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穿朝服,外披竹葉青暗紋金線的大毛鬥篷,鬥篷上、頭發上,沾著幾片薄薄的殘雪,進屋遇暖氣即化。[.超多好看小說]


    “下雪了嗎?”齊悅瓷接過鬥篷遞給丫鬟,丫鬟趕緊送到熏籠上去烘烤,去去濕氣。


    她掏出月白蘭葉繡帕,與他輕輕撫去發上的雪花。


    邵槿微微低頭,嗅到自她袖中暈散開來的淡淡幽香,緊蹙的眉心漸漸舒展,迴道:“走到半路時下的,眼下看著不大,這光景倒似場瑞雪……去給老太太請安吧。”


    兩人說著進了裏間。


    小丫頭趕緊搶上前打起簾子。


    葉老夫人看著二人頗有默契的模樣,心底一沉,笑嗬嗬問道:“今兒迴來得比平時晚,朝中事多嗎?”


    “也不是,幾個同僚有些日子不見,一起聚了聚。”他一麵上前施禮。


    “那就好……前些日子宮裏傳聞貴太妃身上不大好,如今可大愈了?”貴太妃是康郡王的生母,年輕時也曾得先皇額外恩寵。前後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嘉和公主反在她之前去了。


    齊悅瓷給他上了茶,立在一旁默聽。


    邵槿掃了她一眼:“據說是好了……五月是太後娘娘壽誕,因是六十大壽,聖上的意思是要大辦……咱們家的壽禮,也應提前預備起來。”


    他似乎不想多談貴太妃的事兒。


    “正是,”葉老夫人眉峰一挑,看向齊悅瓷笑道,“要不,交給你媳婦打理吧。我看她性子柔順又機敏,必能想個太後娘娘滿意的壽禮出來,我這精神是大大不濟了。”


    葉老夫人要交權的意思表現得很明顯。


    邵槿雖有些擔心齊悅瓷經得少,規矩陌生,恐不好操辦,又一想畢竟還有自己可以暗暗指點她,倒是可以試試。不由道:“那就依老太太的,也叫她曆練曆練。”


    聞言。葉老夫人目光越發幽深,啟唇讚好,交代了齊悅瓷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這丫頭,很得邵槿心意呢,這麽迫不及待給她撐腰了……


    “老太太、八爺、夫人。表小姐在外麵等著給您請安。”一個穿銀紅灰鼠裏子夾襖,梳彎月髻的大丫鬟進來,麵容溫厚,姿色平平。


    “讓她進來吧……”


    她一語未完。邵槿皺了皺眉,起身道:“那兒子先告辭了,晚些再過來。”


    葉老夫人的神情似自責懊惱。忙道:“你去吧,雪天路滑,風又冷,不必再過來了,孝順不在這一點半點死規矩上。”


    “是……”他輕輕應著。深深看了齊悅瓷一眼,腳下卻不動。


    “媳婦也別站著了,你倆一道去,也好有個照應。”她極其體諒兒子兒媳新婚的心情啊。


    齊悅瓷紅著臉答應了,夫妻兩個告退。


    到了外間。卻見葉蕊正對著二人,圍著炭盆烤火。旁邊一個小丫鬟踮著腳尖擦拭她的秀發。


    她身材纖弱,穿得又單,上身是件桃紅色妝花綾子對襟小襖,下邊一條粉白繡鴉青色竹枝的湘裙,腰間係一條玉色宮絛,戴著荷包玉墜。肌膚如梨雪之白,幾撂被雪花打濕的額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愈加顯得她嬌弱不堪。


    眼見二人出來,上前衝著邵槿的方向深深福了一福,口中柔聲喚道:“表哥,表嫂。”


    邵槿點點頭,一直看著門前的猩猩紅氈子,目不斜視。


    “老太太叫你進去呢,外麵冷,表妹出門多穿點才是……”齊悅瓷唇角一翹。


    隨來服侍的見二人要走,忙捧著鬥篷過來替他倆穿上。


    葉蕊嘴裏發苦,勉強笑道:“多謝表嫂提點,想著沒幾步路,省得折騰。”


    提點?明明是關心好不好?


    齊悅瓷亦是淺淺笑了笑,告道:“那我們先走了。”


    葉蕊目送著二人一高大一嬌小的背影,隻覺萬分淒涼,表哥連正眼都沒看她……


    暮色上升,雪下得大了不少,隨著獵獵的寒風,冰冷的氣流侵蝕進人體。


    “……老太太把過年請酒的事交給了我。”她的語氣,像是公式化的匯報,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邵槿卻是吃了一驚,腳下一頓,等到她趕上他,才開口道:“那你怎麽說的?”


