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裏,上至權貴世家,下到普通百姓,家家戶戶都忙碌著過年的事宜,閑事不聞。


    但是,也有一點例外,最近這段日子,大家都在談論同一個話題,什麽康郡王府,什麽齊家……


    康郡王隻覺顏麵掃地,無法抬頭見人;他若再不給齊家一點顏色看看,他堂堂王爺,就要成為滿京城的笑柄了。可是他手無實權,交好的又都是些閑散權貴,要暗地裏給齊家使絆子,還真是不易呢。


    最後,康郡王決定豁出去了,也不管妻兒勸阻,舍下他這張老臉,哭哭啼啼去向今上告狀,言說齊家仗著恩寵,如何不把皇室放在眼裏,如何將他愛子打得至今不能下床。


    康郡王好歹是今上的兄長,被人這般欺辱,打得不正是今上的臉麵嘛,他不信今上會置之不理。


    果然,龍顏大怒。


    這日,也是合該有事,翰林院侍讀學士沈大人恰好奉命求見,撞在這槍口子上了。


    沈大人是齊恪純母舅,被聖上遷怒,領了個教導外甥不力的小罪名,一頓天威嗬斥。沈大人驚懼萬分,咬牙切齒要把親外甥叫來,當著萬歲的麵,讓他向康郡王及二公子認錯賠禮。


    本來,萬歲日理萬機的,多少軍國大事都忙不過來,怎麽肯輕易插手這種小事,而且對象還是個年幼的少年郎。他隻當沈大人一時氣怒,出了個糊塗主意,做不得真。


    可康郡王一聽,心下喜道:這主意妙極好極!


    一則,有萬歲在上麵,料他齊恪純也會被嚇得屁滾尿流,向自己千般求饒百般謝罪,到時候一傳出去,誰不說這是萬歲體恤他,親自為他討迴公道呢。那樣,康郡王府的臉麵不是徹底迴來了嗎?


    二則嘛,齊恪純被萬歲厭惡,任是再聰明絕頂,文采風流,也必定永絕仕途。要是萬歲再狠心點,相信連帶著整個齊家都不會有好日子過。齊知繪那老頭,自當投靠了沈家就沒事,也要叫他嚐嚐自己的厲害。(.無彈窗廣告)


    想罷,康郡王喜滋滋讚成。


    萬歲欲待不管,架不住他一把鼻涕一把老淚的哭訴,隻得勉為其難出麵為王府和齊家調解。


    前來傳諭的內侍是萬歲跟前紅人,太清宮掌宮內監管易。


    偏今兒六老爺在衙門,五少爺出府訪友去了,府裏隻剩下婦孺之輩,不好招待。何況六夫人臥病在床,加上聽說與齊恪純有關,當是萬歲發怒,更不敢去支應,隻以病體為由,打發方管家去。


    管易也不計較齊家怠慢,畢竟這是先太傅府裏,他也不好太過放肆,直接傳了口諭。


    方管家聽說萬歲宣召十二公子進宮陛見,唬得腿都軟了,也不及向管易打聽內情,一疊聲使人去內院通報。管內監就在正廳奉茶稍待。


    齊恪純的身子好了七八,聽得消息,猛然從床上跳起,即刻要人服侍他更衣梳洗。


    齊悅瓷親自選了一件月牙白的冬袍,看他穿上,又左右端詳一番。忽得想起一事,快步走到麵西多寶格旁,在第三層裏取出一個黑漆雕金龍的錦匣,叫畫雲取鑰匙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個金色雲龍紋的華貴緞子,齊悅瓷拿掉緞麵,赫然是一塊晶瑩剔透、寶光流轉的上等翡翠玉玦,栩栩如生雕刻著飛龍紋樣,用黑青二色絲線打成絡子穿在其上。


    齊悅瓷將翡翠佩在弟弟腰間,柔聲囑咐道:“凡事不可衝動,一切依計行事。別怕,姐姐就在宮門口等你,你要漂漂亮亮打完這一仗,知道嗎?”


    “姐姐,你也去嗎?”齊恪純一愣,握住姐姐的手,手心竟有黏膩的冷汗。


    “是,”齊悅瓷心中一慟,抱了抱弟弟的腰,展顏笑道:“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陪著你,絕不會讓你獨自麵對。”


    純兒畢竟年幼,心中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她舍不得責怪他,反而深覺委屈了他。


    齊恪純想到自己的豪言壯誌,登時揮了揮拳頭,堅定得說道:“不,姐姐,你在家裏等我便是,我很快就會迴來的。”


    齊悅瓷的眼珠烏黑透亮,攏上一團迷離蒼茫的霧氣,便如書中的翦水秋瞳,乍有盈盈不勝之態。


    “快走吧,別讓內侍久等了。”


    因齊恪純傷勢未好全,不能騎馬,而是坐得馬車。他撩簾上車,驚愕地發現齊悅瓷已然坐到了車裏,含笑望著他。


    車外,時不時傳來市井小販的叫賣聲,轆轆的車馬聲,很是熱鬧。


    “這個你收好,宮裏不比家裏,少不了需要打點的地方。這個玉色纏枝花荷包裏的俱是二十兩一張的銀票,這個藕荷色的裏麵是五十兩一張的銀票。來傳話的管公公,就不要打點了,他是萬歲跟前的人,反而容易壞事。”


    “姐姐,誰該給誰不該給,我心裏都有數了。萬歲幾個心腹之人,舅舅都與我細說過,我會小心的。”


