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鎏金的炭盆被燒得火紅滾燙,光潔如鏡,幾乎能映出人的倒影來。


    齊怡琴骨架圓潤,素來畏熱不畏寒,她的院裏,炭火素來是用得最少的,而夏日的冰是不停往屋裏放。此時,你看她脂粉香滑的俏臉被熏得紅彤彤的,能夠豔壓一樹海棠。


    她把衣袖鬆了鬆,微微蹙眉:“這屋裏太熱了些,銀羅,將炭盆移得離我遠些,再把窗子開條小縫,透透氣。”


    銀羅忙應是,依言去做。


    六夫人隨意瞟了下人來來迴迴忙亂的身影一眼,就拉著女兒的手問道:“方才你為何提出要從莊子裏選人進府,咱們家裏本就人口簡單,現在這些人都使喚不過來,白費月銀。


    他們來了,有要使的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去,總不能為著他們稍住幾天,就弄一群人進來,迴頭又不好打發,難道養著吃閑飯?”


    看銀羅幾個已經忙完了,齊怡琴才揮揮手道:“都下去吧,沒有吩咐不必進來。”


    待到眾人都去得遠了,屋子裏隻剩她們母女,她方輕輕說道:“母親,咱們家裏的下人,聽誰的多些?”


    六夫人直接被她這個問題問住了,生出幾分不虞來,訕訕道:“如今我是府裏的當家主母,自然多是聽我的。不過……也不排除那些心有不軌的……”


    她的話聽得齊怡琴暗暗搖頭,時至今日,母親依然不肯正視現實,試圖自欺欺人。


    他們齊府數百年的規矩擺在那裏,即便嘴上不說,哪個下人不是心知肚明的。庶出,在齊氏一族裏,根本就不值一提。如今自己父親母親執掌家業,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代人作嫁衣裳而已,又有幾個,是真心服著他們的。


    先前,她也不大覺得,經得事情多了,慢慢有些懷疑。[]


    她本自聰明機靈,略一思想,就從中猜透些許。


    若他們再不做出點什麽,任由這個情形發展下去,會稽族裏的人一來,下邊人的心越發野了,那時候,還有誰將他們一家放在眼裏?


    所以,為今之計,隻有在府裏漸漸安插上自己的人,一有風吹草動,也能提前清楚,想好應對之策。以她的性子,替齊悅瓷姐弟管家,將來再被趕出去,是她絕不肯接受的,總得為自己留條後路吧!


    可惜,父親一心指望升官發財,絲毫不把家務瑣事放在心裏;母親脾氣暴躁,卻是個頭腦簡單的,一味蠻幹;哥哥優柔寡斷,整日以風流清高自詡。


    卻要她一個閨閣女孩兒,為親人為自己終身,費心謀劃,這是何等的無奈啊!


    “母親,別的不論,單說方管家,是否對母親的命令完全服從?唉……你也莫怪女兒說你,女兒這樣,還不是為了咱們這個家著想。別看著他們現在年幼,過不了幾年,就該成家立業了,到時候,這副家業,咱們真個撒手不管?”


    齊怡琴不是沒有私心的,她一直在京城長大,知道京城的規矩體統,對榮華富貴也是眼熱不已。


    以她齊府七小姐的身份,嫁個門當戶對的人不難,難得是更上一層樓。


    眼下還不曾說親,一旦說親,她的為難可想而知。


    她心性高傲,自認不下於齊悅瓷,豈肯輕易許嫁中等人家?但憑六老爺庶出的身份、四品官的地位,嫁入高門,又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再者,京城風俗一貫看重女孩兒的嫁妝。六夫人即便疼她,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能給她六十四抬陪嫁已經潑了天了,甚至連這都不一定有。畢竟,他們這一房的家業,除了分到手的,全是這些年積攢起來的,算不得大富大貴。


    她年方十四,親事就在這一兩年內了,叫她如何不急?


    六夫人並不愚笨,下人對她的陽奉陰違,她不是沒有一點察覺,礙著麵子不肯說破而已。女兒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也不好藏著掖著,羞惱道:“還是琴兒貼心啊,知道母親的為難。若你哥哥有你一半聰慧,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這個家,你是都看在眼裏的。


    一群咱們家花錢買來的奴才秧子,倒養得他們分不清尊卑主仆,真當自己是爺們奶奶了!你放心,這些人,我一個個都不會輕饒了他們。等出了正月,我騰出手來,總要叫他們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聞言,齊怡琴搖頭不語,難掩失望。


    說來說去,母親還是想得太簡單了。隻要他們不曾犯錯,又能拿他們如何?齊家一向沒有苛待下人的傳統,傳出去他們臉麵也無光。


    六夫人見女兒皺眉不答,以為她是懼著齊悅瓷姐弟,忙道:“琴兒,你休怕了他們。難道我們一家子人合起手來,還鬥不過那兩個黃毛小兒?”


