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鳴芝山雖然是一座山,其實卻是漕幫邵家的產業。那山上寸寸的風景,都似乎是拿銀兩堆砌成一般,精致得幾乎虛假了。山並不大,連綿著鱗次櫛比的莊園,粉牆黛瓦的庭院,一道道門一道道鎖層層遮掩,仿佛一個極盡華麗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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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坐在這囚籠的最深處,披了件薄衫,和山林間的鳥雀玩耍。那些世間罕見的鳥兒隻聽他一個唿哨,便從萬裏晴空上俯衝下來,又悠揚迴轉,輕巧地落在他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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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館裏的仆從們見了這一幕,雖然心裏曉得這家夥不過是老爺新換的男寵,卻都不敢對顧雨溪有絲毫不敬,暗想他也許是百鳥之仙,因而才有這等神仙風貌,這等唿喝神鳥的本領。那麽他若有一朝想要插翅而去,恐怕也並非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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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倒沒有插翅而去的想法。他聽著這山間鬆吟露唱,和這些鳥兒嬉戲玩耍,便覺得又迴到了堯嶺重露宮的山間,和澈兒一起並排躺在草地上,望著樹梢間星星點點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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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澈兒……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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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這樣想著,突然聽到門口的喧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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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了?”顧雨溪問身邊跑著的仆役陳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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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爺,您安心呆著就好。前門有位公子吵著要見您,但老爺吩咐了不能讓外人進來,所以公子少安毋躁,我們這便將他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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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渾身微微一顫。他知道路永澈來找他了。他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幾步,但終於又停下來,原處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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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口又鬧了好一陣。顧雨溪緊閉著眼睛,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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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九又顛顛地跑過來道:“顧公子,老爺也來了。他讓我問您,外邊那位路公子你是見還是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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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搖了搖頭,道:“不見。”他起身走向內室,“我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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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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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聲焦躁真切的唿喊卻陡然傳到了耳畔。內庭的門被拍得劈啪作響,仆從們都叫道:“路爺,裏麵不能過去了!”想來若不是念著邵群的麵,便要與他兵刃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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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擰深了眉,走到門前。陳九立刻攔在前麵,對他搖了搖頭道:“顧公子,不能再向前邁了,老奴這條性命,一家老小,可都係在您腳上哪。”顧雨溪道:“我就站在這門口說幾句話。”陳九點了點頭,退開一步,卻仍是全神貫注地防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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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站在門前,盡量壓抑語調中的顫抖,慢慢地說道:“澈兒,你走吧。我不是教你別來找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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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站在門外,急道:“三哥,我不明白!你要是覺得我哪裏錯了,想罵我打我,怎樣都成!可我怎能把你丟在這裏?我答應過師父兄弟,會保護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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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咬牙道:“我在這裏好得很,也能夠自己保護自己。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了,還說什麽大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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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怔了半晌,道:“三哥,你若是討厭我歡喜你,我便藏好這感情,不讓你發覺便是;你就當那天的事全沒發生,不好麽?你若是氣我,便擂我幾拳,怎樣出氣都隨你。不要說不見我,你是我三哥,怎麽能不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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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一時間沒了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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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將臉龐貼著那門,緩緩說道:“三哥,不管你怎麽想,鄙夷我也好,嘲笑我也好,但那天我路永澈是跟你拜的堂,牽的花,係的姻緣,真真切切,打心眼裏的,想和三哥一起!”四周嚓然靜寂。顧雨溪禁不住向前邁開一步。他的指尖碰到了門邊,吱呀地一聲響,門縫中搖曳的是模糊了的澈兒的臉。陳九急叫道:“顧公子,不成!”顧雨溪猛省,若在此刻糾纏不定,之前的犧牲和交易又是何必?自己又何苦受如此之辱?他狠下心,雙手使勁一推,那扇門轟地反撞迴去,將眼簾中倒映著的路永澈的模樣猛然闔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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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澈兒,……別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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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整個身子都壓在門上,感覺到那扇門外急促的叩擊,有滾燙的熱量透過門板傳進心底,燙得他渾身一個瑟縮,慢慢地滑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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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我們倆拜了堂,牽了花,飲了交杯,那姻緣也不會係在你我的身上,你不懂麽?我隻想要你過得更自在些,你怎麽就不懂呢?”他聲音漸低漸噎,幾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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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九連忙上前扶住顧雨溪,同時也鉗製住他,防他突然又衝向外邊。