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闕 鵲橋仙 第六迴 梟攀北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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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夜如鏡,未有觳紋。淩翎坐在桌前,挑亮燈芯,聽飛蛾撲火,嗶嗶剝剝濺出生命的火星。他想起大哥二哥的劍刺穿顏若朝身軀時的模樣,又想到他們對自己刀刃相向,站在赫連一派身旁的情景。但他仍記得在重露宮時,大哥的訓斥,二哥的溫柔,那一段恍若夢境的時光。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此時早已無法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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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翎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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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錫民站在門口,他臉上厚厚的皺紋和雪白的頭發,腳下蹣跚的步伐,都遮掩著他所身負的絕世武功,也遮掩著他疲憊而審慎的處世之道。他取了一件單衣給淩翎披上,笑道:“這種事情,原本也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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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一愣,不曉得他意指何處,他便解釋道:“這些背叛、反目、欺騙、隱瞞,不都是時常發生的事情麽?老朽已經習慣了,哈,不過剛好這一次輪到主人身上而已。這些事情隻要活著,以後還常常發生,還是盡早習慣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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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沉默了,章錫民看了看他,便恍如看過去的自己。他拄著拐杖慢慢地走出去,突然聽見淩翎說道:“我絕不會去習慣它。既如此,我便親手將它們打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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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了一想,站起身來。“教大家在莊廳等我。金翎客要籍此機會,與赫連世家一較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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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翎廈山莊內馳出十匹駿馬,馬頭均以金色翎羽裝飾。向四方飛馳而去。此後不久,赫連世家各州脈係寨營的門牆上,都被射入了裝飾金色翎羽地翎箭,而赫連世家冀鵂脈係——即有“鵂都”之稱的門前,淩翎扣緊箭頭,連射三箭,金色的翎羽在風中輕顫。竟釘入了掛在垛牆之後、繪有梟頭圖案的赫連世家家徽上,箭頭嵌入寸餘。竟不能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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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間,金翎客發出“射梟令”,與赫連世家敵對一事,傳遍江湖。而“金翎主人”淩翎的名頭,也在茶樓酒肆的閑談和說書人的新本之中隨處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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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翎兒好大地手筆,倒搶了赫連譽的風頭。”俞信笑道,將雙手一攤。整個人趴在了案幾上,看著顧雨溪道,“也搶在了你前頭。你要再不動手,便要被翎兒占了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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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道:“我們兄弟何分彼此?隻是……老四,大哥他們地事情,……當得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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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信懶洋洋翻了個身:“你親妹妹若在眼前要被人殺了,你會不會去救?你爹爹要是被人圍攻,你會不會去幫忙?人之常情。也不用太勉強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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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歎了口氣,道:“也是。但我現在擔心的是翎兒。他那直得不會拗彎的倔性子,竟也不曉得多方聯絡同盟,便一個人孤軍奮戰,和赫連世家對抗,多麽艱險。而二哥若站在赫連那方。但憑翎兒不是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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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信道:“金翎客已遭江湖眾怒,他怎麽聯絡?二哥不會站在那邊的,他畢竟不像大哥那般優柔。依我猜測,他隻是不想和大哥對著幹罷了。倘若漕幫的支援一斷,赫連世家的財源便不能保證,他們一定也頗為苦惱。但我想赫連譽一直縱容漕幫,便因為他還有殺手鐧在手。三哥,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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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無可無不可地道:“值什麽,反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放任翎兒一人,還是要盡快和他應和才行。這樣。你代我去一趟翎廈山莊。和翎兒接上,把我地意思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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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信點點頭。一翻身躍出了窗,迴頭叮囑道:“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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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笑罵:“你就不曉得走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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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沒在意,目前漕幫名義上真正的當家——邵利恬正手中端著茶水站在門外,在聽完他們說話後,麵無表情地默默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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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幫宣布與金翎客聯手“射梟”,並切斷對赫連世家各脈係錢糧水路供應的當天,位於金陵的天責會卻已先得到了風聲。