    “母親……”齊怡琴低低叫了一聲,緩和語氣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女兒以為,下人不能不警醒,但重要的是怎般警醒他們。畢竟,上次被咱們贏了先機,會稽的人早就心存不滿,一直等著咱們犯到他們手裏,好把他們姐弟接迴去,咱們萬不可如了他們的意才是啊。


    女兒為何要把莊子裏的人提上來,還不是因為此事隻合智取,不能強求。


    他們沒在府裏呆過,規矩模糊,心思活泛,正是擇用的大好時機。隻要咱們好生籠絡住他們,將來有合適的機會,把現今府裏不服我們的人慢慢換去,人不知鬼不覺的,豈不是更好?


    沐芳閣和陌上齋兩處,都有不少快到年紀將被打發出去的大丫鬟。一旦配出去,他們姐弟身邊還能沒個人使喚,隻能將就用咱們提上去的人,到時……不是便宜得用多了。”


    六夫人越聽越覺得有理,這樣輕巧的法子,比起她那打打殺殺的強了許多倍。


    隻要在他們姐弟跟前安下自己的人,再照嫂子說得去辦,不是事半功倍嗎?


    她一高興,不免把範夫人與她說得一五一十跟女兒學了一遍,麵上頗為得意,隱下不少範夫人的話,隻當是自己想出來的。


    齊怡琴很是詫異,雖然這法子算不得最好,但她的母親能想出來,叫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猶疑地看著六夫人,半晌問道:“母親,這果然是你的主意?”


    六夫人被女兒清淩淩的眼神盯得不知所措,掙紅了臉道:“鬼丫頭,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不錯,這是你大舅母教我的,我聽著還算有理,不由……”


    “母親勿怪,女兒以為母親的法子甚好。難怪今兒母親對九妹妹的態度變了許多,女兒還以為……罷,女兒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她忙笑嘻嘻應道,生怕六夫人吃心。


    “咱們母女難道還有什麽忌諱的,你快說。”六夫人催道。


    齊怡琴理了理思路,才款款笑道:“九妹妹不是尋常人,心思深沉難測,想借此徹底收服她,隻怕多半不會成……而且……將來她嫁入高門大戶,與我們並無益處。”


    “怎麽說?我覺得她嫁得好,正好可以提拔娘家啊?”


    “話是這麽說,不過,”她眼神一黯,手指輕輕握成拳頭,淡淡續道:“娘家?她的娘家是誰,自然是十二弟了。一旦我們與十二弟發生衝突,母親以為,她會幫誰,難不成是我們這些外人?


    那時,她的夫家不但不能成為父親與哥哥弟弟官場上的助力,隻怕還是大大的妨礙……母親切勿輕舉妄動。”


    這話把六夫人說得一怔,她細細想來,的確如女兒所說。他日為了家業發生爭執,齊悅瓷是絕不會置親弟弟不管而幫著他們的,是以,將她嫁入高門,對他們是弊大於利的。


    齊怡琴眼尾上揚,知道六夫人把話聽進去了,也就不再多說,反而就提拔下人一事商議起來。


    暫把這母女二人私下的計較按下,專說齊悅瓷這裏,還沒迴院子,淺碧那頭已經尋來了。原來方才襄國公府兩個體麵的婆子送來請帖,是沈玉瀾差的人,請她二月初二赴府小聚。


    齊悅瓷看著燙金的帖子發了一會呆,表姐對他們姐弟的心意自不必說,隻是舅母那裏……


    淺碧見她不說話,忍不住先就問道:“小姐,表小姐幾次遣人來下帖子,前幾次小姐都推了,這次要不要也推了……”


    “畫枕,你說呢?”齊悅瓷容色清麗嬌美,語氣躊蹉不定。


    畫枕沉吟一會,含笑道:“小姐的顧慮我明白,隻是正如淺碧說得,表小姐幾次下帖子,足見是一片誠意要小姐去散散心,小姐不妨應了吧。我聽說襄國公夫人是個隨和的人,想來不會介意,何況,既然表小姐特特下帖子,估計國公夫人也是心裏有數的。”


    齊悅瓷點頭道是,又想著襄國公府聖寵恩重,與他們交好,對自己對弟弟都有好處。


    這般一想,忙加快腳步迴院子裏,叫人重重打賞了前來送信的婆子們,笑說是日必要前去打攪。


    婆子完成任務,又得了豐厚的賞銀,喜滋滋迴去自向沈玉瀾迴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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