    “為長輩分憂是我們分內之事,我應了,有不懂的自然請老太太拿主意。”她抬眸,精致的美貌襯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竟有一種遺世獨立的美,清冷、孤傲、拒人於千裏之外。


    他一下子覺得不對勁,又說不出什麽地方不對。


    早晨睡得朦朦朧朧的她,是可愛而調皮的,現在溫婉含笑的她,與他隻有咫尺之遙,可他感到,她恍如那飛雪,隨時會遠去,會消失。


    他暗暗發慌。


    突然抓過丫鬟打著的傘,拉著她到了自己傘下,握著她的手慢慢朝前走。


    她的手又小又軟,不到他一半手掌大,指尖涼涼的,沁到他心底去。他索性緊緊包裹住,一句話不說,他怕一開口便是帶著怒意的。


    不是惱她,惱的是他自己。


    齊悅瓷完全沒料到他會當著眾人麵做出這樣越矩的舉動來,一下子懵了,忘了反抗,隻能被他拉著往前。


    丫鬟都嚇了一跳,以為兩人有體己話要說,不便被人聽見,索性落後幾十步,遠遠跟著。


    路不長,很快就到了聽荷居,他終於放開她,聽到她略帶慌亂的急促唿吸聲,便笑了。


    “……你呀,好大的脾氣。”他的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寵溺。


    齊悅瓷微愣,不解他話中意圖,迴想之前路上的事,懷疑他是不是以為自己因著老太太的事遷怒於他,其實是對老太太的安排不滿……


    可是,他的確誤會了。


    要不要解釋清楚呢?


    她正要開口,卻突然被他摟在懷裏,貼著她的額頭低低笑道:“還是個孩子性子……”


    這……她放棄了解釋的念頭。至少,他沒有指責她不孝。


    她原以為他會教導她怎麽應付這種事,誰知他竟是沒有,隻是問她是怎麽打算的。她略略向他解釋了一下自己接下來的安排,不料他專注地看著她。半晌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怪道嶽母不讓嶽父教你”。


    齊悅瓷越加糊塗了,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他對她的做法不做點評。那她隻好按著自己的意願來辦了。


    ………………


    第二日,她雖然接了葉老夫人安排的任務,卻沒有第一時間把幾個相關的管事叫來,隻是命丫鬟去盧大管家、賬房那裏取了往年請酒的賬冊和相請府邸的名單來。


    就這樣,光是這個。她就看了整整一日。


    天上下了一日的雪。


    第二日,她依然沒有傳管事的意思。與幾個心腹丫頭,聚在屋裏,她念。淺碧寫,畫枕和芳樹補充,記了厚厚幾頁東西。


    紅瘦碧冉兩個要幫忙。被晴雲暖雪等拉去打雪仗了,院子裏到處是小丫頭的笑聲。


    下邊的幾個管事先是訝異,接著是不解,隨後是著急。


    老太太讓夫人打理正月請酒一事,下人們已經全知道了。都一個個想好了應對之言等著夫人傳喚呢。偏偏夫人不傳他們,似乎壓根兒沒有這事,這是怎麽迴事,再耽擱下去,可就真的來不及了。


    入夜。姚孫貴讓渾家整治了幾個下酒菜,提了兩瓶上好金華酒。命小廝挑了,踩著雪去盧家找盧管家。


    盧家和姚家皆住在國公府大院後頭一帶下人房裏,因是管事,住的房子都不錯,是個清清靜靜的小四合院。


    到了他家門首,見那門虛掩著,一麵推門一麵高聲喊道:“盧大哥,小弟看你來了……”


    院子裏便迎出一個人來,正是盧管家。年約五十有餘,精瘦精瘦的,倒是硬朗,穿著半舊的烏金色冬袍,戴一頂鑲狐狸毛小帽,快步趕出來,作揖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老弟,快請進……”


    兩人攜手進堂屋。


    姚孫貴喝命小廝把酒菜擺將出來,笑嘻嘻道:“雪夜漫漫,沒個人說話,想著盧大哥必在家,大家喝一盅,暖暖身子。”


    “這如何使得,理應我請,倒叫老弟破費?”


