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若白虹,蕊燦蓮花,隻見那使劍之人手腕微微一顫,霎地吐出一寸來長的劍芒,熒熒奪目。突然之間那劍之形也隱匿不見,仿若一團白霧平地而起,向著身前一老一少兩個人影劈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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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人不但不避,反而紮下身子,叫道:“好一派邪惑功夫!”凝掌欲接,竟是要以肉掌拚白刃了。他身旁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婦,此時早已躍起身子打算避開,見狀連忙叫道:“爹爹莫要硬拚,這‘妖劍’難對付得很!”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放心,教他今日見識我顏家‘移山掌法’!”說話間那一團劍霧已到眼前,那老者麵不改色,雙掌直劈,勢若開山,直探入那劍霧之中,掌風時重時凝,待那劍勢即將削到之時,卻在那劍背上似輕還重地那麽一拍,便令那劍客門戶大開;另一掌隨即跟到,雙掌之間配合拿捏得嚴絲密縫滴水不漏,隻當胸一撞,便聽得一聲悶哼,那劍客跌出十丈之遠,長劍也脫手飛去。偌大空曠的宮殿之中,此時還迴蕩著老者說話的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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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重予,老夫今日殺你,也是除江湖一害。”那老者挑起劍,扔還給他,盯著那被他打得滿口鮮血的家夥,一臉不屑的神情,“因此,莫怪老夫趁勢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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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重予接了劍,微微一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撐起身來。他實有三十好幾的年紀了,看起來卻似乎還是個二十出頭的瀟灑青年,若不是此刻被打得有些狼狽,倒也算得上“俊秀”二字。隻是眼角眉梢裏多了疲憊憔悴,沒了平日裏的疏狂不羈。他瞥一眼身後,十個最小不過四五歲,最大的也隻有十一二歲的男孩子,都瑟瑟地站在殿廷之上,朝他望過來,顯然並不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麽狀況。其中一個朝前走了幾步,擔心地問:“……葉叔叔,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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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得遠些!文兒,叫大家站遠了,別靠過來!”葉重予吼道。那孩子被他吼得略一怔,向後躲去。那老者眼利,當下對身旁的少婦使了個顏色,少婦會意,將身子一旋,竟是極精妙的步法,趁葉重予說話的當會,繞過他的身子,片刻就到了那些男孩們的麵前。其中一個見狀,哭著叫了一聲“娘!”撲進那少婦的懷裏。那少婦也禁不住兩淚漣漣,連聲道:“好孩子,不怕了,娘在這裏,娘和爺爺帶你迴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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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兒兩個還沒來得及好好瞅上一眼,葉重予的劍已倏忽到了麵前。他似笑非笑地說:“夫人得罪了,小少爺還是留在我這裏,讓我教他些武功吧。”說話謙恭,劍勢卻愈發淩厲,那少婦也虧得反應靈敏,仗著步法精良向後險險滑開,差若毫厘,便要被葉重予削去鼻尖。那少婦大怒,將孩子負於背上,罵道:“混賬妖人,也敢收我顏家子孫為徒!江湖上誰不知曉你葉重予悖亂綱常,不是正經東西!你中了爹爹的移山掌,還以為能囂張幾時?”葉重予恍若未聞,倒看著她步法,神情間竟頗為欣賞,因而仗劍直逼,卻又留她後路,硬是讓那少婦把腳下步法走了個全套,這才笑道:“駱家這套‘林間閑步’,今兒我總算是看全了!看來你是駱家的女兒駱可兒了。顏老前輩,這媳婦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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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宏贍臉上一陣青白,明明葉重予在與他和駱可兒交手之前已身負重傷,不然無論如何自己也不可能這麽輕易地三招內就破了他的“雪妖劍陣”,還將他一掌擊飛出去。然而眼下他與駱可兒交手,駱可兒背上還背著自己顏家唯一的血脈,他本應出手相幫,誰奈葉重予的劍勢迅如暴雨,駱可兒被他逼得將林間閑步用到極致,竟仍甩不下他,而自己更是沒有一絲插手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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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此刻駱可兒已然技窮,顏宏贍無論如何也不能猶豫了,一聲怒吼,劈掌而下,冒著被削斷手指的風險替過駱可兒,叫道:“快帶著蒙兒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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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可兒尚且遲疑,卻見顏宏贍的外袍已如破片紛紛而下,兩掌皮肉被劍風掃得滲出血來,驚得動彈不得,她自嫁到顏家以來,大小陣仗也見過幾十場,何時見過這江湖第一名門顏家的家長如此吃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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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宏贍這才正眼看待眼前的青年,心道一聲慚愧,若不是葉重予先前已不知被何人打成重傷,且傷在心脈之上,不能全拚內力,隻能憑技巧取勝,怕現在自己已做了這劍下冤魂。況且剛剛中掌之後,竟能再片刻間重整旗鼓,實在匪夷所思。也難怪江湖第一邪派赫連世家的魔頭赫連譽不要別人,單單聯合了葉重予與他手下的重露宮,便在一年之間連滅江湖三大世家四大名門,如此戰績,怕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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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重予心中也暗暗苦笑,剛剛受那老頭一掌後偷偷卸去,卻裝作重傷模樣,用那片刻功夫調勻內息,接著和駱可兒相鬥,暗令周身氣息勻整,這才再與這老頭較量,卻發現,終究還是過於勉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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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間覺得胸口一翻,咳出一口血來;劍尖也頓時一滯,暴風驟雨般的劍勢倏而停止。