天責會的“尊主”丁天霄緊急叫迴了天責十二門中六門的掌門,商議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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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鼎勳對此十分不解,問丁天霄道:“義父,漕幫要和赫連譽對幹,不是很好?江湖上早對赫連怨聲載道。我們要插手做甚?”丁天霄緊繃著臉道:“你不懂便不要多嘴!我們天責會生死存亡,便著落在漕幫身上。你安安靜靜地聽;下一刻,便要對上你的五哥時,我不準你還像對待金翎客那般,顧及什麽兄弟情誼,在關鍵時刻下不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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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鼎勳萬沒有想到竟還有這層說法,登時傻在那裏。還是另一位資格較老的絳紅門掌門見他茫然無措,便向他解釋說道:“在江東諸地,赫連地勢力之所以沒有擴散開來,所懼者無非是我們‘問責天下’的天責會,還有便是‘財傾東南’的漕幫。我們二者相互支持,更相互牽製,他赫連世家一來是如果強行介入必然損失重大;二來是這種局勢對他倒無損害,反而可以拉攏漕幫從中漁利,因此相安無事。如今漕幫要‘射梟’,這還得了?這三角的均衡事態一旦打破,赫連一定會想要直接接手江東,將我們與漕幫各個擊破。這中間的道理,解掌門你明白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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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鼎勳叫道:“縱使如此,那也不能做幫忙赫連魔頭的事情罷?!赫連既懼怕我們與漕幫聯手,那不若便當真聯手,去圍攻赫連,赫連譽難道有三頭六臂九條命,夠我們這般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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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絳紅門掌門尚未開口,丁天霄陡然迴轉過來,出手迅疾,直點解鼎勳胸口膻中穴。解鼎勳大駭,想也不想便橫臂擋格,誰料丁天霄點穴是假,將手一抹,撞開他地胳膊。解鼎勳不能自製,竟用自己地手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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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天責會自號‘天下之事,匹夫有責’,素來以中立著稱,此時怎麽能聯合別派,自己打自己的臉?更何況,金翎客一案目前尚未了結!此時和他們一起鬧什麽‘射梟’?你看不出這是金翎客的轉移目標之計麽?大家隻要將目光轉向赫連。它金翎客便可以坐享漁翁之利!我們天責會尚未為大家討迴金翎客的債,現在反要和他們聯手?!你要置我們天責會的臉麵於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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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鼎勳被問得張口結舌。半晌答不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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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餘幾位掌門都急忙問道:“可是尊主,這事卻要怎麽辦?我們若和漕幫打起來,也一樣是削弱彼此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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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天霄微微一笑,道:“正是來和你們商量這件事情。我探聽到了,漕幫現在那個幫主路永澈,並不算是漕幫真正地幫主,不過是憑著那好相貌和似乎能魅惑人的聲音。才到了如今地位置。他地夫人邵氏,才是邵群的女兒,漕幫真正在冊地繼承人,可惜不僅相貌醜陋,而且是有些瘋癲的。隻要將那姓路的除去,不怕操縱不了這個瘋傻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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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鼎勳聞言大急,大聲道:“這……這怎麽能!不論如何,那……那也是邵夫人地丈夫。你殺她丈夫,還要她乖乖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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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桌的人都****笑起來,道:“你以為誰娶那醜陋的邵夫人會發自真心,尤其是你那貌似天人的哥哥?不還是看中漕幫的產業。漕幫一到手,大約連和她說一句話也顧不上了,哪裏還有什麽感情可言。這樣的女人。最好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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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天霄道:“鼎勳,這件事我考慮到你的心情,雖然是在你轄區內,就不用你負責了。相反,有另一件重要事情要你陪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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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鼎勳知道他是怕自己顧及兄弟情麵,向路永澈通風報信,因此反將自己帶在身邊,但此刻也隻能忍氣吞聲,道:“是,孩兒謹遵義父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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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鵂都外三十裏紮下的大寨裏。李羨仙正獨自坐在帳中發呆。大哥竟會為了赫連家地女子和自己兵刃相向。二哥又會站在赫連那一方與七哥打作一團……實在是令他匪夷所思。這究竟是怎麽了?我們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副模樣?他悶悶地起身轉悠,卻突然見淩翎打馬風馳電掣地從土路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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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哥!”他想也不及想便飛身上去。往淩翎身後一坐,叫道:“你往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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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來!”淩翎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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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縱馬馳到山後一片荒原之上,這才停住。李羨仙奇道:“七哥,你來這荒地上作甚?”看他扶著一棵禿樹,便補了一句,“總不會是來種樹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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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白了他一眼,道:“我昨兒收了兩封信,都是托四哥轉來的。一封是三哥的,說漕幫已與赫連切斷關係,停止一切水路供應,要我相機行事,不可莽撞。”李羨仙一聽,拍手道:“這可好!七哥,你說我們這次能不能真的替族裏還有師父們報仇?”