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雖未明說,顧小魚心裏卻深知她此時的樣子有多不堪入目。再留就是尷尬。既然顧媽媽給了台階,顧小魚點點頭,趕緊順著台階下了。


    她本隻打算上樓洗把臉,收拾收拾淚眼婆娑的窘況,一進門卻被驚住——顧媽媽居然還真給她準備了一套新衣服。


    是一套小禮服,主調雖是雍容華貴的金,但造型雅致、層次感極強,一上身,襯得她唇紅齒白,麵如桃花。與其配套的首飾盒裏還存有一套全新的耳釘和項鏈,著色亦選用了燦爛的金,造型卻選取了雅致又嬌豔的迎春花。


    小花嬌豔欲滴,花瓣吹彈可破。宛如那數不清的巍峨青黛裏,獨立崖上的一抹絕色。流蘇般的花束擁簇在頸間,再加耳垂上如神來之筆的落單兩點,於富貴中彰顯了別樣的清新自然。


    整套首飾的風格極為簡潔大方,一看就出自顧媽媽之手,為她量身打造而成。


    顧小魚一見鍾情。當下便把脖子裏懸著的玉佩改成了手鏈,盤了發髻,戴上了媽媽做的新首飾。


    十來分鍾匆匆而過,顧小魚整理完畢,歡歡喜喜地下了樓。


    一下樓她就傻了眼。不過換身衣服的功夫,原本其樂融融的客廳裏忽然間竟隻剩下空蕩。


    客廳裏不見人影,飯廳裏也了無蹤跡。隻有玄關處傳來輕盈的人聲,顧小魚笑著上前,一上前卻是愈發的傻眼。


    江喻白和餘警官不在,玄關處隻有顧爸爸和顧媽媽相顧而立。兩人之間充溢著異常的緘默。顧爸爸臉上發沉,看向她的目光充斥著堅冰一般的決絕。


    平時總在家裏鬥嘴,爸爸也經常對她吹胡子瞪眼。可即便他兩鬧得再狠,顧爸爸也絕不曾對她擺出過如此生疏的臉色。


    ——爸爸有點不對勁。顧小魚幾乎是下意識地察覺。


    而反常又何止是顧爸爸?


    顧小魚看了看媽媽,希求從她那裏得到答案。驀然迴首,卻見一貫慈祥的媽媽眼裏也充斥起莫名的疏離。雖然她保持著微笑,緊緊握著她的手,靜默間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生疏。


    顧小魚莫名的有些心慌。


    “媽媽,二白呢?”她問。


    話音迴響在空蕩的客廳裏,直至消失也得不到迴應。她心裏難免“咯噔”一下,忐忑得愈發厲害。


    屋裏隻有沉默,沉默不知持續了多久,顧媽媽忽然問:“寶寶,你今年多大了?”


    顧小魚:“……”


    顧媽媽問得莫名其妙。她每年過兩次生日,陽曆和朋友過,農曆與父母過。二十多年間年年如此,媽媽怎麽可能不知道她多少歲了?


    這話像是一種訊號,顧媽媽話畢,顧小魚心裏便跟著往下發沉。爸爸眼裏的決絕和媽媽忽然的疏離,叫她心裏那些隱隱的不安悉數轉化為由衷的恐懼。


    顧爸爸顧媽媽不會與她劃清界限,顧小魚再清楚不過,但即便她心知,這種奇怪的勢頭一旦生根,她心裏也如翻江倒海般巨變。


    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地裏瘋狂的生出,裹住了她的腿腳,叫她無法邁步。更有甚者,一枝一葉都往她皮膚裏鑽入一般,要蛀壞她的骨肉。


    她可以沒有工作亦可以沒有聲名……唯獨“家”,唯獨依靠,唯獨她紮根成長、賴以生存的土地,她沒有辦法經受一丁點動蕩。


    顧小魚答不上話,她不敢迴答。


    她本像是一條小船,安然地停歇在避風港裏,哪怕外麵風狂雨驟,她也無所畏懼。可這一刻她卻是一條小船,外頭正是風雨,她賴以為生的避風港卻不容她停歇……


    於是忽然有一種由衷的無助感卷上心頭,顧小魚再也沒了坦蕩:“……媽媽你不要我了?”


    顧媽媽:“……”


    原本詭異的氛圍就在她一句話裏化為幻影,顧媽媽無可奈何地舒了口氣,敲了敲她胡思亂想的腦袋瓜:“媽媽怎麽會不要你?爸爸媽媽想陪你一輩子,想照顧你一輩子。”


    爸媽不是要放開她的手,如果可以,哪個父母願意放開子女的手?