顏宏贍瞅見空隙,暗道機不可失,一大步跨來,先一掌拍在葉重予心窩,教他動彈不得,另隻手扯過他右手一卸,登時將他持劍的右臂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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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重予一聲不吭,隻是右手緩緩地垂了下來。他淒然一笑,眉宇間掩不盡落寞之色。顏宏贍沒料到他剛毅如此,倒對他十分敬重,道:“葉重予,你倒是條漢子。可為什麽要做這些齷齪勾當?你持身不正,離經叛道,崇尚男風,那是你自身的事,我不去問;可劫掠幼童,襄助邪派,使江湖三世四門遭滅門慘案,你又要如何解釋?!”他說這些時胡髭微顫,顯然氣極。身旁駱可兒也全身發抖,摟緊了懷中的幼子,用仇恨的眼神望向葉重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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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江湖武林世家,當今最著名者乃是“四世五門”。“五門”中第一名門便是顏宏贍的顏家。誰料江湖第一邪派赫連世家不知居心何在,竟聯合葉重予的重露宮,擬將“四世五門”滅了個幹淨。惟有顏家人丁興旺,武功自成一路,再加上江湖朋友眾多,事先做好防備,赫連世家竟沒能得手;但孩子卻仍被葉重予偷了去,可笑的是顏家亂成一團,竟數日後才發現,因此顏宏贍和媳婦駱可兒連忙灰頭土臉地一路追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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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你……你這賊頭,劫走我家蒙兒到底想做什麽?你……難道……你對他做了什麽?”駱可兒臉色煞白,搖搖欲墜,不敢再想下去,拔劍在手,指著葉重予清臒的麵容,劍尖顫個不住,“……我殺了你!”便要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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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聽葉重予澀然一聲,微抬起臉來,帶著點淒涼的笑,直視駱可兒逼上的劍鋒,卻恍若未見,喃喃自語道:“他平生從不求我,就這一件事,我怎能不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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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可兒被他這神情駭得一震,劍便頓在了半空,卻聽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他從未正眼瞧我。可哪怕他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說半個不字,況且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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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平生從不求我。隻這一件事托於我,我怎能不歡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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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兩眼一黑,又吐出好大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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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宏贍往他心門一探,心脈盡斷,眼見著不活了。心中暗歎,想必能打傷葉重予的也是絕頂高手,若這高手也在赫連一派,顏家恐怕難敵滅門之災。心中憂愁,對駱可兒道:“他神誌不清,胡言亂語。了結他罷,省些痛苦。”駱可兒點點頭,抱緊了孩子,捂了他的眼,反手又對葉重予當胸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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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宏贍抱過孫子,催促道:“快些走。雖說殺了賊首,卻是多仗運氣。若這重露宮的‘三公’返來,你我也都不是對手。”駱可兒急急跟上,突然一頓,迴頭望向另外九個孩子。他們站在重露宮大殿的廊柱後麵,看著眼前的一切,竟不哭不鬧,漠然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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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這些孩子……”駱可兒猶疑著問。顏宏贍迴頭看了一眼,低聲歎道:“我們自顧不暇,哪裏有工夫管他們呢。若帶上他們,我怕連前邊的‘九丈天’‘玄機瀑’都過不去。”見駱可兒還在遲疑,顏宏贍趕緊道:“可兒,我怕赫連小賊這幾日還要偷襲我們顏家。若打傷葉重予的家夥也在其內,我怕宣玉他們不是對手!還得先迴去布置才是。這些孩子,等我們打退了赫連,聯合武林正派,再上山來救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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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可兒連忙點頭,兩人一陣風般地下山去了,剩那九個孩子,靜默地矗在空蕩蕩的重露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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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慢慢地圍到葉重予身邊。其中一個年幼的蹲下身來,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問:“葉叔叔,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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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重予勉力撐開眼睛,卻仍是一團漆黑。他嘶聲問道:“你是澈兒?……叫文兒來……我有話說……”旁邊一個看來最年長的少年低下了身子,握住葉重予另一隻手道:“文兒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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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重予仿佛溺水之人抓著的最後一根稻草,當下扔開了澈兒,兩隻手將文兒攥得緊緊的,眼中流下淚來,道:“我知道,你和他不同!……答應叔叔,別像他一樣!……”說完這兩句,葉重予猛地一窒,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似的,雙眼一闔,再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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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都靜默著不再說話。