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他,應該是走了邵老爺子的關係,這人情不好還啊。”想到這裏,陳德茂又有了抽煙的衝動。


    武聞從小到大,除了錢,沒享受到他什麽幫扶,反而是自己這個做老子的,如今落了難,需要他做兒子的擔風險與人情。


    他心裏歡喜又懊惱。


    總之,萬般滋味難言。


    季茉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她挽著丈夫的手臂,慢慢將身體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身上,溫聲勸慰道:“別擔心,隻要咱們都好好的,會有機會還的。”


    側頭看著不願獨善其身的妻子,想著遠在千裏之外的兒女,曾被子彈擊中都沒有流過淚的大男人鼻頭一酸,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沉默好半晌,才啞聲應道:“...好。”


    =


    路途遙遠,似無窮盡。


    五天過去,火車走走停停,不知途徑了多少站台,又上下了多少旅客。


    陳弄墨坐累了站,站累了坐,偶爾再跟小胡哥輪流躺,或者在火車停靠大站時間充裕時,下去活動活動筋骨。


    但不管怎麽說,也逃不過一個累字。


    五天下來,被困在一個方寸之地,真真是身心疲憊。


    “快了,再過一夜,明天早上六點多,就能到平頭站了。”擠到後麵打熱水迴來,已然胡子拉碴的小胡見小姑娘麵色蒼白,整個人像是顆蔫了的小白菜,笑著鼓勵。


    陳弄墨懨懨點頭,連話都不想說,她的腰,她的屁股,也已經不屬於她了。


    頭兩天還講究個‘小資情調’,比如用橘子皮熏鼻子。


    如今五天過去,渾身沾染了各種氣息的陳弄墨已經徹底放棄掙紮了。


    小姑娘嬌養長大,跟嫩豆腐似的,見她這樣,小胡好笑之餘又有些心疼,他將剛打滿水的水壺遞過去:“喝點水吧。”


    聞言,陳弄墨的臉都綠了,頗有些咬牙切齒:“不喝!”


    要問火車上最艱難的是什麽,在她看來,除了解決三急問題,再沒其它能夠比擬。


    上廁所什麽的,太痛苦了。


    小胡憋笑,小丫頭瞧著乖巧,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仕女,但幾天近距離相處下來,他發現她其實挺有小脾氣,也聰明的緊。


    看不慣的事情還會偷偷翻白眼。


    就比如一直坐在過道上,據說與他們同一站下車的‘勞改分子’想吃橘子,小姑娘就會提前剝開皮,然後趁著上廁所從人家旁邊過的時候,將橘子悄摸摸塞過去。


    若不是他眼睛利,說不定也被瞞了過去。


    思及此,他朝著過道上瞧去,與那中年男人對視一眼後,又不著痕跡移開。


    小胡看的明白,這裏頭可能有聿聿心軟的原因,但更多的應該是移情心理。


    他能肯定,小丫頭定然知道了首長的遭遇。


    想到這裏,小胡也沒了笑鬧的心裏,將水壺掛了起來,聊些別的分散聿聿的注意力:“明天早上,不知道你秋華媽媽會不會來火車站接咱們。”


    果然,這個話題成功引起了小姑娘的注意力,她側頭,不確定迴:“應該不會吧,不是說下火車後,還得轉好幾趟汽車嗎?”


    小胡見過曹秋華,也清楚兩家的關係,所以他笑說:“我覺得會,不止你秋華媽媽會過來,連你幾個哥哥也會一起過來。”


    陳弄墨眨了眨眼睛...幾個哥哥...是幾個?


    第5章


    小胡是地道的h省人。


    這也是陳德茂放心叫他送閨女迴來的其中一個原因。


    火車停靠在平頭站前半個小時左右,他就已經將所有東西都打理齊整。


    陳弄墨也沒幹坐著,幫忙一起收拾。


    “大襖子就不要裝箱了,車上有暖氣你不覺得冷,下車就知道滋味了,這裏跟n市不一樣,冬天得冷上個十幾度。”見小姑娘開始疊當被子蓋的軍大衣,小胡趕忙伸手攔了攔。


    陳弄墨點了點頭,將襖子直接披在了身上,又轉身檢查有無漏下的物件。


    她自然清楚h省的氣候是個什麽模樣,疊襖子不過是順手習慣。


    其實相較於南方的冬天,怕冷的她更喜歡北方,在沒有空調跟取暖器的冬季,炕床簡直就是救命神器。


    “你也別太擔心,咱們這邊也就外頭冷一點,大多人屋裏頭燒炕,可比南方暖和...”擔心小姑娘給嚇到,小胡又開始科普起老家的各種好來。


    時間就在他繪聲繪色的講解中一晃而過。


    當乘務員拿著喇叭高喊到達平頭站時,別說陳弄墨了,就連身體素質一級棒的小胡也鬆了口氣,眉眼歡喜的扛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擠在人群裏,步履矯健的不行。


    陳弄墨則拎著個小包裹,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


    腳踩到實地時,陳弄墨下意識環顧四周。


    許是火車上暖氣烘烤的厲害,皚皚白雪、冰天雪地的環境裏,卻沒有叫她感覺到很冷,反而美的不像話。


    平頭站是個大站,下車的人很多,一眼望去,全是下車的旅客,少有像他們這般從車門下來的,更多的人選擇翻窗。


    幾天過去,努力吸收這個時代訊息的陳弄墨,已經大致能分辨出這些人的身份。


    比如那些個成群結對、充滿朝氣、東張西望的年輕人,是下山支援的知青。


    而眉眼麻木空洞、舉止畏畏縮縮的則是將要勞改的‘壞分子。’


