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像天漏了一般下個不住。


    雨水打在車窗上,白蒙蒙一片,外麵的景物都看不見了。水順著窗縫洇進來,把牆壁和座椅都浸濕了,滴滴答答往下直淌。


    火車開得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


    一位前幾節車廂的旅客濕漉漉地爬上這節車廂的門,稍事休息,並且帶來了前方的消息。嘈雜的議論聲從門口蔓延進來。


    “聽說前麵泥石流,塌方嘍。”


    馬皓文“撲通”一聲跳下火車,順著鐵軌來的方向狂奔。


    大雨衝刷著礫石,路非常滑。他不斷地摔倒,又不斷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隻管朝前跑。


    小站的月台上,馬飛還在踮著腳望向火車開走的方向。很多車停下來,很多車開走了,人們慌慌張張地跑進跑出,他都並沒有太在意。


    突然,車站的喇叭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


    一位戴著大簷帽的鐵路工作人員衝過馬飛身邊,又飛快跑了迴來,驚慌失措地拉住他:“這兒怎麽還有個孩子?馬上轉移!快!”


    “我……我在等我爸爸!”


    馬飛手指鐵軌的方向,連比畫帶說,極力分辯;然而雷聲隆隆,警報陣陣,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工作人員滿臉焦急,看看天色,不由分說地給馬飛套上一件雨衣,把他強行帶走了。


    馬飛沒有能夠留在原地等爸爸,馬皓文也沒有能夠在站台上找到自己的兒子。因為父子倆誰也沒有想到,自己正在經曆的,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雨……


    “幾天以來,百年不遇的洪水肆虐整個長江流域,多地強降雨還在持續。解放軍官兵對被困災民進行了搜救工作……”


    《新聞聯播》的播報聲從廣州街頭的一間商鋪中傳了出來。


    店鋪不大,靠門的一半是賣貨待客的門麵,靠牆的一半是堆放貨物的倉庫。貨物很多,幾件自用的家具電器實在放不下,幹脆放在店鋪門口,騎樓的屋簷下。


    店鋪的主人小孟正叼著煙卷從小貨車上往下搬東西,他的妻子馨予把電風扇扭開,趴在箱子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給商品寫價簽。


    電視畫麵上,山體滑坡,洪水肆虐,解放軍戰士挽起褲腿、滿身泥濘地救起一個又一個災民。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了電視畫麵。他頭發蓬亂,臉上全是泥巴,手裏舉著一張皺巴巴的彩色照片,滿世界逮著人就問:“我兒子。誰看見我兒子了?”


    照片上,一個挺拔的少年站在戰鬥機模型前,正咧著嘴大笑。


    馨予猛地站起來,箱子被打翻了,價簽散落一地。


    洪水!洪水!老天無眼啊!


    昨天,村莊裏開滿了鮮花,大黃狗在村口跑來跑去,蒸菜飯的香氣伴著炊煙一起飄過水塘。今天,一切花和狗和香氣都淹沒在肮髒黑暗的泥水裏。


    昨天,李大爺過壽,特意換了雙新布鞋,張二哥送他一副自己磨好的象棋棋子,兩人痛快地下了一盤。今天,他們都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他們不再擁有姓名,隻剩下一個稱唿:災民。


    馬皓文逆著災民撤離的人流艱難地前進。迎麵過來的一張張臉,烏黑的、慘白的、紅腫著眼睛……有人的孩子找到了,媽媽抱著孩子痛哭。


    一個戴鐵路標誌大簷帽的男人被裹在人流裏走了過來,正是把馬飛從小站月台上轉移走的那位工作人員。馬皓文見他麵善,忙攔下來問。


    工作人員已經救助了一天的災民,疲憊不堪,經馬皓文一提,也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確實有個孩子。他踮起腳,在人群頭頂上大致向東指了個位置。