一個慢慢地道:“葉叔叔也死了。”另一個道:“今後再沒有人要我們了。”再一個說:“我娘臨死時說過,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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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幾個黑衣素服、仆從模樣的人走出來,默默地將葉重予的屍身抬起,仿佛沒有看見這些孩子似的,徑直將屍身抬入中庭,早有棺木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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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九個孩子中有幾個在重露宮呆了一段時日的,知道這是被藥啞的啞仆。他們嚴格恪守重露宮的規矩,仿佛影子一般不顯形跡。孩子們靜靜地看著葉重予的屍身被裝進棺木,然後有幾個便轉了身子,向重露宮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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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被葉重予喚作“文兒”的少年緊幾步衝在前頭,將他們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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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去哪?”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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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叔叔也不在了,我們總不能還在這裏。”一個眉眼若星,俊美異常的少年迴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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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去的話,死路一條。”文兒指著外麵重重慘霧說道。這話的確不假,重露宮建在這絕壁之上,下山之路險而又險,天塹相連,機關無數。若不是身負絕技,怕都沒膽量往這山頭一瞥。也正因如此,剛剛顏宏贍才不願獨力救這些孩子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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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料那俊美少年不過揚眉一笑,道:“生死又何妨?饒是如葉叔叔這般利害,也不過如此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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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兒聞言臉色微變,仿佛氣極,抓過那少年肩頭便打,誰料拳頭還未伸出,早被另一隻手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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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是兄弟,都是見識過生死的,這一年經曆下來,難道還不明白麽?我們身上擔負的,可不隻是一條性命!”出手攔住文兒的少年年紀與文兒相仿,卻溫潤親切得多,字字句句都讓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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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叫做澈兒的孩子也趕上來道:“葉叔叔當初救我們時,說想我們好好活下去,才救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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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個叫道:“可是他和殺了爹娘的人是一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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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個哽咽道:“可我不覺得葉叔叔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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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個道:“我不懂!顏爺爺該是英雄,我爹爹常提他!可他為什麽不管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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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當然,他隻救他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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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老頭不好,為什麽要殺了葉叔叔?葉叔叔不是壞人,他哄我睡覺,還買糖給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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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叔叔說過要教我劍法……他說話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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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仿佛被壓抑太久,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然後尚且懵懂的他們並不理解的悲哀就從心底泛了出來,一個個都掉下了眼淚。但他們卻約定好了似的,沒有一個人放聲大哭,都隻是抽噎著,仍然不停地問著沒有答案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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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夠了,都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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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兒冷著臉喝道。