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二十二年。


    這是沉天南北上的第三個年頭。


    第一年,赤鬆軍趕在冬天之前,將蠻族逐出了無迴關。


    第二年,無迴關的修葺因為蠻族南下而中斷,在付出了兩府之地被荼毒的代價後,赤鬆軍再次接連取勝,又一次將蠻族趕了迴去。


    而第三年,無迴關的修葺徹底完成。


    此時的沉天南已經一路封侯拜將。


    一軍主帥、一等國公、正二品武官、護國軍神等眾多光環籠罩在了他的身上。


    可謂名利雙收。


    然而,他畢竟出自商賈世家。


    當時的沉天南,心態上難免有一些飄飄然。


    在無迴關修葺完成之後,他便開始琢磨打進北州,將蠻族欠了這麽多年的血債,討一部分迴來。


    對於這種想法,赤鬆軍副帥蘇雲,表示了無比堅決的反對。


    可連番的大勝,讓沉天南確信,蠻族是不長腦子的。


    無論交戰多少次,他們永遠會上當,永遠會中計。


    就這樣,沉天南召集眾將,製定了北出的計劃。


    目標,是距離無迴關最近的,也是最弱小的蠻族撻拔部。


    這一戰,蘇雲沒有參與。


    沉天南讓他守好無迴關,等大勝歸來時,再一起吃酒。


    留下二十萬兵力鎮守後,沉天南於秋季到來之前,先發製人,帶著赤鬆軍主力悍然北上。


    那時,他並不知道,在大軍上空盤旋著,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飛鳥,是一種叫做妖隼的信鳥。


    就這樣,在一個寂靜的黑夜,赤鬆軍殺入了蠻族撻拔部。


    然而,讓沉天南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等待著他的,並不是羸弱的撻拔部。


    而是蠻族六王部中,最強的烏旦部!


    為什麽計劃製定的目標是撻拔部呢?


    因為出關作戰,沉天南唯一有信心能戰勝的,隻有這個最弱的部族。


    現在,赤鬆軍沒變,對手變成了最強的烏旦部。


    一邊是偷襲,一邊是準備萬全等著被偷襲。


    結果可想而知。


    一個照麵下來,赤鬆軍就損失數萬。


    加上身在在草原,戰馬的劣勢根本無法彌補。


    烏旦王雖然不懂戰術,但僅僅隻是下令全軍壓上,就足以趕在赤鬆軍退迴無迴關之前,將他們斬殺殆盡。


    “完了……”


    這是沉天南當時唯一的想法。


    仗著六境的實力,他拚命的衝向烏旦王所在的方位,想要跟烏旦王以命換命,來盡可能的減少赤鬆軍傷亡。


    然而,蠻族太多了。


    哪怕他用盡了全力,距離烏旦王依舊遙不可及。


    他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聽蘇雲的話。


    自己死了無所謂,可葬送了大半的赤鬆軍,無迴關怎麽辦?北地怎麽辦?


    就在他已經快要徹底絕望的時候,一支萬人左右的軍隊,突然插入戰場。


    為首者身穿一身亮銀盔甲,正是赤鬆軍的副帥蘇雲。


    沉天南的大腦陷入短暫的茫然。


    這片刻的功夫,蘇雲已經如一道颶風從他身側一掠而過。


    十餘名蠻兵身首分離不說,蘇雲迴槍收勢的時候還順帶掃中了沉天南的胸口,將他打得遠遠的拋飛出去,脫離了膠著之地。


    “先鋒營隨我斷後!其餘人等,全速撤退!


    !”


    蘇雲爆吼一聲,一馬當先接下了蠻族的攻勢。


    直到被士兵接住,沉天南才從茫然中迴過神來。


    而此時,蘇雲已經淹沒在了浪潮一般的蠻兵之中,再也看不到半點身影。


    隻有那灑脫暢快的大笑遠遠傳來。


    “老家夥,趕緊滾迴去!”


    “帶兵我不如你,衝鋒陷陣,你十輩子也比不上我!”


    “哈哈哈哈!”


    “別給我收屍!”


    “我要留在這裏,親眼看著你踏平北州!