    馬皓文向東衝了過去。


    東麵有一小片高地,是方圓唯一的一片高地。成群的災民湧向岸邊,解放軍戰士的橙色皮劃艇不斷地停靠在岸邊,載人上去,又不斷地離開。


    “所有人請馬上撤離。所有人請馬上撤離。”一名軍官拿著大喇叭喊。


    馬皓文瘋了一樣撲了上去:“讓我進去。我兒子很可能就在裏麵,讓我進去……”


    幾個戰士死命地拉住他。


    “你要進去就出不來了。下一個洪峰,一個小時後就會到來。”軍官放下大喇叭,嚴肅地說。


    此時此刻,馬飛正在不遠處的一棟小樓裏。


    那四天是怎麽過來的,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他隻朦朦朧朧記得,自己一直在跑——在人流裏跑,在水流裏跑。他的身邊有時候有很多很多人,突然之間,就隻剩下他一個了。


    小樓裏早已沒有其他人了,現在水麵越來越高,各種家具物件都漂浮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腥味。


    馬飛感到水流衝擊著他的身體,冰冷徹骨。他開始不住地後退,渾身哆嗦。絕望和害怕,讓他無聲地哭了起來。


    外麵的高地上,馬皓文聲音顫抖著,連聲哀求:“不能撤。裏麵應該還有人,同誌謝謝你們,真不能撤。謝謝你們。”


    軍官把大喇叭遞給旁邊的助手,助手轉過身去繼續大喊:“最後一次通知!所有人,馬上撤離!”


    馬皓文忽然上前,一把搶下了助手的喇叭。


    “幹什麽?”助手一驚,條件反射地就要按住他,被軍官攔住了。


    馬皓文雙手合十,飽含歉意地解釋:“就讓我說一句話。就一句話!”轉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喊道:“馬飛,馬飛!我是爸爸!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得見,我是爸爸!”


    被圍困的小樓內,瀕臨絕望的馬飛忽然隱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爸爸!我在這兒!爸爸!爸爸!”


    他一邊試圖涉水向門口走去,一邊高聲喊著。


    雨聲、洪水聲、叫喊聲……巨大的混亂和嘈雜,沒有人聽得見馬飛的喊聲。


    馬皓文深深吸一口氣,再次揚聲高喊:


    “如果你聽得見,兒子!看看你周圍有什麽!想辦法!動你的腦子,想辦法!你能出來!你能出來!”


    馬飛聽到了。


    爸爸的話像一針強心劑,讓馬飛對自己恢複了信心。他擦了擦眼淚,看向漂浮著的家具和雜物。他感到理性正在重新迴到自己的大腦。


    外麵的高地上,負責指揮的軍官從步話機裏接到了最新的指示,他的臉色一下子嚴峻了起來。


    “洪峰提前了,十五分鍾後到達這裏。所有人必須馬上撤離!快!”現場瞬間混亂了。


    馬皓文焦急得渾身都在顫抖:“同誌,再等一分鍾!萬一我兒子能出來呢,他肯定能出來……”


    “撤離!”


    軍官、他的助手、戰士們和他們的皮劃艇全部調轉方向準備離開。馬皓文絕望地低下了頭。


    就在這個時候……


    “爸爸!”


    馬皓文瞬間揚起頭,四處搜索著。


    “爸爸!”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不遠處的浪頭上漂來一件東西。


    一條鮮豔的彩帶在浪頭上揮舞,彩帶下麵,一座世界上最奇怪的水上運輸器顯露了出來。那是由門板和撕開的被單組成的簡陋的木筏,馬飛正以手做槳,奮力地劃了過來!他的臉上寫滿了倔強。


    一個拆下來的門板,可以當做木筏的主體。沒有繩子,可以用被單和床單替代。如何製作一個木筏並不是任何一本教科書裏的知識,但,這確實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有可能想得到的。


    前提是:他要有獨立思考的習慣和麵對生活的勇氣……


    馬皓文緊緊地抱住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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