他年齡最長,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個頭也開始竄了,因此在這九個孩子中顯得紮眼。他瞪著另外八個孩子道:“哪裏也不許去,想活著將這些問題鬧清楚,就在這裏好好呆著!什麽時候我們能比葉叔叔還要厲害,比顏老頭和那個女人還要厲害時,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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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呆在這兒,又能做什麽呢?”說話的仍是先前那個美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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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兒道:“你沒聽剛剛那個老頭說麽。重露‘三公’會迴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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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澈兒眨巴著眼問:“他們會像葉叔叔一樣對我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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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兒搖了搖頭:“不曉得。但我們可以求他們教我們本領。無論如何也要求到,再苦再累也要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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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雙眼閃閃發光,一齊叫道:“是,學了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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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兒擰起了那兩個孩子的麵頰,目光冷然,不似少年應有。他慢慢地說道:“錯了,是為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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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都不言語了,有幾個愛哭的紐緊了衣裳,又吧嗒吧嗒掉下眼淚來。那先前攔住文兒的溫潤少年見狀摟過了他們,微微笑道:“別想那些難過的事了。從今兒起,我們九個人一齊活下去,誰也別獨自走,誰也別拋下誰。從今兒起,我們就是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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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煦然一笑,轉過身來,揀起一塊石頭,在地上劃了些橫橫豎豎,又指著它們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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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我叫做魏青鸞。辛醜年三月生的,今年十二歲。不知道有幾個是我哥哥,幾個算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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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都安靜下來。有幾個喃喃著“兄弟”二字。兄弟。對於眼睜睜看著全家滅族而一度哭啞了嗓子的他們,這兩個字分外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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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美貌少年看著魏青鸞笑道:“你這話我聽了喜歡。”也揀了石頭在地上寫了三個字,道,“我叫顧雨溪,壬寅年八月生的,比你小一歲。屈做你弟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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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澈兒也走上前來寫了名字,道:“甲辰年元月,屬龍的,路永澈。比你們都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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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圓臉兒的孩子,長得小精精的,骨碌著眼睛走過來,在路永澈的名字上邊寫了“俞信”兩個字,那筆畫蓋在了“路永澈”三個字上邊,攪得亂七八糟。路永澈怒道:“你亂畫什麽,旁邊那麽大的地你不寫,卻要寫我這裏!”那孩子嘿嘿一笑,跳起來叉了腰道:“自然要寫你上頭。我可比你大!我葵卯年十月的,屬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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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都是一愣,這孩子看來不過五六歲,若是葵卯年的,則該是十歲了。魏青鸞問:“俞信,你沒記錯,真是葵卯年的?”俞信冷笑道:“丁未年黃河大水,我家救了好幾十戶災民,我爹叫我端藥水去給那些人,還寫了方子教我抓藥。我若隻有五六歲,當時還在繈褓裏!”魏青鸞看他說的清楚,也不像五六歲的孩子能說出的,於是笑道:“隻怪你長得小。”又問身旁還在抹淚的孩子:“你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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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囁嚅著說:“……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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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沒有聽清,又問道:“什麽?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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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卻不說話了,拾起石頭,在地上用力地劃。