路永澈覺得頭頂微微一痛,抬頭看時,竟然是數隻體態各異的鳥兒,齜著渾身的羽毛,拿翅膀拍他,拿嘴啄他,要將他趕走。這些鳥兒平日都和顧雨溪相熟,如今見路永澈惹得它們主子不開心,都個個地竭誠護主,瞪著眼睛在路永澈的頭頂上盤旋,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可惜鳥兒畢竟是鳥兒,終究不懂人那紛紛繁繁欲說還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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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群一直在旁邊冷眼看著好戲,此時笑道:“連鳥兒都看得出來該趕你走,做人要識相一點。”走到身後扭住了路永澈的雙臂,朝門裏笑道:“顧三俠,我和你說過他定會這樣想,沒有料錯吧。我帶他走了,過些日子再來探你。”拉起路永澈便要離開。路永澈猶自抵抗,邵群低聲道:“讓你三哥靜一靜,不定還有別的法子說動他。”路永澈渾然沒有了主意,隻得任邵群拖著,幾步一迴頭地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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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幾日,邵莊裏除了邵群外,幾乎每個人都是失魂落魄的模樣。路永澈這輩子還沒有和三哥這樣拗過,心下不舒坦,他又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幾分糾結幾分惶惑都清楚地寫在臉上。他不明白三哥為什麽要生氣,以前不都是好好的嗎,怎麽不過是捅破了一層窗戶紙,這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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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利恬則安分得嚇人。這樣成天喳喳噪噪不停,揭瓦掀屋鬧個翻天的母夜叉突然靜得如大家閨秀一般,倒更讓人戰戰兢兢,生怕是暴風雨前片刻的寧靜。那一日她不過說了句:“這屋子也該拾掇了。”順手收拾了桌台上兩本雜書,就駭得一屋子下人們觳觫不已,站在廊下兩個時辰不敢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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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大哥,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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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利恬將飯菜端上桌子,輕輕地捋了捋頭發。她還是紮著當初路永澈替她隨手綰的那種發髻,身上的衣服穿得精致了些,臉上也撲了些脂粉。真所謂人靠衣裳馬靠鞍,這樣看來,倒也不是醜得驚世駭俗了,勉強也算個平常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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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吃了飯,爹爹說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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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悶悶地應了一聲,道:“利恬妹子,是我委屈你啦。結果非但你沒怨我,還替我忙這忙那的。”邵利恬笑了笑,沒有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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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邵群推門而入,道:“攪了你們小倆口說悄悄話。永澈,我有事情想和你說。這兩日我要跟船出漕,你要不要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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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茫然地抬起頭,問道:“出漕?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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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群點頭道:“是啊。平日我也不跟船,這次買賣大些,沿途的打點,交給手下不太放心。這次要上洛陽,沿路都有裝卸,泊船的日子也長,你若想尋你師父同門的下落,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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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眼睛一亮。他暗道三哥憂慮的不過是兄弟師父們的生死下落不明,若能得知他們的下落,三哥一個高興,不定便願意見我了;況且邵群也跟船一同出航,不用擔心他對三哥怎樣。他連忙道:“多謝嶽父大人!”邵群撚須笑道:“不用。有你跟著,也是多一個用劍高手,我也安心些。這次的貨可貴重得很,不能出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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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利恬自告奮勇,替路永澈打點包裹,她不擅這些家務,忙得滿頭大汗,抬頭看時,卻見路永澈正透著窗外望著西郊的方向,心頭一股火冒將上來,便恨不得上去摳瞎了他的眼珠子,卻終究生生地咽了下去,放柔聲音,道:“路大哥,天要涼啦,我替你放了幾件厚實的衣服。你放心吧,待你走後,你三哥……那邊,我也送兩床厚棉絮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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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話剛出口,卻想起爹爹在寒冬臘月從來不穿著厚衣的事來,於是悶悶地說:“不過你們練內家功夫的本領高強,運起內力便可禦寒了……算我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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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滿腦子隻想著他三哥,此時也隻當她在說他三哥,連忙道:“棉被還得趕緊送去,我三哥他不會武功,又沒有半點內力,凍著了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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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倒說得邵利恬微微一詫,奇道:“你們師出同門,你本領這樣好,為什麽偏他不會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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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毫無機心,自然不會瞞著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夫人,於是張口道:“他經脈脆弱,不能修習內力。”將先前小時候顧雨溪因為修煉內功,險些死去的事情說了一遍。他說著說著,便似迴到了當年,越說越起勁。末了才察覺邵利恬黑著一張臉,連忙道:“利恬妹子,我不該自說自話的,是我不好。”邵利恬轉過身子不看他,道:“你三哥那也是我三哥。你放心出漕去吧,我不跟你計較這個。”路永澈笑道:“利恬妹子最近懂事得多了。”正說話間,外邊傳來邵群的唿喊,路永澈提起包裹,走出門去,又不放心地迴頭說道:“雖然會惹你生氣,不過我也沒有別人可以拜托了——偶爾替我去照看下三哥罷。”邵利恬猛地抬起頭,那雙眼睛惡狠狠地瞪著路永澈,幾乎要將他吞吃下去;半晌終於緩緩地垂下眼簾,流海散落遮擋了彼此的視線,她沒有說話,輕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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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路永澈的身影終於消失不見,邵利恬猛地站起身來,使出全身力氣,將手中裝模作樣的繡繃朝他消失的方向砸得老遠。“操你奶奶的!”她罵道,扯下身上小姐模樣的衣服,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許多腳。這才終於出了氣,抬起頭,眼簾裏映著西郊的山尖,有血紅色的薄雲掛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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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他沒有武功,又不能修煉內力……哈哈!這倒讓我省去了不少事情。”她記起什麽似的開始翻箱倒櫃,許多奇異的物事亂糟糟堆滿了一床,其中有許多珍稀的補藥,還有許多從未見過的東西。她翻出一本毫不起眼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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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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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翻著那本有些發舊的書,齜起嘴得意地笑著,露出一排發黃的牙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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