    ”


    後麵的話,沉天南沒能聽清。


    但,蘇雲就這麽死了,死無全屍。


    直到死前,都沒有提過半句托孤的話,他甚至都不知道蘇雲具體來自中州的哪一府。


    沉天南閉著眼睛,耳邊來迴都是蘇雲的大笑。


    我找了他的孩子十四年。


    整整十四年。


    嗬嗬。


    今科解元的小詩君,不學無術,挾恩強贅?


    你們怎麽敢這麽對他?


    你們怎麽敢?!


    沉天南慢慢睜開雙目,眼中血絲密布,繚繞在他身上的殺氣凝如實質。


    “現在,我問,你們答。”


    “不答,死!


    !”


    早已經跪下,在恐怖氣勢之下難以支撐的眾人,頓時渾身僵冷。


    尤其是周氏,駭得麵色發白。


    能讓老爺子迴京當天就發這麽大的脾氣,在自家大門口讓所有人跪下,除蘇平這個原因之外,她想不到第二個可能。


    幸好,幸好……


    周氏心中升起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老二家的,我問你。”


    沉天南冰冷的目光落在趙氏身上,“你在信裏說,蘇平不學無術,卑劣無恥,仗著他父親的恩情,挾恩圖報硬要入贅國公府,是嗎?”


    “我……”


    趙氏麵色慘白,她心理防線已經在沉天南的逼視下徹底瓦解。


    隻見她一咬牙,猛地撲倒下去,哽咽道:“兒媳受人蒙蔽,言語不當之處,請家公恕罪!”


    “受人蒙蔽?”


    沉天南眯起了眼睛。


    周氏麵色狂變,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是府上的丫鬟翠竹……”


    “我問你了嗎?”


    充滿殺機的眼神轉移到周氏身上,讓她後麵的話戛然而止。


    等周氏重新低下頭去,沉天南再次看向趙氏:“說清楚。”


    雖然周氏的話隻說了半截,但無異於給趙氏提了醒。


    是啊,就算說是周氏又如何?


    自己至少也是個幫兇。


    而退一步講,既然到了這種地步,周氏還敢冒險開口,肯定有了萬全之策。


    隻要全部推給那個死掉的翠竹,自己頂多是失察而已。


    孰輕孰重,很明顯。


    於是趙氏強行鎮定下來,開口道:“兒媳沒有跟蘇平接觸過,隻是經常聽那翠竹抱怨,說蘇平如何如何卑劣,以至於大嫂都無可奈何,所以一時心意不平,就給家公寫了那樣一封信。”


    趙氏的確沒有接觸過蘇平,而關於翠竹的部分更是死無對證。


    半真半假之下,很難挑出什麽毛病。


    周氏暗自鬆了口氣。


    可趙氏前後這麽明顯的變化,沉天南自然一眼洞悉。


    “老三家的,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沉天南又看向張氏。


    “迴家公,兒媳同樣沒有接觸過蘇平,所知有限,與二嫂差不多。但兒媳問過子瑜,子瑜說,蘇平根本不像傳言那般不堪……”


    張氏跪在地上,頭顱彎曲,偷偷給了身後的沉玉書一個淩厲的眼神,道:“請恕兒媳短視,難以分辨。”


    這個迴答,就比趙氏的要更加圓滑一些。


    兩邊都不得罪,又給自己留了退路。


    “嗬~該你了。”


    沉天南哂笑一聲看向周氏:“我勸你,最好想清楚再說。”


    “翠竹敗壞蘇平名聲之事,兒媳也是後知後覺……”


    “荒謬!”


    沉天南怒喝一聲,森冷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個個掃過:“就算翠竹成功的瞞過了你們,可她區區一個丫鬟,怎麽敢如此壞人名聲?!”


    “你們知不知道,這種事,與殺人無異?!”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蘇平!”


    暴虐的氣息籠罩在眾人心頭。


    趙氏已經嚇得徹底癱軟。


    她知道,老爺子已經處在了爆發的邊緣。


    如果自己再推脫含湖其辭,下場絕對不必周氏好到哪裏去。


    而現在坦白,應該還不會影響到兒子。


    趙氏咬了咬牙,正準備開口的時候,沉心瀾的聲音突然響起。


    “爺爺,孫女有話要說!”


    “你?”