    他二人說著,裏邊步出一個衣裙簡樸之老婦人,正是盧達祖的老妻。原來盧達祖雖是府裏大管家,他媳婦卻沒領差事,蓋因幾年前開始身子不好,葉老夫人開恩,允她在家休養,一年有半年時間纏綿病榻。


    “去把酒燙了,再添幾個菜來……”


    他家的是個不大開口的,笑著接了,轉入後邊去忙活。


    一會子,小丫頭送了熱酒上來,二人斟了,邊吃邊說。


    “……大哥,你說,夫人……她是個什麽意思?”姚孫貴憋不住,借著酒意先問了出來。


    其實,這沒底不是一日兩日了。自從聖旨賜婚後,府裏的有名望的管事、大小丫鬟、粗使婆子、外院小廝,各個人心動搖,不知將來如何。


    葉老夫人進門十幾年,掌了十幾年的家,至少有一半人是她提拔上去的,更有不少是她的心腹。


    如今有了國公夫人,掌家那是遲早的事,這些人免不得琢磨起來,既不能做出背棄舊主之事,又不能得罪了新主母,不然怎麽樣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隻是,他們沒料到老夫人不到半個月就要放權,這委實出乎眾人意料,好歹過了年再說……


    而最奇怪的是,夫人接手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過年請酒,這無疑是國公府一年中數得上的大事了。她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無人指點,頭一遭管事,便啃了個硬茬子,不得不說是老夫人用心之深。


    許多人已然暗中打定了主意,迴頭夫人叫去問話,推個一問三不知,先探探風頭。


    她是新媳婦,臉皮子薄,不好太過嚴苛,被人明裏暗裏擺一道,多半隻能自己咽下去。如果夫人這樣,他們的心思就鬆了,往後不怕了;若夫人是個精明刻薄厲害的,卻得好好籌謀一番。


    結果,連著兩日了,夫人除了要過幾本賬冊之外,居然一個人沒傳。


    這下子,輪到他們急了。


    畢竟,時間緊迫,夫人當真吩咐下事來,他們來不及準備,卻是他們的不是了……


    盧達祖放下筷子,故作神秘道:“主子的心思,咱們做下人的怎麽揣摩得透?主子有吩咐,咱們照做即是了,夫人自有打算。”


    他心裏亦是沒底,卻不能在姚孫貴跟前露了怯。


    “哎喲,我的大哥啊,你倒是放心……往年,咱們十二月初便開始預備年酒之事了,今年因國公爺大喜,耽擱了半個月,再延誤下去,交不了差的還不是咱們。”


    他是管采買的,心知越近年下價格越高,而且有些東西還不易買到,若照往年的價格,他今年的油水,可不是全打了水漂。


    盧達祖暗暗譏笑,往日裏仗著老夫人瞧得上他,連自己這個大管家常常不放眼裏,有了事便想拉他前去頂著,世上哪有那麽多好事被他一家占了!


    “我這心裏,也急呢……可是夫人不發話,咱們能怎得,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要不,咱明兒去求見夫人?”


    “求見夫人?那豈不是顯得咱們心虛了?”他其實是怕老夫人怪罪他牆頭草,兩邊倒,別人還沒去奉承他倒趕著去了。


    “那你說怎麽辦?夫人不傳我們,我們隻好主動去……”盧達祖抿一口金華酒,神情愜意。


    姚孫貴一想到會引起老夫人誤會他要另投靠山,從今往後再難取得老夫人的信任,便慌得拒絕:“不可,還是緩緩再說,緩緩再說……”


    鬧了半日,什麽結果也沒有,唯喝得半醉,盧達祖讓自家小廝送他迴去。


    他自己迴到裏屋,見他媳婦歪在炕上,蹙眉沉思,不由上前喚道:“時辰不早了,快安歇了吧。”


    他家的你仔細瞧,年輕時應該頗有幾分姿色,年紀半百了依然膚色白皙,兩鬢隻有幾根白發,麵容祥和,瞧那氣色,也不像久病之人。


    “我前日囑咐你的,你可記著?咱們雖說是下人,守著本分即可,卻也不能忘了本……依我看,夫人不是個好欺負的,你若糊塗脂油蒙了心,與他們一般心思,我猜著她定第一個拿你開刀,來個殺雞儆猴……”


    她起身倒了盞釅釅的茶,端給盧達祖。


    盧達祖一氣吃了,笑道:“你且莫小瞧了人,我不至於糊塗至此,是好是歹難道還分不出來?


    咱們爺是什麽樣人,多少人要把閨女許他,他一概不要,緣何就肯娶夫人?我若連這點都看不明白,白當了這些年的大管家。”


    他家的這才點點頭笑了,半晌,又惡狠狠道:“當年的仇,我是一日不忘,我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病,全因……”


    盧達祖被她嚇得酒都醒了,急急捂住她唇,嗔道:“小心禍從口出!”


    “罷,沒人在我才敢提起,好了,梳洗一下睡了吧。”她的臉色,重新恢複了平靜,掛著謙卑的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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