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挺享福呀。”


    </p>


    </p>


    邵利恬靠著門柱冷笑著說道。她百無聊賴之下,又提了一堆增補的藥品來到顧雨溪這別館裏,還想從這兒尋點樂子,打發手頭上那成把抓的無聊時光。


    </p>


    </p>


    顧雨溪正捧著那冊抄本,桌上攤著宣紙,逐字逐句地謄抄。見著難纏的母老虎前來,倒怕她弄壞了好容易寫成的心血,不待墨跡幹透,便連忙卷了起來;此外卻不和她搭話。


    </p>


    </p>


    邵利恬照例冷嘲熱諷了一陣,可惜少個鬥嘴的,不多久就覺得沒勁了,於是去廚房找了個鍋,看見爐上燒著水,便端了下來,將那鍋架上去。她也不會燉湯,隻是似模似樣地一古腦將帶來的補藥全扔進鍋裏,更不管什麽藥性是否相合,隻兌了點水,就放在火上空煮。其實別說是湯,她就連一粒米也是從未煮過的,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大約也知道煮飯要放些調料,看那廚房裏一排整齊的調味品,她也不管是什麽,拿起來亂放一氣。看見牆邊擺著好些天前她拿來的那個袋子,握在手裏掂量掂量,裏麵竟還有剩不少。邵利恬怒道:“這些下人們也被這狐媚子蠱著啦?連這個也替他講究著吃。這樣要吃到猴年馬月,方能見效?”一麵說,一麵打開鍋蓋,將那裏麵奇形怪狀的物事通通倒進鍋裏。煮了一個時辰,隻見滿鍋黑水,濃稠如蜜,煞是驚人。邵利恬得意非凡,拿了個碗盛了,端到顧雨溪麵前,道:“喏,姑奶奶親給你熬的補藥,還熱著呢,快喝下去。”


    </p>


    </p>


    那藥莫說是顧雨溪,便連陳九看了都變了臉色,悄聲道:“大小姐,這……這喝了恐怕會死人的……”邵利恬雙眉倒豎,罵道:“吃裏扒外的東西,本小姐熬藥怎麽會吃得死人?他若不吃,才是作死哩。不若你先嚐一口,便知道會不會死人了。”陳九哪裏還敢說話,連聲道:“不會死人,不會死人。”邵利恬笑道:“隻會救人。陳九,你拿住了他,本小姐親自給他灌下去。”陳九生怕她還要拿自己試藥,更不打話,幹脆利落地將顧雨溪的雙手反剪起來。


    </p>


    </p>


    顧雨溪瞪她一眼,無奈道:“不必勞煩小姐,我自己來。”伸手接過那碗,剛聞到那味道,便好一陣犯嘔。邵利恬笑道:“捧著碗小心些,打翻了的話,我可也不會讓你浪費我的辛苦,你便趴在地上舔幹淨它好了。”


    </p>


    </p>


    顧雨溪擰緊眉頭,將那碗湊到唇邊。邵利恬卻突然瞪大了眼睛,叫道:“等等!”她抓過了顧雨溪的一隻手。


    </p>


    </p>


    “你的手怎麽了?”


    </p>


    </p>


    她這一說,顧雨溪也略感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尖處竟不知為何有些發白,便似蒙了一層淡淡的霜,指蓋則有些發澀,掩著一道盈盈的青色。


    </p>


    </p>


    “定是你偷吃了什麽沾白沫子的東西,看,吃壞肚子了吧!”


    </p>


    </p>


    邵利恬胡亂扯道,趁顧雨溪不備,一把將那些藥灌進他嘴裏。


    </p>


    </p>


    她胸有成竹地笑道:“別害怕,有姑奶奶心疼你,喝了藥就沒事啦!”


    </p>


    </p>


    “四哥,你怎麽在這裏?”


    </p>


    </p>


    這一句話讓滿酒樓的人都跌落了下巴,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那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竟然是路永澈的哥哥。老四俞信往板凳上打橫一坐,抓過路永澈點的茶咕嚕灌了一大口,這才笑道:“憑你就能坐這裏舒舒服服地聽戲,我便不能?走,換個清靜的地說話。”


    </p>


    </p>


    兩人重新找了個雅座耽了,路永澈忙不迭地開口問道:“四哥,終於見著你了!這究竟怎麽迴事?”