    齊悅瓷攬著他的肩,眉眼裏俱是鼓勵的笑意。


    大夏定國時日不長,百廢待興,幾個聖人又都不是奢享之輩。直到今日,前朝的皇宮尚未完全修葺,但恢弘的氣勢、壯麗的清貴,足以奪人心神,叫人打心底生出驚懼來。


    太清宮德敬殿是萬歲日常起居理事之地,召見親近的大臣商議事情亦是在這裏,而後妃是極少踏足的。七間高曠的大正房,寬約近二十丈,明黃色的琉璃瓦,耀著殘餘的雪跡,光芒璀璨,恍若天境。


    齊恪純斂息屏氣,低頭立在殿外,聽候傳召。


    偶爾有宮人經過,都訓練有素,無人與他交接,悄悄去忙自己的事。


    足足等了有一刻鍾功夫,裏邊都不聞聲響,安靜得像是無人,齊恪純不由生出幾分焦慮之心來。他用眼角的餘光微微左右掃視著,能撇到殿裏的金磚光鑒如鏡,映出無數模糊的影子來。精雕細琢的紅漆大門,與金磚一映襯,頓時如潑天的富貴華麗,轟然而來。


    殿裏,猛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他急忙垂頭靜立,眼神落在衣褶半掩的翡翠玉佩上,登時心中大震。那是他滿月之日,祖父親手給他佩上的,據說是先皇念祖父勞苦功高,又不戀權勢,賞賜於他的。


    當年,祖父是否也時常進宮陛見,揮謀畫策,侃侃而談……從祖父到父親,多少激揚的畫麵浮現在他眼前,他隻覺從來沒有過的自信和昂揚,彷佛就要淩空而起,指點江山。


    “齊公子,請吧。”尖細的嗓音驀地在耳畔響起。


    齊恪純鎮定心神,跟著管易朝殿裏走,目不斜視。進了殿,往東一繞,卻是間比正殿略小些的次間。


    紫檀木龍戲珠紋的翹頭案,案上靠左上角磊著幾疊明黃色的奏章,右邊各色筆筒內插著如林的筆,鈞窯天青釉的葵花洗素雅清潤……


    後麵是一個紫檀木帶托泥鑲琺琅寶座,上邊坐著個穿寶藍色團花暗紋長袍的青年男子,年紀大約三十上下,五官分明,天庭飽滿,鼻翼高挺。他皮膚頗白,但斂容肅目時,卻給人威嚴無比的態勢。


    大案東邊,是兩張黑漆祥雲紋扶手椅,中間隔著一個黑漆畫幾,上麵不過茗碗瓶花等物。第一張椅子上,赫然便是強忍譏笑的康郡王,下首才是沈顯韜。


    齊恪純打點起全部精神,絲毫不敢東張西望,隻是照規矩行了叩拜大禮。


    好一個俊逸的少年郎君!


    萬歲才掃第一眼,就覺分外熟悉親切。雖然不十分像,但那種眉眼間的謹慎,沉著,卻與當年太傅大人一模一樣。要知道,老太爺還曾是太子太傅,今上的恩師。


    “你、是、齊恪純?”沉鬱凝重的音調迴響在高高的殿堂裏,侵肌入骨。


    齊恪純拽緊雙拳,深深吸氣,盡量壓住少年人的尖厲之音:“草民齊恪純,陛見萬歲爺爺。”


    一個不過十歲出頭的少年人,見了自己,竟然還能這般鎮定的說話,委實不易。文武百官,又有幾個在自己麵前,不是戰戰兢兢的?


    萬歲不由生出幾分憐才的好感來,語調放軟:“齊恪純,你可知罪?”


    即使是刻意緩和的問話,出自九五至尊的口裏,也有驚心動魄的威懾力。


    齊恪純仍然跪在地上,聞言,忙恭恭敬敬磕下頭去。當他磕頭的瞬間,一股清揚含脆的碰擊聲彷佛夏日三伏天的潺潺溪水,傾斜而來,吸引眾人的目光。


    龍目微眯,萬歲的臉色幾不可辨的浮現出探究之情來,蹙眉沉思。


    他自然認得出,玉佩絕非凡品。這樣的玉佩,一共五塊,兩塊留在宮裏,一塊賞給了齊太傅,一塊賞給了英國公,還有一塊在衛國公府上。


    好一個齊家,齊恪純!


    “迴萬歲爺爺的話,草民愚魯,聆聽爺爺訓誡。”齊恪純雖然緊張,卻聽出了萬歲的語氣轉變,心頭大定,暗暗感念姐姐的聰慧。


    即便萬歲產生懷疑,也是好的。他太年幼,與其被萬歲見過就忘,不如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日,隻要他能展現朝政上的才華,相信萬歲不會埋沒了他。


    “嗯?”一聲疑問被拉得長長的,殿裏的空氣越發沉悶。


    康郡王正是得意時候,眼見齊恪純還想抵賴,也不顧萬歲沒問他話,大咧咧嚷道:“六弟,你休信這個小子的話,最是個奸猾狡詐的,企圖蒙混過去。你隻問他,是不是將我們俊兒打得重傷?”


    萬歲平淡地掃了一眼,卻不曾反駁,顯然默認了康郡王的話。


    又是一陣寂靜,齊恪純微微抬頭,看了康郡王一眼,才穩穩應道:“草民的確打了王府二公子。”


    他話音一落,康郡王已是大喜,就差朗聲而笑。而萬歲頗有幾分訝異,驚愕地盯著齊恪純看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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