    沉天南怒氣稍減,眯起眼睛,“說。”


    因為長子和長孫戰死,他對周氏這一係是最為愧疚的,繼而對沉心瀾這個孫女,也超出了一般孫輩的疼愛。


    他想聽聽,到了沉心瀾嘴裏,這件事又是什麽個模樣。


    “翠竹的所作所為,全部都是為了孫女。”


    沉心瀾剛說一句,就紅了眼眶,“翠竹與孫女從小一起長大,雖名為主仆,實則情同姐妹。”


    “因為入贅一事,蘇平與母親,與我,發生過多次…多次不快。”


    “翠竹看在眼裏,恨在心裏,於是瞞著孫女,偷偷散播蘇平的謠言。”


    “翠竹隻是個丫鬟,不知輕重,她不明白名聲對一個人意味著什麽,但她隻是心疼孫女,想借此讓蘇平知難而退。”


    沉心瀾嗚咽一聲,磕在了地上,“如果爺爺要罰的話,就罰孫女好了,不要怪罪母親,是孫女未加管束。”


    “入贅一事?”


    沉天南麵無表情,看沉心瀾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疼愛,“所以,你們還是堅持,蘇平是自己想要入贅的了?”


    想將沉心瀾許配給蘇平,是他親口交代給周氏的。


    而且,當時他分明說的很清楚,蘇平若是不鍾意沉心瀾,那就不要強求。


    現在呢?


    趙氏和張氏隻論蘇平的品性,明顯在避重就輕。


    而沉心瀾,卻依舊在強調蘇平是自願入贅。


    “請家公知悉。”


    周氏以額觸地,聲音帶著哭腔:“方才兩位弟妹並未說謊,但,那不是全部的真相!”


    此話一出,周氏和張氏心中猛地一緊,紛紛疑惑不已。


    全部的真相?


    真相不就是你舍不得沉心瀾離家,想要蘇平入贅,這才引發了一連串變故的麽?


    難道你打算完全坦白了?


    就在二人緊張不已的時候,周氏繼續開口。


    “翠竹散播的謠言,的確是謊話連篇。”


    周氏哽咽著道,“子瑜剛接蘇平迴來的時候就說過,蘇平文采斐然,而且知進退,明得失,是個不可多得的俊才。”


    話說到這裏,連沉天南都開始疑惑了。


    明明有著最大嫌疑的周氏,現在反過來替蘇平說話?


    難道是自己誤會了?


    可這哭哭啼啼的又是怎麽迴事?


    哽咽了片刻,周氏似乎穩住了情緒,繼續說道:“兒媳當時心裏很高興,高興心瀾能嫁給這樣的夫婿,但因為家公的囑咐,兒媳怕蘇平不同意,於是找到蘇平,問他自己是什麽意見,可沒想到……”


    趙、張二人同時心裏一個咯噔。


    她們已經猜到周氏要怎麽說了。


    可這樣的說辭,完全圓不迴來啊!


    雖然蘇平現在不在場,可他跟老爺子始終是要見麵的,到時候老爺子得知了真相,豈非更加震怒?


    找死也別連累自己啊!


    二人心裏慌張,卻根本不敢表露出來,隻能靜靜的等待周氏下文。


    “可沒想到,蘇平卻說,他想入贅國公府……”


    “你還敢胡編亂造!”


    沉天南雙目一凜,怒斥道。


    “兒媳不敢。”


    周氏並不驚慌,拜下後繼續說道:“起初兒媳與家公一樣,覺得很荒誕,可蘇平一再表示,除非入贅,否則國公府的一切他都不接受。”


    “無奈之下,兒媳隻好一邊拖著,一邊打算寫信請家公裁定。”


    “二弟妹得知後,便自告奮勇,說這信由她來寫,當時兒媳並不知道會是這麽一封信……”


    “再後來,兒媳便按照家公的意思,同意了蘇平的入贅。”


    “好,我問你,既然你說蘇平是自願入贅的。”


    沉天南冷笑不止:“那你解釋解釋,為什麽?”


    “迴家公,兒媳不知……”


    周氏臉上出現茫然的神色,“最開始,兒媳以為蘇平貪圖定國公府的權勢,後來才知道,絕非如此。”


    毫無破綻的表情落在沉天南眼裏,讓他也跟著疑惑了起來:“繼續說。”


    “拜堂那日,蘇平一詩驚天,引發了數百年難得一見的異象。”


    周氏思索著說道,“從那日起,兒媳就知道,蘇平就算絲毫不依靠定國公府,依舊也能過上富足的生活。”


    “至於鄉試那日再次出現的異象,還有滿票解元這等開國未有的成績,更是證明了蘇平絕非池中之物。”


    “兒媳也不能理解,為什麽蘇平明明有那麽好的才華,還一定要入贅國公府呢?”


