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驚雷


    二小姐跌坐在暗夜墳堆裏,遠處,汙黑的天空中隱隱春雷傳了過來,就要落雨了。


    白日裏,她忍著背上劇痛,以她目前力所能及的速度跟著那迎親隊伍,被溜了半個濟城,終於還是遠遠被拋在了後麵。最後,當她終於尋著這婚慶特有的鑼鼓聲找到王宅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烏雲蔽月,暗無星辰。


    她拄著拐杖,遠遠站在門口,看見著一個醬紅色長袍的皮球在門口與那迎客的人舉手作揖。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年有餘,她還是清楚記得那西瓜太郎的臉和身形——鮫州府尹賈義。


    他怎麽在這兒?


    二小姐心下隱隱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往日一些被她忽略的細節突然一股腦兒被放了出來,有什麽東西唿之欲出!


    “去去去,臭要飯的離遠點兒,今天不舍粥。”一個蠻橫的聲音突然斜插進來,一下子打斷了二小姐思緒,她抬眼,一個穿一身暗紅色衣服的小廝朝她走了過來,大概是個門房。這門房擺著兩隻手,滿臉嫌棄,看這意思,是要趕走她。


    “我……我……我……”二小姐情急之下竟然結巴了。


    “你什麽你?我們王家今天辦喜事兒,離遠點兒,啐,真晦氣。”那門房不依不饒,上手就推推搡搡。


    “我找王仁君”,二小姐被逼急了,突然就冒出了這麽一句。


    “誰?”那門房愣了,“你誰啊?我們家少爺的名諱也是你隨便亂叫的?”門房一臉鄙視。


    竟然,沒有找錯?


    二小姐空著的左手緊緊握拳,指甲深深陷入了肉裏,那疼痛讓她更加清醒了幾分。


    “這是怎麽了?”


    正在此時,一個涼涼的聲音響起,打斷了那門房喋喋不休的謾罵和二小姐心神巨震下的神遊。


    他二人同時同時抬頭,朱紅大門前的台階上站了三個人,當中站著一位一身白衣的貴介公子,剛剛進去那位賈府尹和另一位胖員外分立他左右,俱是態度恭謙之至,那涼如水的疑問正是從那白衣公子嘴裏發出的。


    “吵什麽吵?沒看到驚擾貴客了嗎?”白衣公子右側那個胖員外發話了,料想,這位就是那位“與安老爺交好的”、“為人純善的”王老爺,二小姐靜靜瞅著眼前三人。


    “迴老爺,這臭要飯的沒眼力勁兒,我這就攆走他。”那門房一陣點頭哈腰,一迴頭,正欲再次推搡。


    “無妨”,那白衣公子再次淡淡擺手,“今日是王公子與賈小姐喜結秦晉之好,當以寬厚之行為新人祈福,王員外,賈府尹,意下如何?”


    “是是是,王爺說得極是”,那王員外態度轉變之快堪比陀螺,“去,拿點粥飯給這乞丐。”


    “啊?可是,老爺,您不是說……”


    “嘖,讓你去你就快去,哪兒那麽多廢話?”


    “噯。”那門房也是個機靈的,放開了那小乞丐,一轉身,躬著腰往王宅裏退了進去。


    那小乞丐卻怔怔望著台階上眾人,尤其左側那個不發一言的醬紅胖子。這張臉是賈義賈府尹無疑,但是體態卻略有些微不同,這個“賈太師”略矮一些,小乞丐沉思著,慢慢想明白了其中許多關節。


    等那有眼力勁兒的門房飛奔出來,門口三人還在送客寒暄,那小乞丐卻已不見了蹤跡。


    “算他識相”,門房惡狠狠的暗罵了一句,反正他也聽不見。


    那小乞丐拄著一根比她胳膊還粗的打狗棒,走在暗夜的街道上。前路黑暗艱險,遠處隱有驚雷,她心裏有什麽東西裂開了,放出了些許光明,心竅漸漸透亮。


    是了,原來是這樣。


    賈府尹之所以能在鮫州府橫行無忌,縱容劉家強取豪奪,大概因為背後這賈太師;威州府瘟疫肆虐,餓殍遍野,十室九空,連官府都躲個無影無蹤,卻連乞丐都不敢談及威州府境況的原因,想必依然是這賈太師。


    這叫什麽來著?