    顧媽媽說道,不舍,卻無可奈何:“可是人生是你自己的,爸媽不能一輩子都陪著你,你的路隻有你自己去走。”


    “……媽媽我知道的。”


    “不,寶寶,你不知道。”


    “那年媽媽生你,你才這麽大,”顧媽媽說,笑盈盈地比劃了一番嬰兒的大小,迴頭看她,眼眶微微泛了紅,“一轉眼,都是這麽大一個姑娘了。”


    “你這孩子打從在媽媽肚子裏就粘著媽媽,預產期過了十天你也不肯從媽媽肚子裏出來,還叫媽媽肚皮上挨了一刀,你爸說,等你出來了長大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你……可你瞧他,”顧媽媽笑著,笑著笑著,驀然就笑出了淚來,“可你瞧瞧他,真生出來了,長大了,他寶貝得跟什麽似得,哪裏舍得收拾你啊。”


    爸爸當然不舍得“收拾”她了。顧複之恩,顧小魚心知肚明。


    所以她不可想象有朝一日離開賴以為生的土壤她會是怎樣一番境地。顧小魚本能地拽緊了顧媽媽的手,她不想放,卻隻換來顧媽媽一聲歎息,而後毫不留情的剝離。


    顧媽媽一根根地掰開了她的手指。就像是一刀刀斬斷了她的根脈一般。情況當然不會是她所想的那般,但顧小魚心裏卻仍然不是滋味。


    “……媽媽。”


    顧媽媽並未答,換做顧爸爸終於開口,他一開口,愈發決絕:“出去吧。”


    “啊?”顧小魚一怔。


    “出去吧,爸媽沒辦法護你一輩子。爸爸一直都沒有保護好你,”他道。承認真相叫他平靜的麵色驟起波瀾,顧爸爸舒了口氣,沒有哭,他從來不哭,眼裏隱忍的酸楚卻比淚如雨下的傷痛濃烈一百萬倍。


    顧小魚默然。


    她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爸媽的反常,卻終於聽懂他們要她出門的畫外音——門外一定有什麽等著她,顧小魚確定,而那東西,爸媽期待她自己去麵對。


    顧小魚沒有再問,徑自轉了身。


    手搭上大門把手的一霎,她一顆心幾乎懸到了嗓子眼。迴頭看了最後一眼,兩人卻是不約而同地別過了臉,不再看她。


    不知道那別過去的臉上會是一副怎樣的神色,她心頭卻是下意識地一沉,不太好受。


    手在推動沉重的大門,腦海裏卻重複上演著車子一路向南,爸媽操勞的身影隱匿在霓虹燈裏,再也尋不著蹤跡的一幕……如果早知長大成人就意味著終將展翅高飛,顧小魚絕不會期待長大。可時至今日,她終究抵擋不住時光的魔力,終究一步步地往前邁了步,再也不能迴頭。


    顧小魚無法迴頭。


    她再也無法去依賴一棵樹,而要學著成為一棵樹,叫泥土裏萌發的種子們放心地依賴。盡管她也是真的不願意從大樹的蔭蔽下脫身,她還想當一輩子萌發的種子,一輩子依賴爸媽。


    十二點半的鍾聲如期而至。


    “去吧。”顧爸爸催促道,“去吧寶寶,一直往前,不要迴頭。”


    顧小魚:“……恩。”


    ***


    門外一定有什麽等著她。顧小魚屏住唿吸,猛地推開了大門。


    門外卻什麽也沒有——沒有她料想中的江喻白,更沒有餘警官。本該空蕩的大門前,隻有若幹輛汽車首尾相接,共同延伸出的一條三米來寬的路。


    爸爸不叫她迴頭。顧小魚不迴頭,沿著向前,走了不知多少步,直至轉彎。


    一轉彎,眼前豁然開朗。冰冷的汽車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擁擠的人群。一條平整的紅地毯從她腳下向前延伸,一直向前,直到消失在視野盡頭,與兩邊若幹張陌生的麵孔融為一體。


    顧小魚愣了愣神。


    她驟然出現,頃刻之間,寂寥的紅毯路上人聲鼎沸。鋪天蓋地的閃光燈打在她臉上,所有人都看著她,高聲唿喊著她的名字。


    顧小魚有點懵,心跳得有些急。卻不由她多想,熟悉的聲音忽然在前麵響起。


    “小魚!顧小魚!”唐小炮高聲唿喊。她穿著一身與她相似的小禮服,站在紅地毯上,翹首以待。


    顧小魚眼前一亮:“炮炮,這是在幹什麽呀……”