    </p>


    </p>


    俞信骨碌著他那雙大眼睛笑道:“你托我手下的兄弟來找我,出手豪闊,我自然得給麵子,這不就來見你了麽。”他見路永澈還是一臉不解,於是繼續說道:“自從顏家那天之後,大家走得散了,我便一個人闖蕩江湖,靠販賣打聽到的消息這種沒本錢的生意來賺錢糊口,現在做得倒有幾分起色,成了這一帶地方包打聽的頭領。剛剛你向我手下人尋‘重露九卿’的下落,我便料猜是你,於是過來尋你。不過你現在似乎發達了嘛——”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路永澈一番,笑道,“漕幫幫主的女婿,你攀了高枝,便六親不認了,怎麽又掛念起我們的死活?”


    </p>


    </p>


    路永澈急道:“四哥,你明知我不是那樣的人,還拿話擠兌我。我這一路跟漕,可都為了找你們。那天之後究竟怎麽樣了,大家都在哪裏?師父可好?”


    </p>


    </p>


    俞信斜了斜眼,說道:“好——”路永澈心頭剛略一鬆,頭頂便被俞信一巴掌拍下去,罵道:“好得了麽?師父也過世啦!我們現下當真是沒父沒母的孤魂了。你倒好,這當口兒娶了邵家小姐,連孝也不戴!”原原本本地將那天的情景又說了一遍。


    </p>


    </p>


    路永澈雖然本料到齊紅粉大約是兇多吉少,但如今當真聽俞信言之鑿鑿地說來,十年間多少時光一並湧起,撞得他心口一窒,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不願承認遊箬、齊紅粉和向飛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那天在顏家的一切,他隻當是一場夢境。如今這夢卻突然闖入了現實,他喃喃念了一句師父,拿手撐住了額頭,擋起眼睛。


    </p>


    </p>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路永澈這才收拾情緒,繼續問道:“四哥,其他兄弟們又怎樣了?”


    </p>


    </p>


    俞信笑道:“你現在是漕幫邵家的女婿,錢數三輩子也數不完;我呢,是個靠賣消息為生的包打聽頭領,到嘴的肥肉從來沒有不吃的道理。你不給些酬金,便別指望撬開我的嘴。”


    </p>


    </p>


    路永澈攤手道:“我做這漕幫女婿,實屬無奈……”話未說完,俞信早打斷他道:“還能怎麽無奈,不就是為了老三的事麽。”


    </p>


    </p>


    路永澈奇道:“四哥,你怎麽什麽都曉得。”俞信翻給他一個白眼:“不然你以為我靠什麽吃飯?邵小姐就那麽一個,不是人人都娶得到,轉眼間便做了公子爺!管他是有奈無奈,既然是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便花他些錢又怎麽著,人不能老是蝕本。”


    </p>


    </p>


    路永澈本先不想多花邵群給他的錢,總覺得有一份情便要償一份,如今聽俞信說來倒覺得也有幾分道理,一時間哭笑不得,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送入俞信手中。


    </p>


    </p>


    俞信掂量掂量,知道是足金實兩的,臉上樂開了花,道:“果然做了女婿的人有丈人撐腰,就不是一般的大方。”路永澈急道:“四哥,說正經的。”


    </p>


    </p>


    俞信便坐直了腰,板了板臉,道:“那天我們都差點死在赫連魔頭的手下,咳,那魔頭真不是一般的利害。如果不是二哥的計策,今日你也見不到我活生生站在這裏。”路永澈點了點頭,他記起那天二哥用“傳音入密”吩咐他進攻的方位,這才得以突破包圍。他道:“二哥是什麽時候學會用‘傳音入密’這種高深心法的?”俞信道:“二哥的本領究竟有多少,我們誰也不曉得——恐怕大哥也不曉得。”


    </p>


    </p>


    俞信頓了頓,續道:“多虧了二哥,兄弟們都平安無事。突圍後大家便走散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聽到消息。你和老三就不用說了;我這狀況你也見著了。老六運氣不錯,被‘天責會’收了,要栽培他。天責會在江湖上還是神鬼各敬三分的主兒,料想他找了這樣的靠山,今後前途無量。”


    </p>


    </p>


    “老七翎兒呢,那家夥能活得下去我挺詫異的。前些日子看他還在山裏糊混著日子。反正他那種事不關己的人,江湖上沒人會去尋他的晦氣。”


    </p>


    </p>


    “老八從來都想做官,如今自然是去做官了。不過他可沒法參加科考,正巧一個小藩那裏缺文僚,說是不問出身,居然也給他弄了個芝麻樣的官當著。他大約是真想做現世的李太白,不過還差得遠。”


    </p>


    </p>


    “老九從來都獨來獨往,虧他背著那兩把重劍也走得動路,江湖上如今也混出了些名頭。他居無定所,想找也找不著他。估摸著赫連若想害他,先找著他也得花上好陣子的工夫,不用擔心。”


    </p>


    </p>


    聽見兄弟們雖然不在一處,但卻各有各的活法,路永澈心裏舒了口氣。他發覺老四跳過了大哥和二哥,略感奇怪,於是問道:“大哥二哥又過得如何?”