他還掌握不到力度,橫豎都劃得歪歪扭扭,卻隱約看出是倆個大字:“淩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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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拍著他的頭:“淩翎,好名字。幾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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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道:“……七歲。”想來他還太小,不懂什麽天幹地支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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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間另一個孩子走到了前邊,他卻沒有去拿地上的石子,反而揀起了葉重予留在殿上的那把劍。別看他瘦削的身子,提那把劍竟然輕輕鬆鬆,仿佛和一小塊石子沒什麽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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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孩子雪白的肌膚,可耳邊卻偏多了一大塊黑色的仿佛墨汁的汙漬。魏青鸞上前想幫他擦去,卻被他厭惡地撥開了,再仔細看時,才發現那哪裏是汙漬,原來竟是一塊墨黑色的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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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提了劍,在地上飛快地劃出了自己的名字,竟似乎有書法筆鋒。看去時,“安墨瑕”三個字已劃在石板之上。大家都吃驚不已,因為這個叫安墨瑕的孩子最多不過五六歲,竟能揮動葉重予的長劍,寫出有模有樣的字來。文兒卻輕噫一聲道:“原來是‘書風劍雨’安家的後人,難怪。”魏青鸞看他一眼,他也從爹娘處聽過自號“書風劍雨”的安家,乃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這一家的孩子,三歲上會書寫,四歲會舞劍,五歲便要會賦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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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未年二月十二,安墨瑕。”他的聲音稚嫩卻安靜,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好小的年紀,卻真不得了,其他孩子都帶點嫉妒地在心裏暗道。卻有一個摟過了他的脖子,笑道:“真厲害,墨瑕弟弟,我拜你為師,也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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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墨瑕未及迴話,那家夥早跳了出來,笑道:“我不會寫字,青鸞哥哥,你幫我寫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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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點一點頭笑道:“好。你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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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姓解,解鼎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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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皺了皺眉道:“這名字倒難。”伸手寫了個“謝”字,問,“是這個嗎?”解鼎勳歪著頭看了半晌道:“似乎不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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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文揀了另一塊石頭,在旁邊劃了一個“解”字,道:“是五大名門中的‘寶樹神槍’解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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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鼎勳兩眼一亮道:“是,文哥哥你也認得我們家人嗎?”阿文搖了搖頭,解鼎勳好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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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又寫了“頂”“勳”兩字,問道:“是這兩個麽?”解鼎勳看了看說:“我鬧不懂,但記得‘鼎’字難寫,娘把了我半天的手,我也沒理清那些橫豎,似乎沒有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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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笑道:“我曉得了,卻是‘力能扛鼎’的鼎。”寫下了,果然見解鼎勳拍手笑道:“是了,就是這個。”不由得道:“你這名字氣魄倒大,你爹娘期望很深呢。”解鼎勳聽見爹娘二字,突然頓住,偏開頭去,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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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旁邊一聲冷笑,一個孩子踱出步來,卻是駭人的模樣:雖然年齡撐破了天也隻有六七歲,卻白發白眉,竟然連眼睫也都是根根淨白,皮膚白得幾乎透明了,看得見下邊紅色的血管。他微眯著一雙吊梢眼,眼瞳是極淡的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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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細看下來,這舉世無雙的白子才真的是美得世間無有,可惜一團會動的白影無論怎麽都會先嚇著人。