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螺紋穹頂中央,有個圓形的空洞,炙熱的陽光從那裏投撒下來,在地麵上投射出一個金色耀眼的圈子。然而四周沒有被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仍是一脈的漆黑,星點的火把在掛壁上閃爍著鬼火般的色澤。四周唿喊喝彩咒罵之聲猶如疾風暴雨,連綿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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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金色的光圈之中有兩個身影,此時正一動不動地仃立著,長劍背身而矗,仿佛正欲撲食獵物的猛獸,靜靜地讀取著對手的唿吸,伺機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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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主,你看好哪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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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賭仲卿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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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男子撚著胡須,微笑著下了斷語,將手中的籌子全扔進小廝懷中那堆滿了籌碼的筐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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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邊另一人笑道:“沈老兒,你斷語下得早啦。仲卿太過浮躁,不是成大事的人。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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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金色的光圈裏,已傳來劍刃交加的厲響。其中一人頭上戴著遮了黑紗的鬥笠,將麵龐藏得若隱若現不甚明晰。他先行出招欲搶先機,卻被一襲素衣的對手閃到了身後,好在變招迅速,反手橫擋,這才堪堪避開。兩人間又拉開了數丈的距離,都站在那金色光圈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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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台上和沈國主說話的那人又道:“他們也比了有三刻了吧?於統領說,這兩人向來不和,這次教他倆爭荊地國主之位,定會拚個你死我活,但其實傷了哪一個都是自己人的損失,因此吩咐我倆,好歹看顧著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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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主笑道:“這個不勞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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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正說話間,四周歡聲又起,這一次卻是那一襲素衣的先行發難,而戴黑紗鬥笠的身形寰動,一招“鳳壺光轉”迤邐而下,妙到毫巔,將對手的長劍愣生生從中拗彎,力道拿捏精準,眼見著便要將對手的長劍折斷。沈國主臉上浮現了讚許的微笑,他白了身邊人一眼,略有些得意地說道:“王玄老兒,我看仲卿在分寸上拿捏得還是不錯的。若這一劍再狠三分勁,伯文身上便要多個透明窟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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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被叫做王玄的中年漢子卻站起身來,看了沈國主一眼道:“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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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聽一聲脆響,在那陽光環成的比武場裏,素衣青年手中的長劍已然斷做兩截。但全場並沒有爆發出勝負已定的歡唿聲,因為那戴著鬥笠的男子手中的劍此時卷了刃,而他頭頂上的鬥笠竟也分作兩爿,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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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衣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打量眼前人的尊容,微微張了張嘴,他臉上一瞬間好似劃過輕蔑的表情,終於什麽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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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幾乎同時丟下手中的劍,重新拉開架勢,雖然一個看似事不關己,一個望去老成持重,但彼此雙眼裏都燃著火,便似殺起了性的猛獸,不把對手撕裂吞噬幹淨不能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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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們的肩膀卻同時被扳住了,胳膊被輕而易舉地拗到身後,陽光畫出的比武場裏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兩人,將這兩隻殺紅了眼的野獸緊緊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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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主扭住了那鬥笠男子的肩,道:“冷靜些,仲卿。”王玄也扳著那素衣青年的臂膊笑道:“伯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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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變天了的緣故,那強烈的陽光劃出的光圈也在這一瞬暗淡下去。沈國主看了看天,笑道:“看,老天都不讓你們打下去啦。今天就到此為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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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分出的勝負讓滿場的觀者不免失望,吵罵聲不絕於耳。被叫做仲卿的青年俯身拾起了自己被削作兩爿的鬥笠,仍將那黑紗罩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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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主道:“仲卿,其實你並不見得要罩著臉,並沒有傳聞中那麽嚇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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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卿笑道:“這是自然。但我……”他瞥了一眼遠處正和王玄說話的伯文,冷笑了一聲,故意一字一字說得讓他聽見,“討厭那些上下打量的眼神,髒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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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文轉過身來,臉上挑起一絲尋釁的笑,沉聲道:“連害怕也要尋個藉口的人,真是不折不扣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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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主苦笑搖頭,道:“你們也是要做國主的人,將來還要共事,話不要說絕比較好……”王玄也附和道:“不管怎樣,將來我們赫連世家的荊鴟脈係還要靠你們二人撐起。