所當然地砸進梁靜安懷裏。她沒有和梁靜安拚了,反而眼波流轉,低眉淺笑,抬手已是溫柔模樣。她從腰間玉帶裏解下手帕,輕輕擦在梁靜安嘴角,為她拭去糕點碎屑:“我家安安都鬱悶得都吃起宵夜了,你不是常說食有時,過時不食嗎?”


    梁靜安僵著腰背抱住趙延聆,腹誹道:以為是我想食嗎?是有人作怪罷了。這話,她自然不會說出,隻是雙臂環緊了點,四下張望:“事情都吩咐妥當了?”


    趙延聆更往她懷裏陷去,聲音柔軟得像晴天裏的雲朵:“好了,人都打發走了。此間就我兩人。”


    聽了此話,梁靜安不再張望,摟緊趙延聆旋身一坐,憑欄靠柱,擁著愛人浸入夜風月色。


    “我不是鬱悶,我隻是想你。”


    “哎喲……我家安安難得說這樣話。我還沒走了,就開始想了嗎?”趙延聆語氣故作輕鬆無所謂,來掩飾自己即將梗咽的嗓音。


    梁靜安低下頭,鼻尖摩挲進趙延聆長發中:“一路保重……別讓我擔心。”


    “嗯……”趙延聆在梁靜安腿上蹭過幾下,換了個姿勢,側臉躺在她胸上,尋到她的手掌,握緊,輕聲說道:“我有護衛,萬無一失,倒擔心你。我此次去,加緊些月餘便迴。這些日子,你別迴你府住,就住在這裏,哪也別去,我宮裏的侍衛不會放任何外人進來……”趙延聆感覺出梁靜安右手在自己掌中猛然抽動一下,慌忙捏緊在心口:“安安!答應我!別讓我擔心!”有人深受皇寵,執念滿心,又武藝高強。趙延聆擔心什麽,不言而喻。


    梁靜安閉目,將雙眸中月光關進心事,卸去掌中力,曲起手臂讓趙延聆躺得更加舒服:“好,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等你迴來。”


    趙延聆這才稍稍安心,雙手抱住梁靜安頸項,吻在唇上。


    “妮兒,你長勒可好看咧……不知何日才能與你共月江湖。”


    唇齒間愛意交融,久不忍散。月光見無人搭理,便穿心而過,卷起兩人相似的心事,鑽進梁靜安眼中,刺出晶亮淚光。


    殿下,不知還能這樣抱著你多久……


    月沉日升,循環罔替。轉眼十餘日過去,宮中所有事按部就班,所有人相安無事。趙延聆遠赴西域。梁靜安每日都在重兵守衛的公主宮中處理公事,真的一步不出。而歐陽離,被皇帝安排了天牢刑訟的虛職,平日也不用去衙門理事,隻幹些和邢獄公事沾邊的輕鬆事務。


    這一日正是,大風驟起,吹得宮廷教場上黃沙扯旌旗,獵獵作響。


    烈日下,有五位騎士騎著高頭戰馬,立於教場中央。每匹戰馬後都拉著一輛古代戰車,而戰車後五條鐵鏈鎖住一個稻草人型的四肢和頭部。令旗一揮,五匹戰馬向不同方向縱身奔馳,黃沙落定後,那個人型隻剩下四散的稻草。


    “哎呦!”教場邊高台上有人抬袖捂臉,驚叫出聲。他頭戴鏤銀冠,身著紫袍錦服,發飾也和宋人有異。


    “大人嚇著了?”陪立於他身邊的歐陽離見他如此,取笑道:“這又不是真人,大人何故驚唿?”


    那人放下袖子,又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也笑道:“我心軟的,看不得這些。”


    “大人從西夏遠道而來,交流學習,不就是要看這些嗎?這叫車裂,是古代的一種酷刑,現在早已不用了。”歐陽離把令旗拋給東南西北,轉身下台。她今日穿工整緋紅官服,長發也規規矩矩束起,給她格外顯年輕的臉龐添了幾分端莊。


    西夏使臣連連擦汗,隨著歐陽離走下高台:“皇帝陛下仁慈,必不會用如此酷刑。隻是,”他扭頭看向歐陽離,麵帶疑惑:“皇帝陛下為何給歐陽大人安排如此虛職做些閑事,豈不大材小用?啊,貴國這天,怎麽這麽熱啊?下午還得見皇帝陛下呢!”


    歐陽離眼彎如線,笑意漣漣:“大人取笑我啊?您也是貴族出身,不也在做這些閑事嗎?歐陽離何才之有,隻求能為陛下做些小事,便心滿意足了。”


    “嗬嗬,彼此彼此。我手上無力,胸中無才,握不起戰刀提不了筆,唯獨貴國語言還算純熟,隻能盡心學習貴國曆史文俗禮教。好帶迴西夏教化人民。”兩人心照不宣,彼此敷衍。眼看就要走出教場,西夏使臣突然站定,朗聲朝歐陽離說道:


    “歐陽大人,我們西夏也有一種古刑。將帶刺的鐵鏈繞在犯人腰間,然後四個人向推磨一樣轉著圈拉扯著,刺菱割肉斷骨,直到把人分成兩截。這和貴國的車裂是不是異曲同工之妙啊?”他眯著眼睛看向已站在門樓陰影下的歐陽離,笑意在刺眼的陽光下寒冷叵測:“我朝前國舅不久前因謀反伏法,手下諸人皆已誅殺,唯獨他的小女兒逃了,不知所蹤。她和死於你手的姐姐感情甚濃……雖然現在一猿堂已不複存在,但是歐陽大人,您還是要小心啊。”


    歐陽離微一愣,轉而便笑,神情漫不經心又不值一提:“您在說什麽啊……我要是您,就不站在這大太陽下說話,小心中暑。”


    烈日稍退時,便是下午了。不幸被歐陽離言中,西夏使臣真的中暑了,實在無法支持,隻得向皇帝告病,自己去館驛休息。於是本該準備向他展示的武習場邊,隻有皇帝和歐陽離。


    今日炎熱,皇帝其實身體不適,本也不想來,但又想展示的劍陣是歐陽離指導手下演練多日,不忍讓她失望,便還是來了。此時坐在遮陽帳下高座龍椅上,他更覺悶熱,不由拿起美人肩灌了一大口涼茶。天熱隨身物不宜繁多,他便隻帶了兩壺中的深色半壺。


    “阿離,開始吧。”


    歐陽離單膝跪在帳前,迴道:“陛下,臣此劍陣需有名門高手對劍,才能顯出其中威力。”


    皇帝略有費力地用巾帕擦拭臉上虛汗,強打精神問她:“那何人對劍合適?朕的親衛隊長刀法獨步天下,劍法卻……”


    “福康的親隨梁靜安梁大人是峨眉派的高足,一手峨眉劍法使得出神入化。”


    “嗯。”皇帝頷首,對身旁內侍命道:“喚她來。”


    歐陽離掀袍起身,在旁邊下座坐下,笑得文靜又乖巧。


    大風又起,熱浪卷起塵沙,甩在身影騰挪的木台上。皇帝身旁自有內侍扇開熱風。木台之上廝鬥的五人便格外清楚地展現在他眼前。


    四人黑衣,占據東南西北各一角,飛身挪陣,織出劍網。一人白袍,立於中央孤身抵擋四方劍影,劍法大氣,從容不迫。猶如四隻兇狠老鷹啄殺傲立白鶴。


    “梁靜安。”皇帝看這精彩劍鬥,不禁捧壺讚道:“之前朕沒有過多注意過她,隻有耳聞。功夫果然不錯!不愧是福康貼身的人。”


    歐陽離微笑稱是,拱手敬茶:“梁大人武藝非凡,不在我之下。”


    皇帝直接對著壺嘴又一大口涼茶:“有你們守著福康,朕就安心了。”


    歐陽離也飲下杯中香茗,笑看台上激鬥。此時笑容已不是之前對西夏使臣時敷衍之笑,而是發自內心。笑意可給人看,心事卻勿讓人知。她見隨著東南西北變陣漸小,縮小包圍,梁靜安的劍招已有明顯慌亂。這是她預料之中的,東南西北都算是劍術一等高手。單打獨鬥,四人誰都不是梁靜安的對手,但要聯手劍陣,可是勝算大增。何況此陣就是為梁靜安所設,專克峨眉劍法!


    歐陽離笑不自禁,又一杯茶仰頭飲盡:拳腳無眼,東南西北一時失手,誤殺梁大人,就在皇帝眼前。福康迴來又可奈何?守著福康的人,我一個夠了。


    趙延聆擔心的隻是梁靜安萬一會受到傷害,卻沒料到歐陽離一設便是死局。白鶴喋血,被老鷹啄心而死……這場景仿佛歐陽離已經能看到。台上滿溢的殺意,都隨風撩起了她的劉海。


    福康,你是我的!


    “呲……”東南西北又一次變陣,這次梁靜安沒能躲開四劍,被一劍割破了衣袍,極力招架才閃掉了西麵一劍,擋開了東南兩劍。皇帝見她終於露出敗象,慶幸總算快結束,雖然身上越來越不舒服,還不忘誇誇歐陽離:“你果然從不讓我失望,可惜這麽厲害的劍陣沒讓西夏使臣看到……誒,不對啊……阿離,讓他們住手,梁靜安已經輸了。”


    連皇帝都看出不對,可見殺氣是多麽撲麵而來。梁靜安已被踢倒在地,木劍被東南西三劍壓製在胸口,動彈不得。從北麵撲來那劍,裹著濃烈殺意,夾風將至。雖是木劍,但如此強勁之下,必能刺穿心口。


    必死無疑。


    歐陽離專注地等待著梁靜安轉瞬即到的慘死,破天荒地對皇帝的命令充耳不聞。皇帝已看出如此明顯的死局,急忙起身,喝道:“你們住手!啊……噗!”天旋地轉,皇帝扶桌不住,一口鮮血噴出,歪身倒去。


    歐陽離聽見響動,不由收迴目光扭頭看去。這一看滿目駭然,裂聲喊道:“皇上!”


    她喊得是那麽淒厲,連手握殺招的東南西北都不得不滯住,收劍呆望台下。


    死局已破。


    “傳太醫!傳太醫!”


    “哐當!”染上了鮮血的美人肩從皇帝手上墜落在地,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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