    想到這裏,她抿了抿唇,挪開視線不去看,轉而深深唿吸了一口清新沁涼的空氣。


    “聿聿,往這邊,我看見你秋華媽媽了。”


    陳弄墨立馬收起方才被漫天雪白夢幻到的情緒,小跑著跟上了前頭的男人,視線也順著他指的方向遙遙望了過去。


    然後就怔愣住了。


    昨天晚上,她已經從小胡哥口中知道,秋華媽媽改嫁後又生了四個兒子,最大的19,然後就是17歲,與一對15歲,隻比她大幾個月的雙胞胎。


    在她的理解裏,19歲也還是少年人。


    少年人應該是清瘦修長的,或者還可能因為缺衣少食而蠟黃黝黑,這是這個時代大多人的麵貌。


    怎麽說呢?


    黑是挺黑的。


    但,十幾米外,正快速朝著自己移動的兩具‘小山’是個什麽情況?


    然後,還不待她從震驚中迴神,‘小山’已經來到了跟前。


    身形最高,絕對有一米九的黝黑‘小山’,盯著隻露出一雙眼睛的妹妹,友好的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甕聲甕氣打招唿:“總算等到你們了,小胡哥,這就是妹妹吧?我叫曹留,你可以喊我二哥。”


    二哥?


    姓曹?


    是跟秋華媽媽姓?


    所以,這就是秋華媽媽家才19歲的老二?


    五官倒是很英氣,濃眉大眼,稱得上一句俊朗。


    就是...在這個缺衣少糧的年代,能長這麽高壯,有些突破了她的認知。


    不過心中再是驚異,陳弄墨的麵上也並沒有表現出來任何不妥。


    她往後退了半步,用力仰起腦袋,對帶著明顯向自己釋放善意的曹留細聲細氣的喊了聲:“二哥。”


    曹留麵上的笑容更真切幾分:“哎!”


    “妹妹,我是你三哥。”見二哥輕輕鬆鬆就得了妹妹的認可,身高與身材都還稍遜一籌的老二陳淮忙忙自我介紹。


    陳弄墨:“三哥好。”


    “哎!咱家總算有女娃了,就是妹妹怎麽這麽瘦?是不是沒肉吃?還有,你們南方人都這麽小一隻嗎?我...哎喲!”陳懷顯然是個話癆,還頗有些自來熟,得了一句三哥後,立馬就收不住性子,飄飄然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好在他沒把門的嘴巴開合才幾秒鍾,後腦勺就被人狠狠招唿了一記。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爽利的女聲:“胡說八道什麽?妹妹才15歲,還能長個兒呢,再說了,小巧玲瓏也是美,你懂個屁!”


    隨著話音落下,陳弄墨的視線中又出現了兩個人。


    身形高挑的中年婦人,被一個更為魁梧,如黑熊一般壯碩的中年男人護著走了過來。


    曹秋華個子很高,大約有一米七五左右,厚實臃腫的大衣也遮掩不住纖瘦的身形。


    她比陳德茂要大上4歲,今年49。


    瞧著卻比真實的年紀要小上幾歲,濃眉大眼高鼻梁,陳家兩位哥哥的好容貌大抵是隨了她。


    隻表情有些嚴肅,看得出平日裏並不是一個愛笑的。


    但陳弄墨能從對方溫和的眼神中感覺出來,對於自己的到來,她是歡迎的。


    不得不說,直到這一刻,親眼見到了對方的態度,她才真正鬆了一口氣,清楚父母與小胡哥說的是真的。


    於是,她彎了彎眉眼,用父母叮囑過的稱唿,忍著別扭與尷尬,主動打招唿:“秋華媽媽,宗...爸爸。”


    內心裏,陳弄墨更想叫叔叔與嬸子,但爸媽說不合適,喊大媽媽什麽的,更奇怪。


    陳宗,也就是曹秋華後來嫁的獵戶,性格沉默,但對於來到家裏的嬌客還是很歡迎的,他太清楚妻子這麽些年一直想要生個閨女的心思。


    如今願望達成,妻子高興,他就高興。


    所以,哪怕不擅言辭,卻還是努力對著小姑娘露出一個不甚明顯的笑。


    緊接著就將手裏一個小包裹遞了過去,嗓音渾厚道:“聿聿餓不餓?你秋華媽媽給買的小糕點,嚐嚐。”


    陳弄墨接了過來,一點兒也不扭捏,衝著正不著痕跡看著自己的女人露出一個笑,脆生生道謝:“謝謝宗爸爸,謝謝秋華媽媽。”


    見狀,曹秋華心中自是歡喜。


    小姑娘從前的情況她是清楚的,為此也跟著操了不少心。


    如今見她不僅進退有度,性格更是討喜,一直揪緊的心,徹底放下來的同時,也信了季茉與德茂在電話裏說的。


    小丫頭從前對外界是有反應的,不然不可能這麽短的時間,就能恢複到與常人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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