至於誰做國主,那不過都是個名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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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卿笑道:“您老別說瞎話,照您這樣說,那明兒咱倆便換換,讓我去您那位置坐上兩天,我包管將一切事務料理的清清爽爽,不用您老費半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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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玄有些尷尬地轉開眼神,朝沈國主笑了笑道:“仲卿的嘴還是一貫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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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人正說話間,突然四周猛地安靜下來,繡有赫連家徽記的金梟旗突然出現在比武場的四個方位。一名黑衣人手持黑金絹帛,悄無聲息地落在比武場正中。從他麵龐上的刺青來看,隸屬赫連世家中的暗係——暗鳲脈係,職別為傳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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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急任務,荊鴟脈係的魏仲卿、郝伯文二位輔佐官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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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喚到姓名的二人依從地俯首含胸,躬身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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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家脈係信物——‘無妄’,近日被江湖大盜‘金翎客’盜走。著你二位即刻啟程,將‘無妄’追迴,誰先將‘無妄’送至族脈總壇,誰便為下任荊鴟脈係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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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傳令官將那黑金的絹帛遞到二人手中。兩人彼此互看了一眼,領了命,站起身來。魏仲卿問道:“‘無妄’這樣珍貴的物事,怎會被盜?”那傳令官冷冷地說道:“因為那金翎客也並非尋常盜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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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主拍著魏仲卿肩膀笑道:“好啦,這下讓你們先換個敵人,同仇敵愾一下未必不好。金翎客如今可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大盜,普天之下沒有他不敢盜的東西,更沒有他不敢去盜的地方。你們這一路去,莫要讓他墮了我赫連家的聲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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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仲卿道:“這是自然,不過天下之大,要上哪裏去尋這金翎客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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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玄笑道:“你們可以先去淮安漕幫總舵,漕幫與我們赫連家那是魚水之交,他們脈絡遍及天下,定能探聽到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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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拜謝而去,周圍同屬荊鴟脈係的僚從們立刻一擁而上,分別簇擁著二人朝著不同的方向走開。沈國主在後麵看著,歎道:“唉,這樣人才,卻偏偏兩人都在荊鴟脈係。若分一個在我雍鹙脈係中,我也不用成天愁心後繼無人了。”王玄冷笑一聲道:“若有一個在你的脈係之中,你現在要愁心的,便是你這國主的位子還做不做的牢靠了。荊鴟脈係的前任國主死得那麽不明不白,你還是不要步他後塵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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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玄又望著兩人的身影道:“也虧了他們在同一個脈係裏,相互牽製,才省了不少麻煩。是這次金翎客事件弄得他們兩敗俱傷,才是最好。家長說不定也是這意思,才做了這樣的安排。”沈國主道:“玄老兒,你活得不耐煩了,家長的意思你也敢亂猜。”王玄癟了癟嘴,卻也不再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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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一次行走江湖的機會,卻要和一個木樁子同行,真是有些敗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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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此彼此。到淮安以後,我想我們還是分道揚鑣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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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好了包袱的兩人站在出坳的轉角處,一如既往地進行著針鋒相對的問答。前來送行的眾人早已習慣他們的爭鬥,一山不容二虎,若他們相處融洽,反倒是件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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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主給他倆滿上了酒,道:“祝二位馬到成功。荊鴟國主之位也在等待著有人早日入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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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主’啊……還真是壯麗的稱唿。”魏仲卿微笑道,舉碗抿了一大口酒,將臉上的表情用這巨大的海碗巧妙地遮掩起來。郝伯文斜著眼看他,嘴角不經意地挑起一絲會意的弧度。他也將碗中的酒飲了幹淨,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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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仲卿卻是慢慢放下碗,和周圍人一一別過,又開了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這才不緊不慢地邁開腳步。雖然方向相同,卻完全不覺這兩人是結伴而行。沈國主一笑,對身邊正欲跟上的暗鳲脈係的追蹤官說道:“不必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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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仲卿獨自走出了五裏地,周圍半個人影也不見。天上太陽毒辣辣的曬人,他取下鬥笠,拿在手中權作扇子扇著,露出一直遮掩著的麵容。並不是多麽令人驚羨的長相,但自眉間直落下頜的兩道縱長血痕卻猶為引人注目。他找了個坳處歇了片刻,突然笑道:“前邊攔路的大哥,是要劫財呢,還是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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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從樹後轉了出來,叫道:“二子,又胡說。”卻是前一刻還在和他唱對台的郝伯文——不,現在該叫他做郝文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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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沒有追蹤官追來,看來我們這場對台戲唱得的確有鼻子有眼的。”魏仲卿——現在也該叫他魏青鸞了——整個人躺倒在山岩上,朝著郝文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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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為你了。”