    </p>


    </p>


    說話總是快得像炒豆子的俞信卻突然塞住了,翻了翻眼,道:“這二位菩薩……我隻能說,他們按自己的意思過著日子。至於再詳盡些的,那可不是這點錢就能說了的。反正他們又不須你去擔心。”


    </p>


    </p>


    路永澈皺眉道:“四哥,若是和別人,你這話還說得通;我可是自家兄弟,又不會做對不住他們的事,有什麽能不能說?”


    </p>


    </p>


    俞信一本正經地搖頭笑道:“親兄弟,那也要明算賬。斟酌利弊,我才能混得好這口飯吃。你知道他們沒事,不也就成了。其他的,也許還是不知道的好。”


    </p>


    </p>


    “也許……還是不知道的好。”


    </p>


    </p>


    顧雨溪喃喃著字句,攥緊了發白的指節,皮膚透明得幾乎能看見下邊青色的脈絡了。他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跡,嗆出喉管的星點血絲濺在那冊發舊的抄本書封上,將封題《斜睨江天似等閑》中的“等閑”二字染成了偏赭的髒色。


    </p>


    </p>


    先前在顏家廳堂內,遊箬與赫連譽對峙之時所說的話語,此時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迴響在顧雨溪的腦海之中。他記起那時遊箬發白的臉色,還有赫連不屑的神情。


    </p>


    </p>


    “赫連,你這一招‘隋珠彈雀’原來也練成了。想必那‘等閑訣’你也揣摸透徹了。這天下沒有勝得過你的人了,你還想怎樣?”


    </p>


    </p>


    等閑訣。


    </p>


    </p>


    顧雨溪有些顫抖地拿起眼前的黃舊抄本。


    </p>


    </p>


    怎麽可能。


    </p>


    </p>


    這不過是本手抄的詩集而已,定是我想多了。


    </p>


    </p>


    然而從手掌蜿蜒而上,直指心脈的兀起經脈,卻昭示著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顧雨溪強忍著內髒和經脈幾乎被壓迫破碎的痛脹,這種經曆自從幼時那一次內力全廢,從此不能習武之後,便再也沒有過了。


    </p>


    </p>


    可若它真的是等閑訣,那麽這樣珍貴的物事,怎會放在邵群這裏,邵群又怎麽會放在家裏,最後經由邵利恬之手拿給自己?


    </p>


    </p>


    他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可還要再探究下去之時,卻覺得心頭猛地一痛,一股氣翻湧上來,卻偏偏嵌在喉頭,上不著天下不挨地。他被嗆得咳個不休,滿嘴是血,五髒六腑都似乎被倒咳出來,可那一股氣偏偏就紋絲不動地卡在那裏,逼得他漲紅了臉,渾身筋肉突起,幾乎要將渾身漸趨透明的皮膚撐裂。他難過地滾倒在地上,卻連唿喊的聲音也被噎著發不出來。耳邊絲毫沒有聲響,眼前是深色的黑,青光數點,四周包裹著靜寂。


    </p>


    </p>


    碰咚一聲,路永澈突地站起身來。俞信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道:“急什麽,還是你丈人吩咐你準點迴去?”


    </p>


    </p>


    路永澈道:“不知怎麽的,我有些擔心三哥。”


    </p>


    </p>


    俞信呷了口茶道:“你擔心他,做得數麽?還不是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p>


    </p>


    路永澈扔下茶錢,道:“既然得知了大家的下落,我得去告訴他才行;他早一天知道,也早一天安心,不再胡思亂想。”


    </p>


    </p>


    俞信拿起銅板在手指上彈了個旋花,笑道:“傻子。”


    </p>


    </p>


    路永澈沒有聽見,他整個人早已飛身出門,不知為何心裏突然有些發慌。


    </p>


    </p>


    馬蹄翻盞,剪起一行輕煙,在向淮安的路上。</p>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皇家飛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皇家飛雪並收藏九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