    “要知道,他已經身在陽京了啊。”


    “他隻需要稍稍展露所學,必有無數京中權貴蜂擁而至,將他奉為上賓。”


    “無論是權勢還是財富,通過堂堂正正的手段,一樣也能獲得。”


    “更何況,他還這麽年輕,將來所能擁有的成就,未必不能超越定國公府。”


    “這個道理,蘇平不可能不懂。”


    “直到如今,兒媳依舊沒能想明白。”


    一番話說完,國公府的大門口陷入了寂靜。


    連沉天南都不知不覺順著周氏的話去思考。


    假設蘇平真的是自己要入贅的,那他究竟有什麽目的?


    “爺爺,對於此事,孫女倒是有一些想法,隻是……”


    沉心瀾突然開口,麵露猶豫之色。


    “說。”


    沉天南眼神一沉。


    “爺爺,那孫女就大膽猜測了。”


    沉心瀾咬了咬牙,似乎壯了壯膽子,開口道:“蘇平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十幾年來和母親相依為命。”


    “孫女沒見過貧苦,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但想來,肯定是極為艱難。”


    “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母親剛剛病逝不到一年。”


    “想必,那個時候的他,依舊沉浸在傷痛之中。”


    “而就在這個時候,蘇平突然得知,自己的父親是……是為了救爺爺您而死的……”


    話音還沒落,沉天南高大威武的身軀搖晃了一下。


    周氏麵色大變,厲聲嗬斥:“住口!”


    “讓她說完!”


    沉天南抬手,大聲道。


    “爺爺,蘇平寧可背負上贅婿這種名聲也在所不惜,孫女思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


    沉心瀾似乎很不忍,但囁嚅半晌之後,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蘇平他……恨你!”


    “恨我?”


    雖然預料到了沉心瀾要說什麽,但沉天南還是忍不住腳下一個趔趄。


    身後的親兵想要上前,卻被沉天南抬手擋住。


    沒人發現,跪在張氏身後的沉玉書,像是在壓抑著什麽一樣,死死捏住了拳頭。


    蘇平,恨爺爺?


    怎麽可能?


    直到現在,他都清楚的記得在河邊,蘇平的那一番話。


    另外,更重要的是。


    爺爺找了蘇平十幾年,被整個大慶所稱頌。


    但國公府人最清楚,除了恩義之外,埋藏在爺爺內心最深處的,是濃鬱到了極致,根本無從化解的愧疚。


    而現在,周氏母女,居然利用蘇平,來擴大爺爺心中的愧疚!


    她們……連一點親情都不念了嗎?


    沉玉書怒不可遏,恨不得當場揭穿這個謊言。


    而就在此時,沉心瀾依舊不肯作罷,還在繼續說道:“蘇平他恨爺爺,也恨國公府,他要入贅,根本就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是為了複仇!向我們定國公府複仇!”


    周氏眸子裏精光一閃,對女兒的表現非常滿意。


    這番說辭,正是出自她之手。


    作為定國公府十幾年來的實際掌控者,她能不知道定國公心中的愧疚嗎?


    她知道。


    但她的目的,恰恰就是為了擴大這種愧疚。


    她非常清楚,以老爺子的為人,一旦接受了這種說法,不僅不會對蘇平有任何的怪責,反而會對蘇平變得無比容忍。


    如此一來,利用蘇平奪取爵位,會比之前要輕鬆的多得多!


    “當然,這隻是孫女自己的猜測,事實到底如何,爺爺不妨將蘇平喊來問話。”


    沉心瀾低著頭,根本不忍與沉天南對視,“或許,或許並非如此呢?”


    將蘇平喊來?


    沉天南暗澹的眸子微微亮了幾分,正當他準備給唐遠下令的時候,清朗明亮的聲音突然響起。


    “不必了,我已經來了。”


    眾人齊齊轉頭。


    一個表情澹然,麵容俊朗的少年,出現在了跪著的人群後方。


    正是蘇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儒道贅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能有什麽壞心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能有什麽壞心思並收藏儒道贅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