這白子還不安分,偏要學著大人的模樣背著雙手挺著胸脯踱著步子,仿佛讀書人一般,讓人看著更覺得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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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娘起這樣的名字,兒子卻是膽小鬼!”“白子”指著解鼎勳罵道,又將那粉嫩的手指向周遭繞了一整圈,道:“你們都是,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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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操起石子,寫下“李羨仙”三個大字,驕傲地揚起臉來:“我是五大名門之一‘寒光雪魄’李家的後人李羨仙,不像你們隻顧著自己活得好就成,我要替爹娘報仇,不管是重露宮、赫連世家還是什麽混賬江湖,都給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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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看了這孩子一眼,說不出話。其餘的孩子臉上都露了些不屑的神氣,有人叫:“你說誰是膽小鬼?!”便要衝上去廝打,好在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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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看著阿文道:“便隻有你還沒說名字了。你若比我小,可得尊我一聲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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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文微微斜眼道:“偏不讓你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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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片刻,在地上寫了“郝文”兩字,道:“我叫……郝文。庚子年十一月生,你們都得叫我一聲大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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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孩子臉上浮現了失望的神氣,他們比較希望魏青鸞是大哥,那樣體貼溫柔的人才好撒嬌。然而現在是郝文是大哥,怕以後日子不太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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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隻聽郝文說道:“今後我們九人便是兄弟。若有誰不服管教、擅自行動,不敬兄長、欺負幼弟,不求上進、得過且過,不惜生命、恣意輕生的,那就別怪大哥不留情教訓你們,這兄弟也做不成!”郝文冷臉厲聲地一條條說來,倒也有幾分威嚴,駭得弟弟們都不敢亂動,隻把眼睛眨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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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接著按照年歲,把兄弟們排了順序,九人的姓名一個個記來太難,到底是三哥六弟這樣喊著方便。孩子們老實了半晌,路永澈終於可憐巴巴地舉了手問道:“大哥,我們能去外邊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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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無奈地將手一揮,將本來打算宣講的大道理都咽迴肚裏,道:“去罷,別去到隘口外邊,也別靠近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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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畢竟是孩子,生死家仇什麽的,抵不上能耍子的快活。再加上又有了家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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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們跌跌撞撞往外跑,到底是不放心,又追上去叫道:“五兒,都交給你了,誰要是跑出了岔子,我拿你板子!”路永澈一聽有“任務”給他,興奮得跳起來迴道:“大哥放心,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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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看著郝文的身影淡淡一笑,站到他身旁道:“你家裏也是長子吧?管教弟妹很有一套。”郝文喘了口氣,看向魏青鸞道:“的確是。但這畢竟和家裏不同。好在有你。謝了。”他這才仔細看清了魏青鸞的相貌,雖然不到顧雨溪那般令人驚豔,也不似李羨仙那樣過目難忘,卻是細水流長,慢慢地透出些韻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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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笑道:“……我來這裏比你們都久,和葉叔叔處得長了,心境也平和下來,很多事情都看得開了。當初剛來這時也尋死覓活的,葉叔叔的胳膊都被我咬了許多口。你們多半這幾天才被人送到重露宮,剛剛改換環境,人容易暴躁,你一味強壓,反倒不成。”郝文被他說得麵上一紅,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對不住,我這個最遲來的,卻指手畫腳。”魏青鸞抿嘴道:“剛剛卻不說這麽軟的話,偏做那鐵麵青天。……對了,我聽你喊那聲‘五兒’親切得很,你家那兒也是這樣叫的嗎?”郝文道:“是。都是一樣叫法。”魏青鸞笑道:“難道排行第二也要叫作‘二兒’麽?”郝文道:“不,是叫作‘二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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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微微一笑,道:“這個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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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聽見外邊孩子們連連發出驚叫,魏青鸞和郝文趕緊奔出大殿,見老六解鼎勳失足滑在懸崖邊,動也不能動,原來竟是一條丈把長的巨蟒纏在他腿上,口中噝噝地吐著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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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都嚇得不敢動彈,路永澈靠得最近,手裏拿著一根枯枝不停地拍打著地麵,似乎是想引誘那蟒蛇過來,看見郝文和魏青鸞,哇地一聲哭道:“大哥、二哥,是我的錯,我沒看好老六!”