淩翎皺眉道:“這些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不然便總像有個箍子,將我們扣在那裏,一味掙紮,卻偏偏動彈不得……我還有話問你,你怎麽一時不見,便做了什麽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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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羨仙嘿嘿一笑,道:“這就叫‘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啊!之前那些,不過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說來,還得謝謝四哥,他人怎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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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道:“他那樣人,哪裏熱鬧便往哪裏鑽,這次若不是三哥托他,才不肯來這荒煙蔓草之地。我看你跟著龔巽的軍隊,是你大還是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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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羨仙翻了翻眼:“這是他地兵,自然他大些;但要到皇上那裏,還是我大些的。”淩翎道:“朝廷裏難道都是閑人麽,不去管邊疆作亂,卻來剿甚麽勞什子的匪。還是說,鵂都勢力之大,已經擴至汴京?”李羨仙搔頭道:“我也說不很清。但最直接的關係,卻是因為朝中一幹權臣害怕龔將軍勢力做大,因此想借赫連之手除了他,至少也要看他鬥個兩敗俱傷才肯收手。”淩翎聽他這樣說,凝神思索,竟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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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羨仙四下望了望,道:“哥,說了這許久,你還是沒說我們為啥來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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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這才想起自己話說了一半:“哦,是了,我說了收到兩封信。一封是三哥寄來的,另一封卻是……二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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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羨仙奇道:“二哥的?他……他不就在那裏麽?”伸手向鵂都的方向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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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想了想道:“他露那一手功夫,赫連譽一定防範他。估摸著不好直接出來,所以托四哥帶了信。他信中說的全是隱語,看來赫連對他防範得相當之重,讓他連四哥地本領也不敢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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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羨仙急忙問道:“他說了什麽?”淩翎招了招手,從懷中抖出一張細絲絹帕子來。帕子上題著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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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調寄臨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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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水經年歡意,危弦此夜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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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風影裏舞歸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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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騎今古道,隻影短長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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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淥酒尊前清淚,陽關疊裏離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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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須不負舊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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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翎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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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羨仙奇道:“這是晏先生地臨江仙嘛。……咦,怎麽有些不對。二哥寫這個給你做什麽?情呀意呀的,肉麻死了……”淩翎劈手奪了迴來,道:“你就不能想些正經地?二哥是說,他今夜要與大哥說清。要我在這裏等他,如果明日太陽出來前仍然沒有見著他,便不用等了;若他和大哥一起來,那是最好不過;若隻得他一個人出來,那他便要和大哥斷絕情義,聯合武林同道,圍攻赫連世家,再不顧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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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羨仙張口結舌,道:“等……等一等。大哥當真是赫連家的人?……這個……二哥為什麽又要加入進去?……亂七八糟的,到底怎麽迴事?”淩翎道:“你還不曉得麽?大哥是赫連譽的長子。眼下赫連譽的三子、原本想讓他來繼承赫連世家‘主公’之位的赫連朝華被大哥二哥殺了,那麽赫連譽惟一能仰仗的便隻有身為長子的赫連文華了。赫連世家其實表麵光鮮萬丈,勢力極大,其實內裏也似大廈將傾,也許最終欠缺的,便是那一根撥動弦音的翎羽罷了……我想,若朝的‘翎廈山莊’便寓意於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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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的這些,李羨仙自然不懂,他隻是著急跺腳道:“這麽說來,二哥不會打算今晚一旦大哥留下,他便和赫連譽拚個魚死網破吧?這怎麽行、這怎麽行!”他坐下來,抓耳撓腮,半晌道,“所以我說我不想管這江湖中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為啥當了官,和你們十萬八千裏了,卻還被攪進來!”他想起了什麽似的陡然站起身子,叫道,“有了!我迴去讓龔將軍今夜再進攻鵂都。赫連譽被這麽一攪,二哥便也許有時間逃出來了。”他不管淩翎,當下跳上馬,一路飛馳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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