郝文坐到他身邊慢慢地說,“其實若你當初不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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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按住了他的嘴唇,讓他不能繼續說下去,這才笑道:“赫連世家和我們是世仇,我卻也不想教兄弟們都擔著一輩子的師仇家恨的分量。這件事情由我們來做,是最好不過的了。”他頓一頓,又道:“不過赫連世家內部的架構真是龐大至極,九族十脈,哪裏還像個‘世家’的模樣?……隻是每個脈係的領頭你叫做‘族長’也就罷了,卻偏偏要叫什麽‘國主’!害得我每次聽到這個稱唿便要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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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道:“可見這赫連譽的居心,恐怕不隻是一個江湖魔教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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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撇嘴道:“難不成他還想稱王稱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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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道:“那也未嚐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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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歪了歪腦袋,道:“做得好大的白日夢!如此說來,他的子女們,似乎的確也被稱做‘殿下’。據說這龐大的世家體製,便是赫連家的‘三殿下’設置的——不過聽聞最近似乎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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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皺了皺眉頭道:“不相幹的事,就暫且不用去管。我們先將‘無妄’尋迴,得到國主之位後,才能更深入赫連內部,將其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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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要從三年前說起。三年前,那日顏家血案之後,郝文和魏青鸞改換姓名,扮做八龍教的教徒,這才混入赫連世家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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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一般人,要混入赫連世家談何容易?卻也是機緣巧合,當初魏青鸞為救陳鳳燈而從八龍教教眾身上摸去的那些銀票之中,竟夾雜著一封八龍教向赫連世家舉薦人事的薦書。於是郝魏二人立刻趕上那群八龍教眾,問明了接頭暗號之後,將他們盡數殺了,奪了印信和服飾,隻留一個活口,領著他們到赫連世家的隱蔽所在後也當即滅口。路上魏青鸞仿著那封書信的字跡筆觸,又寫了一封幾乎亂真的“薦書”,這才順利地蒙騙過赫連世家的層層盤查。兩人換了名字,魏青鸞借口自己麵容毀壞而常常黑紗覆麵,還故意裝成彼此是死對頭的模樣……一路小心經營,精心掩飾,三年下來,不僅沒被識破,反倒混到了“國主”的備選之中,倒是輕巧得大出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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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攜手而行,走走說說,這樣悠閑的時光暌違三年之久。魏青鸞笑道:“我快當真將你當對頭了。戲演得多了,人就入進去了。——說不定哪一天我真會覺著你是個混賬。”郝文笑道:“你自己才混帳,成天咋唕著吵死人了。”說著裝模作樣向他臉上打去,不過指尖輕掃過魏青鸞的臉龐,他卻痛得一縮,狠狠地打落了郝文的手,埋怨道:“別碰,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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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這才發覺自己的指尖掃到的是魏青鸞臉上的傷痂,當即愧疚不已,急忙道:“當初都因為我……現在還會痛麽?”魏青鸞道:“不是你的緣故。我常常不小心摳破它,便似乎總也好不了了。剛剛被你的指風正好掃到傷處,所以疼痛。”郝文搖了搖頭,道:“當初我隻打算一個人來,你卻偏偏行事那麽偏激。”魏青鸞笑道:“我下一著棋,總要關聯數步才甘心。若不毀了這張臉,赫連譽一輩子都記得我,又怎麽能夠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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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被他說得沒言語了半晌,幹脆悶著頭直往前走了。魏青鸞一笑,將那鬥笠重新罩在頭上,遮掩住那血淚一般無法抹煞的刻痕。然而還沒走出一段,郝文卻又頓住步子,定定地看他。魏青鸞隻好也同樣停在原地,任他上下打量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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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子,隻有你我兩人時,還是……把鬥笠拿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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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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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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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有些發窘似的轉過身去,他定了定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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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許久沒有看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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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嗤道:“我們不是天天都見麵。……”然而仍是順從地取下了鬥笠。他慢慢抬起頭,耀眼的陽光讓眼睛略有些不適應,但仍然感到一股溫暖撲麵而來。眼前,郝文正轉過身子望著他,那目光紛繁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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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了然笑道:“莫要絞盡腦汁想那些海誓山盟的話語了,我最不愛聽。”說著話時他一把拉過郝文的胳膊,在狹窄無人的土路上飛奔起來,卻緊緊扣著對方的手指,任手心滾燙的汗水黏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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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譽呢,善用聲音和話語來迷惑別人。詞藻和語句是最好的迷魂湯。葉掌宮和齊師父卻偏偏都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但我不同!……抓牢了便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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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的輕功不愧為九卿第一,如此口中說話腳下如飛的功夫,世上的確罕有人能做到。郝文被他拉著減少了些阻力,卻也是有些吃力才勉強跟上他的步伐。郝文隻得叫:“停一停,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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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卻像個孩子似的迴頭對郝文扮了個鬼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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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到你啦,大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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