    夫子說過的,這叫隻手遮天。


    而今日這賈小姐嫁給王仁君,怕也不是一天起的意?那年王老爺定了姐姐,卻足足拖了一年才來迎娶,當時,美其名曰,給姐姐足夠充分的準備時間,安府上下不疑有他,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為這王仁君與賈太師攀親?及至一年期至,王家不好再拖延,便大操大辦將姐姐迎娶迴來。但是,也許在姐姐嫁過來後沒有多久,她興家旺夫的命格開始發揮作用,也許那時候王仁君便認識了賈小姐也未可知?總之後來便是,姐姐即便是天女下凡,再怎麽美麗無雙溫柔純善,也依然敵不過這狼爪的摧殘。否則,為何王仁君一介鰥夫還帶著一個拖油瓶,卻引得賈小姐非他不嫁?那賈小姐在坊間流傳的版本裏,原本也是個河東母獅般有主意的人啊!


    她突然就明白了,姐姐臨出閣前,那個月下她說的話,女人啊,什麽時候才能真正為自己活一把?姐姐不像她這般遲鈍憨傻,怕是從王家定親到出閣這一年間,她已經明白了很多,或者隱隱感覺到,自己此去也許便是一條不歸路,所以她那些囑托,其實也是遺言。


    她不敢想象下去,姐姐這一路怎樣走的?她是否早就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卻又無可奈何的走了下去?她每日裏被毒打辱罵又是怎樣熬過來的?到那穩婆來接生時,她是否覺得,啊,終於要解脫了,所以毅然決然選擇了留下孩子?


    慧極必傷,過慧易折!


    可笑自己,竟然一直沒有打敗自己的嫉妒,當父親過世後,她收到了那封“姐姐”的書信時,除了憤怒,心底竟然隱隱有一絲慶幸,看吧,我沒說錯吧?你們寵大的天之驕女原本就是個冷血的人,她的真麵目隻有我知道!她帶著這股先知般的得意,單方麵切斷了與姐姐的聯係。及至夫子提醒,她想到的也是,姐姐嫁的甚好,即使不管我,至少也會幫安家做主,原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尊重過姐姐,更沒有想過要去了解她。


    這一路風餐露宿而來,她想到的也仍然是,找到姐姐一切都解決了。卻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姐姐還活著,她要怎樣生存下去?厚著臉皮賴在姐姐家?通過姐姐找個差不多的人家再嫁了生子去?


    她,安家二小姐安齊,該怎樣自己為自己活下去?


    她竟然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命運該由誰做主?


    遠處雷聲仍在隆隆作響,聽著似乎很近,卻又好像很遠。


    二小姐抹了一把臉上無意識中淌滿的淚水,朝濟城東走去。白日裏,她跟著王家迎親隊伍走了大半個城,曾經在那裏看到一大片荒墳,她覺得,以王家今日做派,怕是恨不得將姐姐的骨植埋的遠遠的,豈能容她進王氏祖墳?何況,安家早已家破人亡,而這些賈府尹一清二楚,或者說,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連環局,從王家攀上賈太師開始,或者更早些時候,從安家找上王家開始,一個純善卻又富庶的讀書人家如何不引得豺狼窺伺?


    人本為刀俎,我本為魚肉。隻是刀俎未亮之前,魚肉亦不知自己早已為魚肉。


    果然是,卿本無罪,懷璧其罪。


    二小姐顫巍巍的抬起左手,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混賬,實在是混賬之至,落到今日田地,我對得起誰?


    最終她摸著一團漆黑,沿著記憶中的模糊印象,走到了那陰森無比的野墳堆,一個一個的翻看著那些殘缺不全的墓碑。此刻,唯有此處,讓她感覺到人世僅存的一點安寧。


    都說鬼魅陰森,可是世上最恐怖之物,卻是比這鬼魅陰邪萬分的,人心。


    終於她看到了一個目標,王安氏之墓,卒年恰好是她十二歲那年,爹過世的半年前,據說姐姐生下一個白胖小子的那個秋日,八月十三,姐姐的生日,是巧合嗎?她幾乎可以肯定這土饅頭裏埋的是誰了,於是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遠處雷聲隆隆,聲音也越來越近。


    晚春時節,夜風仍然微涼,夾雜著山雨欲來的潮濕,籠罩了這早就一片漆黑的天地。


    完完全全的,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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