    她知道門外一定有什麽在等待著她,可到底會是什麽,顧小魚有一些了然,又有一些不可置信。周圍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隻有唐小炮她知根知底,可以放心地信賴。


    顧小魚想聽她說,無論她說什麽,她都信。唐小炮卻淡然一笑,答非所問:“顧寶寶,你長得真好看,我想跟你做好朋友。”


    顧小魚:“……”


    她莫名其妙地宣告,一如顧爸爸顧媽媽莫名其妙的疏離一般。四周一片哄笑,顧小魚竟有點哭笑不得。


    “我們不已經是好朋友了嗎?”她問。已經當了十六年的閨蜜,她們之間,又怎會差這一句遲到的宣告?


    鏡頭在人潮裏不斷閃爍,鐫刻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唐小炮卻視若罔聞,自顧自地大聲宣告著:“小魚寶寶,我是不會放開你的。不論發生什麽,我都會陪著你。”


    顧小魚一陣無語:“我知道啊,你一直都陪著我。”


    她一陪就是十六年,十六年如一日,無論顧小魚光耀或隱沒,都義無反顧、始終如一地站在她身側。她從不說反對也從不談讚同,隻在她窮苦的時候隔三差五地帶她去改善生活,隻在她需要的時候第一個向她伸出援手。陪伴是最為長情的告白。又何必另起承諾?這些年裏她一句話也沒說,卻又早已向她說明了一切。


    “不是一直都陪著我嗎?”顧小魚道。她從不懷疑唐小炮的坦誠,隻覺得好笑,“炮炮你什麽意思,你跟我當朋友就因為我長得好看?”


    “那當然啊,”唐小炮大言不慚,“那一群小孩裏你是最好看的。你這麽好看,我就要跟你當朋友。”


    顧小魚:“……”


    簡單粗暴的一席話惹得在場哄笑連連。唐小炮卻依是不以為意,隻緊緊地牽住了顧小魚的手,十指相扣,用盡她全部的力氣。


    “我會一直陪你的。走。”


    唐小炮說走就要走,風風火火的性子十六年如一的不曾改動。而有關這條紅毯,她到底是一句也沒解釋,隻管拽著顧小魚大步向前。


    顧小魚仍是一頭霧水,卻也不再多問。


    手上清晰的痛感叫她無比心安,即便有再多陌生的麵孔和再多閃光的鏡頭,隻要有唐小炮在,她便了無畏懼。


    紅毯一直向前延伸,唐小炮拉著她一直向前。沒過多久便轉了第二個彎,紅毯上也忽然出現了第二個人。


    顧小魚換身衣服的功夫,老餘也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上身,十六年匆匆而逝,他卻朗健如初。


    他為何會出現,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唐小炮不肯說的,老餘也不對她解釋。見麵他便抬手,變戲法般地遞來了一份紅帖。


    東西是給顧小魚的。


    顧小魚打開一看,這居然是一份蓉城政府頒發的聘書。內裏白紙黑字地寫明,特聘顧小魚同誌為蓉城試點普法建設的警民形象代言人。


    顧小魚一時無言:“師父,這……”


    “小魚啊,師父始終相信,不是我們在選擇人生,而是人生選擇了我們——你會經曆旁人不能想象的苦和痛,因為這世上一定有什麽,非你不可。”老餘道。


    他一句不問辛酸,半句不提傷痛,隻抬手,對顧小魚敬了一個禮。


    “恭喜你經受住了考驗,成了我們蓉城眾望所歸的‘小魚女神’。小魚,師父以你為豪。”


    像是迴應著他的話,沉寂了片刻的人群在頃刻間再次爆發。四周霎時便陷入嘈雜,所有群眾齊聲高唿:“小魚女神!小魚女神加油!”


    從未經曆過這般矚目,歡唿雀躍來得她措手不及。顧小魚下意識地想往後退,胳膊卻一左一右地被人拽了緊,她半步也退不得——


    不止是唐小炮,就連餘警官也笑著牽住了她的手。


    “聽到了嗎小魚女神,大家都在支持你,以後還要加油啊,”老餘笑道,“這條路當然不好走,這世上沒什麽路會暢通無阻。不過你也不要怕,雖然師父老了,保護不了你了。但是小魚啊,咱不是還有姑爺嗎?”


    “姑爺?”顧小魚微微一怔。


    不等她反應,人群裏已經高唿起“江姑爺”的名字。老餘也嗬嗬直笑,毅然轉身,指給她前進的路:“去吧。這條路還很長,但沒什麽好怕——以後,都有我們江姑爺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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