安墨瑕則拖著葉重予的劍,麵無表情地一步步靠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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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連忙拉住了安墨瑕道:“瑕兒,你便殺得了那蟒蛇,也救不得你六哥。那蟒蛇一鬆身子,你六哥也要落在懸崖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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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間那蟒蛇已張開大口,眼看著就要向解鼎勳咬去。電光火石之間哪裏容得細想,魏青鸞一把搶過安墨瑕手中的劍,縱身而出,直刺那蟒蛇七寸。那蟒蛇竟通靈性,見有人刺來,向後一避,魏青鸞去勢甚猛,眼見著要衝跌下懸崖去。郝文叫道:“小心!”撲身來救,卻見魏青鸞堪堪一個轉身,腳尖一勾,身子在懸崖半空中滑一道弧線,輕鬆地穩住了,竟是上乘輕功的身法。就這霎那之間他一把抓過了解鼎勳的胳臂,猛地向懸崖方向一甩,同時持劍之手毫不留情地斬向巨蟒要害,那巨蟒免不得再次閃避,身子一鬆,卻恰巧被那一甩蕩到半空中,沒得支撐,跌下懸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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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都拍手大聲叫好,郝文趕緊上前扶住了重心不穩的魏青鸞,其他幾個七手八腳地把嚇了個半死的解鼎勳拖上來,忙著替他撫胸捶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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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兩人都安定下來,郝文走到解鼎勳旁邊,抬手是毫不留情的三巴掌,啪啪啪全打在屁股上。他怒聲道:“我吩咐過你們不要靠近懸崖隘口!你若本領大不會出事,那我管不著你!可你險些害死你二哥你知道麽?去向你二哥道歉!”又走到路永澈跟前,抬手賞了一巴掌,嫩紅的小臉當即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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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轉向魏青鸞道:“你原來會武功,可也太冒險了。”魏青鸞尚未答話,旁邊顧雨溪聞言撲哧一聲,先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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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道:“我以為你年歲長些,總比我懂得多,卻還是個消息不靈通的。你聽見‘魏青鸞’三個名字還不曉得麽?他便是魏四公子,怎能不會武功,不僅是會,恐怕還會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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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當下愣住。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火髓冰心”魏家的四公子,年紀輕輕便有了“鳳雛天驕”的綽號,傳說聰慧逼人,武功飛進,莫說同齡人沒有能與之相比的,就是許多江湖長輩也要敗在他手下。江湖上關於他如何天資聰穎的故事,常常被父母拿來教訓那些不願奮力用功的孩子。可誰料到這個傳說的主角,竟然隻得一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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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笑道:“所謂傳言,便是越傳越虛。我輕功上的確比其他同齡學的快些,若是其他,卻也平常。”郝文一想也是,看他剛才身法的確漂亮,但劍術並無特長,否則剛剛隻一劍,便該斬下那蟒的頭來。即使換作年幼的安墨瑕,恐怕也至少會劃傷那蟒,他卻連碰也沒碰著,力道、劍速也很平常。於是道:“今後可不得如此冒險。”顧雨溪仍抿著嘴笑,郝文白他一眼,也不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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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道了聲抱歉,站起身來,卻微微皺了皺眉,原來手腕處蹭破了好大塊皮。郝文瞥見了,便扯下包巾,替他紮起來,一麵道:“二子,我想明日起教習弟弟們武功。今後在這懸崖上過活,危險的事還多著。都會些武功,也保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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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了半晌,卻沒見魏青鸞迴音,奇怪地抬頭看他,道:“你沒聽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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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笑道:“都清了,隻是我給你喚得還沒迴神兒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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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還沒理清路子,魏青鸞又彎起眉毛,笑道:“再叫我一聲‘二子’,我便替你做兄弟們的教頭。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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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徹底給這個二弟鬧糊塗了,他茫茫然地又喊了一聲:“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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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魏青鸞脆生生應了一聲是,看他臉笑得如新綻的海棠花,不由得在心中暗歎:人道“火髓冰心”魏家人心有九竅,如今一見,果然不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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